10
一座密林。
一线山泉。
一间猎人的旧屋。
屋内放着一些粗制滥造的日用器具,似乎久未住人,到处灰扑扑的。
枫雪色盘膝坐在屋角的一个草榻上,缓缓地张开眼睛。
西边的窗子被草帘挡着,自间隙透入的桔红色光线照在窗下一个脏兮兮的身影上,此人正蜷缩在一团干草中打着瞌睡。
原来,已到黄昏时分了。
枫雪色打量着那个脏成一团的人,唇角微微一扬,忽然举起袖子掩在口上,一阵轻咳之后,袖上已是一片暗红的血迹。
声音虽轻,干草堆中的人却仍惊跳起来:“靠!又有人杀来了!”
惶恐四顾,看到枫雪色正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悬着的心“扑通”一声掉了下去,一张灰扑扑的脏脸乐开了花,屁颠屁颠跑过去,点头哈腰地表示关切:“大侠,您老人家没事了?”
枫雪色“嗯”了一声。
他内力深厚,经过数个时辰的运功治疗,伤虽然没有全好,但已无大碍,刚才又把胸中的淤血逼出,现在体力真气运行自如,已经毫无滞涩之感,稍微调养几日,便可复原如初。
鼻端忽嗅到一股奇特的香味,尚未辨别出是什么味道,肚子突然“咕”地一响。
朱灰灰“嘿”的一下笑出声来。
枫雪色的俊面上染了一些薄红,有些尴尬地看看他:“这是什么味道?”
朱灰灰满面笑容:“肉香啊!”
大爷又装蒜,还假装不知道是什么,可惜他的胃扛不住饿,露馅儿啦!
他窃笑着转身走到门口,在灶下温热的灰堆里扒了几下,扒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摸着烫手,便直接在地上滚到枫雪色面前,讨好地道:“大侠,您请笑纳!”本来是自己的晚餐,不过,看在大爷受伤的面子上,先给他吃吧。
枫雪色一怔,望着那黑团子,问道:“这是什么?”
朱灰灰笑道:“一只烤山鸡。”他蹲在地上,去剥那个黑球。
枫雪色垂目望去,外面那层烧得黑乎乎的是山笋壳,剥开之后,里面是一只肉香四溢的烤山鸡,金红色的表皮油脂欲滴。
“虽然没有盐,可是我在外面找到一些酸杞果、紫楸叶和一心莲,捣成汁涂在鸡上了,鸡肚子里还塞进了荀草菇、松子和野笋,用温火烤了近三个时辰!”朱灰灰笑眯眯道,“大侠您将就一顿?”
现在多多拍马屁,将来大爷拿剑比划咱脖子的时候,说不定多少会感觉到不好意思呢。
枫雪色目光落在朱灰灰满是灰黑的手上,迟疑了一下:“这只鸡看着不错……”
可是能吃吗?先不说他那双黑爪子,就那些奇奇怪怪的什么果什么叶什么莲的汁,都没听说过,很难说是不是“牵僵蕈”和“金勾玉魄”这种毒物的俗名和雅称的区别……
“那是,吃着更不错!”朱灰灰笑容可掬地说,“大侠您不用跟我客气,呵呵!”
瞧老子多大方,啃了你几天的咸菜白饭,还一只烤鸡!
枫雪色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终于决定赏他个面子。起身缓步走到屋外,在山泉中净手之后回来,撕下一条鸡腿,放在鼻下嗅了嗅,小小地咬了一口。那鸡肉鲜嫩多汁,味道微甜带酸,一股软嫩的香气在舌尖上氤氲,很快溢满口腔。
他忍不住夸了一句:“不错!”这家伙弄吃的倒挺在行!
朱灰灰心中得意,吹嘘起来:“别的不敢说,鼓捣吃的东西,老子……咳,小的我可是一绝!尤其是鸡,我没烤过一千,也有八百。鸡这东西,因为活着的时候吃的东西不同,所以味道都不一样,野鸡平时吃山里的树籽肥虫,所以肉里带着一股山野之气,好吃得紧!可惜不好逮,这只鸡,老子……小的追了它小半个时辰,才把它累死!还是普通农家养的鸡好偷,趁四周无人,摸将过去,抓住鸡脖子一拧,头往翅膀下一塞,然后装口袋走人……”
他说起自己的拿手绝招,那是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说到高兴之处,一时忘了这位大爷是何许人也,还站起来给人家现场表演了一番。
枫雪色看他越来越得意忘形,一边慢慢地咀嚼着鸡肉,一边淡然道:“很好!你自己招认了!八百只鸡,这个数量,绝对够你在大牢蹲个三年五载了!”没见过这么笨的!打只野鸡而已,居然是用累死的。
朱灰灰紧紧闭住嘴巴,蹲回到地上。
枫雪色嘴角微微弯了一下,然后将那只鸡撕成两半,另一半抛给朱灰灰。
朱灰灰高兴地接过来,很没骨气地赔笑脸:“谢谢大侠!”虽然鸡是自己的,说谢谢的貌似应该是对方,但咱度量大,并不介意……蹲到墙角去啃烤鸡。
枫雪色看着他的黑爪子,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了:“你吃东西之前,就不能洗洗手?”
朱灰灰看看自己的手,也觉得黑得有点不像话,于是随便在衣服上蹭了蹭:“我娘说不用洗,手脚也是干净的!”
就你那偷鸡的贼手要是干净,这世界上就没有手脚不干净的人了!枫雪色深深呼吸,然后徐徐吐出一口气:算了,蛇上使用毒都毒不死这家伙,说不定就是因为他天天用脏手吃东西练出来的!
朱灰灰一边啃鸡,一边问道:“大侠,我有一个问题,老也想不通。”
“什么问题?”
“你救了那个蛇上使,为什么不问问他们,究竟是谁要来杀你?”
朱灰灰是打死都不承认十二生肖使是来杀自己的——不过,在他非礼蛇上使又谋财害命不遂之后,他们再来就一定是杀他!唉,倒霉!
枫雪色大概是吃人家的嘴短,态度和蔼了许多:“见血楼拿人之钱忠人之事,就是砍掉他们的头,他们也不会说出雇主是谁的,这是杀手的信誉。”
朱灰灰捧着脑袋思考了半天,想不通怎么会有这么缺心眼的人,居然死都不肯招,切!信誉这东西又值几个包子?不过,这世界上像自己这样聪明机灵的墙头草毕竟是少数……
提到这件事,枫雪色的脸突然沉了下来:“谁让你把蛇上使踢到桥下的?”
他神情一冷,朱灰灰就习惯性胆寒,往墙角缩了缩:“没……谁……”可是也没谁不让踢她下去啊!再说了,是她先要挖自己眼睛的!
“你一个……居然心性如此狠毒,一点仁慈良善之念都没有,下次如若再做出这等事,我定不饶你!”枫雪色声音极其严厉。
朱灰灰不敢顶嘴,毕恭毕敬地道:“是,大侠!”心里痛骂,刚吃完老子的东西就翻脸,早知道烤鸡拿去喂狗也不给你!
枫雪色冷视着朱灰灰,突然一掌拍在他的肩部,将他拍飞出去。
朱灰灰大惊,妈的老子在心里骂人,他也听得到!刚要喊一声:“大侠饶命!”便听得“哗啦”一声,头顶出现一个大洞,一只巨大的如意金刚杵砸将下来,地面立刻被砸出一个深坑。
朱灰灰看到那只又粗又长的大杵,舌头伸出去半天没缩回来。娘咧!能用这东西的,得是多大的巨人哪!他算是吸取差点被猪上使坐死的教训了,一看到巨人出现,“嗖”的一声,揭开墙角倚着的一口生锈的铁锅钻到后面,用它护住胸膛。
可是他最近真是倒霉,后背才靠住墙壁,墙壁却突然动了,他忽悠一下向后栽去,后背重重摔在地上,好在应变迅速,不顾疼痛,立刻以铁锅罩头,钻进草丛。
耳听得隆隆之声不绝,顺着铁锅缝隙一瞧,那栋屋子房顶被打烂,四壁也已经被捣毁了,周围站着五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巨人,全是一身粗黄麻衣,多耳麻鞋,手提精钢巨杵,身高足有丈二,背宽臀厚,膀大腰憨,五颗大脑袋上乱毛抖擞,跟自己的有一拼。
我的妈呀!这五座大山又是什么人哪!好嘛!他们都用不上终极武器屁股,就用那小船似的臭脚丫子,一人一下,踩也把自己踩死了!
朱灰灰直接缩头进锅,躲在草丛中不敢吱声。
枫雪色在屋毁的那一刻,便如一缕轻烟一样冲天而出,落在一棵铁杉的横枝上,望着脚下的五个巨人皱眉:
“齐云五义?”
齐云五义,那是抬举的称法,这五个巨人,实际上的江湖绰号是“五浑”。他们是一母同胞,自幼便人高马大、力大无穷,但脑筋着实不灵光,没少被乡里坏人欺负利用,后被齐云派高人会智大师收为徒弟,严加管教,并根据其力大无比、皮糙肉厚的特点,传了一身外家功夫。然而这五人功夫长了,脑筋却没长,在江湖之中颇多笑料,于是被人称为齐云五浑。好在五人浑则浑矣,却只是性情憨直,并不为恶。
这五个浑人,为何也来找自己的麻烦?
巴老大瓮声瓮气地道:“你下来!不下来我把树砸折摔死你!”
“有本事你上来!”朱灰灰在心里替枫雪色叫板。大爷动不动就上树耍帅,谅那大狗熊似的笨蛋也爬不上去!
枫雪色可没他这么无聊,只是笑道:“五义兄弟,找枫某何事?”
他似乎根本不介意差点被五个巨人拍在屋子里的事,一直笑吟吟,怕五个浑人听不懂,还尽量避开一些文绉绉的词语。
巴老大粗声道:“来拿你的脑袋!快点自己砍下来,别耽误我们的工夫!”
朱灰灰在草丛中忍笑忍到肚子疼,这大个子可真够蛮的!
枫雪色假装奇道:“不知五位要枫某人头何用?”
巴老二很实在地道:“那个女人说了,拿你的脑袋回去,才能换墨角麒麟片和千年雪参王给师傅吃。”
墨角麒麟片和千年雪参王,是治疗内外伤的圣药,前者产自极南之处的海域,后者产自昆仑山绝顶,产量既稀,生长之地又远峻,所以一向是万金难求的。
这五个浑人虽然蛮横,对师傅却很有孝心,枫雪色心里有了一点喜欢之意,沉吟一下,问道:“会智大师被何人所伤?”同时心里思索:居然是女人想要自己的命?是什么样的女人?自己最近有得罪女人吗?
巴老三奇道:“你怎么知道师傅受伤了?一定是你打伤师傅的!”说完抱着大杵向枫雪色所立之树砸去。
那棵铁杉有两人合抱般粗,巴老三纵使蛮力如牛,也不能一下砸折,“喀”的一声,大树剧烈摇晃起来,枫雪色却如粘在树枝上一样,动都未动。
巴老三火大,抱着大杵又是一连几下子,巴老四也赶上来帮忙,哥俩个你一杵我一杵,大树再粗也挺不住了,终于“喀嚓”一声,向边上倒去。
枝叶纷飞中,枫雪色轻移步子,已落到另一棵更粗的树上,衣袂翩然。
巴老三大怒,抢上几步,就要接着砸。
枫雪色无奈,扬声道:“会智大师是我故友,我怎会打伤他!”
在五个浑人里面选,巴老五算是脑筋最透亮的一个,他仰着大脑袋,状甚精明地问道:“你说你是师傅好友?”
枫雪色道:“正是!”
数年前,他在江西庐山与会智大师有过一面之缘。两人都受庐山秀庐观青琳道长之邀,专程赶去品秀庐观后院神树所产的极品云雾,当时相谈甚欢,故此结友。
然而那巴老五却道:“没听说过!”
朱灰灰顶着铁锅蹲在草丛之中,已经乐得不行了。难得有人不怕大爷,给他吃瘪啊!
枫雪色苦笑:“数年不见,会智大师可还喜欢吃蒜泥蒸茄子和凉拌海兰芽否?”
“……”
五个浑人脑袋凑到一起交头接耳:
“他知道师傅爱吃什么菜,真是师傅的好友。”
“那可不一定,也许是蒙的!”
“老五说得对!师傅总说咱们几个脑筋不好,这次说什么不能轻信了他!”
“他敢骗咱们,让我去拍死他!”
“等等!万一他要真的认识师傅怎么办?那就是咱们的师叔,拍死他师傅会生气的!”
“对啊!打伤师傅的是个黑衣人,个儿才到我的腰,树上这个人比较高,到我胸口。”其中一个举手比了比说。
“那咱倒是拍不拍他啊?”
“拍啊!不拍拿不到药,师傅就没命了!”
“对对对!管他是谁,拍死了咱不告诉师傅不就得了!”
他们虽然压低了声音,可是嗓门还是很大。朱灰灰听得一清二楚。呵,这五个家伙真是傻到家了,师傅明明是被黑衣人打伤,却赖上这个穿白衣的——嗯,大爷的衣服现在似乎也不甚白……
“可是这家伙在树上跳来跳去,不好拍啊!”
“老五,你去骗他下来,就说我们不要他脑袋了……”
五个人商量了半天,拿定了主意,巴老五很有心计地仰起头:“喂,你下来!我们不打你了,我们请你吃饭,吃肉!”
枫雪色很头痛地看着这几个浑人,这五块料真对不起会智大师多年的苦心教诲!要不是看在他们对师傅一心一意的分上,他就替会智修理他们一顿。
“会智大师的伤,可是需要墨角麒麟片和千年雪参王?”
巴老三一听又怒了:“连师傅治病用什么都知道,你还说你不是凶手!”抱着杵又冲树来了!
巴老五急忙拽住他,眨巴着铜铃巨目,直使眼色。
枫雪色长长吐出一口气,沉声道:“你们如果想要会智大师活命,就给我老实听着!”
五人一起嚷嚷:
“凭什么听你的!”
“你算哪棵葱!”
“我拍死你看谁还听你的!”
……
枫雪色被他们吵得头都裂了:“齐云五义,我知道哪里有墨角麒麟片和千年雪参王,你们要不要?”
“要!”
“你骗人!”
“骗人我拍死你!”
“快交出来我给你肉吃!”
“你救了师傅我们给你磕头!”
在乱糟糟的一片声音里,枫雪色用两根手指按住太阳穴,轻轻地揉着,道:“药没有带在身上,我给你们一个信物,你们拿着去南方的枫雪城,那里的人自然会取药给你们。”
“你要是骗人怎么办?”
朱灰灰再也忍不住了,将锅一掀,从草丛里跳了出来:“大侠是你们的师叔,怎么会骗你们!”这五个傻大个,不骗都会遭报应的!
“那——你要多少钱?”聪明的巴老五替兄弟们问。
“白送!”
枫雪色从衣襟上扯下一枚羊脂白玉的精致纽扣,双指一弹,纽扣射进巴老五的手里:“收着,丢了的话,会智大师的命就没了!”
巴山五浑半信半疑,想不通怎么一个纽扣就能救师傅的命了。
树巅上突然有雪亮的光芒一闪,枫雪色长剑倏出又还,身形翩然而起,远远地落在数丈之外。
停顿片刻,那棵粗壮的大树发出“呀呀”的声音,然后轰然倒向一边,断口处光滑而平整。
在场观众虽然是五个浑人加一个不学无术的,但都明白,就在刚才剑芒一闪之间,大树已被枫雪色削断了。
巴老三比比这棵树,比自己砸断的那棵粗多了,立刻佩服起来。
枫雪色本来还想问问,那个想要自己命的女人的事,但实在是怕了这五个浑人的胡搅蛮缠,生怕他们再多话,返身抓住朱灰灰的领子,将他提在手里,身形一展,消失在密林深处。
朱灰灰已经习惯被他拎着了,很有闲暇地佩服道:“大侠,从前我还以为您老人家是个好人,原来您和我却是一路货色啊!”
枫雪色抿了抿唇,什么叫和他是一路货色啊!这话真难听!好在他修养极佳,没有把这家伙扔到地上去。
“嗯?”这家伙敢再说一遍试试!
“大侠,您真高,把那几个傻子骗着卖了,他们还当您是好师叔呢!”朱灰灰道,论起厚颜无耻,咱哥俩谁也别说谁!
枫雪色淡淡地道:“墨角麒麟片和千年雪参王,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用得着骗他们么?”
这泼皮心太邪了!亏他以前还费心在他身上找优点呢!
墨角麒麟片和千年雪参王这种东西,枫雪城多了不敢说,几筐总是有的!这两种药在常人眼里自是无比珍贵,可是墨角麒麟片之于东方水域大当家方渐舞,千年雪参王之于西部黑道少主西野炎,有那么难吗?
他便是想拿这个当饭吃,有了那两个家大业大的好友,只怕也不是难事吧?
“大侠,那十二生肖使和五个傻大个应该是一路的,他们都是来杀你的!”这下终于可以确定了,自己是被大爷连累的,那些人跟自己一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
“嗯。”虽然不能肯定,但他们的目标都是自己,应该没错。
“大侠,我觉得除了他们两批,一定还会有别的人来。”
“嗯。”好烦恼!自己虽然不怕,但是如果总是处在被追杀之中,也很是麻烦。
“大侠,那个傻大个说,是一个女人让他们来的!”
“嗯。”五个浑人应该不会说谎,只是自己对女人一向谦谨守礼,无愧于心,实在想不透为何会被女人追杀……
“大侠,您是不是偷人家的老婆了?”然后又抛弃了她,所以这个女人才会雇凶杀人,连累老子跟他一起受累!
“嗯。”枫雪色一边飞驰,一边思考,一边顺口回答,猛然醒悟不对,“呸”了一声。
“哈哈!”
枫雪色很想在他屁股上踢几脚。最近自己可能对他太和善了,所以这家伙才敢放肆起来……
在朱灰灰胡说八道之中,枫雪色只觉胸口发闷,也不知道是伤势未愈,还是被这混蛋家伙气的!
山路虽然崎岖,但在枫雪色的轻功疾掠中,仍然一点点缩短,天亮的时候,终于来到破碑山脚。
回望山巅,太阳已露出一线镶金的红边,新的早晨终于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