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貘枝。
这几个字一说出来,在场的路拾一和沈宿南齐齐看向她。
“通貘枝灵气磅礴,采摘不易,因而市面上非常稀有,此药服用后血液也有兰花香气,但通貘枝多是用于治疗血毒之症,和金森草粉末共融时会变成见血封喉的毒药。”
“那位姑娘不曾有过血毒之症。”
“我方才诊治时闻到那位姑娘身上金森草的味道,她虽不曾服用金森草,但肯定时常接触,长久下去同样可以致死。”
“无故服用通貘枝还有一个问题,容易被心中牵挂之事导致梦魇多发心魔根种,这或许就是她现在还没醒来的原因。”
路拾一和沈宿南又齐齐看向床榻上的萧潇。
诬陷?
用通貘枝诬陷?
这不是张觉一个散修做得到的。
也不是几个通行玉牌就能驱使的事情,通貘枝可比通行玉牌稀有多了。
萧潇一个筑基初期的修士,剑术最多算得上基础扎实,除了萧荇之女这一个身份,路拾一想不出值得用通貘枝陷害的地方。
可萧潇也说过,她那么多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呢,怎么就轮到萧潇头上了。
不说别人,花那么大功夫陷害,也该是陷害萧荇的第一个孩子。
等等。
路拾一突然想起来:“萧家这次来的长老是谁?”
沈宿南思忖着答:“萧家长老共来了五人,为首的是玉音仙人-苏青黛。”
如果她看的话本子不是全然杜撰,萧荇喜欢的那位妖修就姓苏。
她想起明月台上环视四周时,所有长老的目光都落在她这个狂妄之徒脸上,只有一个三十多的美貌女人神色晦暗,目光紧紧锁在萧潇身上。
路拾一借着揉额角的动作,垂下眼皮,掩去眼底的担忧。
“蓝医修,她什么时候能醒?”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吧。”
“好,多谢。”
话说到这,蓝医修给萧潇扎了几针后告退,沈宿南将蓝医修送出门去,乖顺的站回她身后。
三年对于修士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沈宿南和问道大会上相见时没什么变化,依旧是温文尔雅、面如冠玉。
路拾一走到茶案前,拿起紫砂壶和两个杯子,侧身坐到窗前的桌案旁。
她给两个杯子都倒满水:“沈宿南。”
沈宿南应声,路拾一示意他也坐下。
她将窗户推开,夏日的太阳照进来,将她额角的汗蒸干。
路拾一看他拘谨,闲话家常,随口问:“你现在什么修为?”
水杯满着,沈宿南也不喝,第一时间答话:“回小师叔,筑基后期。”
路拾一喝了口水,赞许的点点头:“那比我高。”
沈宿南觑她一眼,又收回视线,匆匆抿了一口水掩饰。
路拾一知道他有疑问,“我在明月台动过手,看得出我什么修为吗?”
“筑基中期。”
“嗯。”
沈宿南见她似乎没有不开心,大着胆子问:“小师叔为何是筑基中期?”
路拾一给自己凝了个冰块解暑,对上他疑惑的眼神:“是不是还想问为什么是水系灵力?”
沈宿南诚恳点头。
路拾一将冰块分给他一个,啧啧道:“这个就说来话长了,简单来说就是……”
她刻意卖了个关子,抬眼对上沈宿南好奇的眼神,眼睛不由弯起来,笑道:“别那么多好奇心,刚刚你就知道太多了。”
这一笑就连三伏天的烈阳都不及少女神色明媚。
沈宿南垂下眼:“弟子僭越。”
“没什么僭不僭越,”路拾一捏着冰块摆弄:“我让你问的,不过我也确实不好告诉你,解释起来麻烦。”
“师叔不必向我解释。”
路拾一点点头,被光刺的睁不开眼,她脑袋瓜一转:“我记得你是木系吧,能催生树木遮阳吗?”
“能。”
萧潇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床蔓之上缠绕的三角梅藤枝。
她勉强坐起身,从一大堆绿意中寻到路拾一的身影。
她正和面前的少年郎议论客栈对面的榕树,兴致冲冲的。
“拾一。”
路拾一转头看过来:“你醒啦。”
“不玩了。”
她将窗户半掩上。
至于为什么是半掩,因为窗外的藤枝卡住了窗子。
“咳。”
她两步走到床边,心虚道:“虽然你不知道,但我方才经历完了质疑你到重新相信你的全过程。”
“嗯?”
路拾一简单把刚刚的事情说了,
“我被追杀时也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吃了金森草杀了人。”
萧潇听完不生气,也没什么表情,低声道:“通貘枝啊,挺下本钱的。”
“通貘枝这个特点知道的人甚少,我要想证明自己,看样子还得去堕灵渊取来此物与金森草对比。”
“还有金森草,配药时我必然要接触,不过倒是可以想想方法把通貘枝这毒性压下去。”
说完她若有所思道:“那位医修见识渊博,眼力毒辣,很是厉害,可问过尊姓大名?”
能分出金森草和通貘枝遇水之后的差别,了解的这么详细,就连她一个翻阅金森草古籍多年的人都不知晓,仙门的众多医修肯定更不知道。
“知道是哪位前辈嘛?”
路拾一当然不知道,她回过头去,看向沈宿南。
“姓名不详,这位医修在关内行医十余年,是个居无定所的游医。弟子也是听旁人提起过她行针之术了得,正巧她近日在食煞谷为散修治伤,才请了她过来。”
“如果是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请她为你作证,是不是就不用折腾一圈去取通貘枝了。”
路拾一实在对萧潇的身手不太认可。
“倒是可以。”
“小师叔,弟子现在去探听?”
萧潇接着说:“只是我如今有件迫在眉睫的事,临风冬草采摘出来必须要在两个月内入药,否则药性会大打折扣,待我先将解药研制出来。”
“等等,小师叔…”
“小师叔?”
“小师叔!”
萧潇尖叫一声,吓得面前的路拾一一个激灵。
耳朵,我的耳朵。
在谷内时性命攸关,这会萧潇又刚睡醒,关于她是见尘仙子小师妹这事才刚刚来得及消化。
“小!师!叔!”
路拾一连连后退,直退到窗户边上,才感觉耳朵好受点:“别激动,注意嗓子。”
萧潇腾得一下站起身:“仙子来了吗?”
她手忙脚乱整理自己的衣服头发:“仙子会来吗?”
“我的剑呢?”
萧潇翻找到床内侧的长剑:“我要请仙子为我的剑赐名!”
沈宿南站在两人中间,迷茫的看向了路拾一。
他还去探听消息吗???
路拾一揉揉耳朵,倒了杯水,朝沈宿南招招手。
“帮我给她,让她冷静点,告诉她我师姐不来。”
沈宿南立刻照做。
萧潇也没接水,颓然坐到床上,肩膀耷拉下去,只有剑穗上的血红色珠子依然灵动着一晃一晃的。
“啊?仙子怎么不来呢?好可惜啊,我何时才能见到仙子啊……”
路拾一看沈宿南端着水杯不知所措,揉着脑袋上前一步,自己接过水喝了:“你也别可惜了,给你介绍一下这位。”
“苍剑山百花仙子座下关门弟子沈宿南。”
沈宿南比路拾一高了半个头,垂着脑袋看她,一派晚辈的谦卑。
“你能从明月台上全身而退,全靠玉镯,这下可承了百花仙子的情。”
这萧潇倒是没想到,她冲沈宿南打了个招呼,又转头道:“居然不是承了你这小师叔的情?”
路拾一把当时的情形简单说给她听,道:“我都说了,师姐没来。”
坦白来说,当时她还有一些别的心思。
萧潇身为萧荇之女,如果真证实她吞噬金森草误杀了人,百花仙子可以以萧荇的疯癫来做文章推脱,可她就不好说了,神尊弟子这个身份尊贵,但最是不宜和四大仙门及萧家有过多牵扯。
她最怕麻烦,也向来谨慎。
“你牵涉这么多,我名不见经传的,可不敢拿自己的面子赌你的小命。”
“小师叔别自谦嘛。”萧潇笑着揶揄她。
路拾一白了她一眼,看向沈宿南:“还有沈宿南,没有他,你现在应当在哪个街角躺着。”
哦,还有自己。
以她当时的经脉状况,搀着萧潇只会是随地大小晕。
还有这么舒服的客栈给她们落脚?
路拾一凝冰敷敷脸上的淤青,抬头诚恳的看向沈宿南:“还有我,也要多谢。”
沈宿南敛下眼,不卑不亢道:“小师叔不必道谢,弟子应做的。”
萧潇收起轻松的神色,郑重道:“玉镯之恩,她日我会和母亲一同登门向百花仙子致谢。”
“至于沈仙友,在下不才,略通些药理,日后若是有需要萧潇相助之处,在下一定在所不辞。”
“萧仙友言重了。”
萧潇又转向路拾一:“小师叔…”
“这称呼怪别扭的。”
“拾一,”她试探着喊了一声:“还是拾一好,叫着习惯。”
“此次来中州,拾一的大恩大德,以身相许都不能报答。”
她将长剑拿起,取下剑穗上晃动的血红色明珠,珍重地捧到路拾一面前。
“我身无长物,这明珠是我幼时收到的第一份生辰礼,阿姐当时祝我多喜乐,长安宁。”
“拾一,它是我此生收到的第一份祝愿,今日我将这份美好愿景一同转赠予你,祝愿你万事皆胜意,年年常欢愉。”
不等路拾一说话,萧潇将明珠塞入她手心,道:“好了,话就说到这。”
她站起身:“该道别了。”
路拾一觉得这明珠烫手,她握紧了没松:“和谁道别?”
“和你啊,小师叔~”萧潇打趣道。
“你要自己回北椋?”
路拾一没心情和她开玩笑,斩钉截铁道:“我不同意。”
“为何?”萧潇不解。
“我和你一起。”
“食煞谷是关闭了,但仙门试炼旨在交流,三日之后的奖赏大会你不去参加?”
“不感兴趣,我也不缺奖赏。”
就以文夕豪横的风格,她那一柄平平无奇的银色钥匙,可能就是许多修士望尘莫及的宝物。
萧潇叹了口气,劝道:“拾一,有百花仙子玉镯在先,又有你出言保护在后,四大仙门不会为难我。”
她看了一眼沈宿南,接着道:“你是在担心萧家对我下手?”
沈宿南眼观鼻鼻观心,最是懂事,见萧潇频频瞥向自己,抱拳道:“小师叔,弟子先退下了。”
路拾一点点头,沈宿南就悄然退出去,顺手将门也掩上了。
“你不用担心我。”萧潇接着说
堕灵渊是多惊险的地方,通貘枝又是多稀有的东西,大费周章陷害了她,又怎会这么放过她,让她顺利回到北椋城?
路拾一对她的情况可没她那么乐观。
“中州到北椋足足一个多月的路程,你能保证自己能活着回去吗?萧家…”
“拾一,你怀疑玉音仙子用通貘枝陷害我对吧。”
萧潇打断她,声音颤抖:“玉音仙子就是我阿姐。”
她拍拍路拾一手背,那颗血红色明珠隔着手掌烫得萧潇手指尖都在抖:“送我人生中第一份生辰礼的阿姐。”
路拾一顿时语塞。
“你……她……”
多喜乐,长安宁。
路拾一想不出给出这样美好祝愿的苏青黛为何会和萧潇变成如今的局面。
或许萧潇也想不明白,她抬起眼,手上的颤抖堪堪压下去:
“我们的恩怨在萧家颜面面前都得放到后面,而我母亲之事,如今是丑闻,流言操纵好了亦可变成美谈。”
“回到北椋,摆在明面上的只有除掉我和治好萧将军这两种选择,二选一之间她只能选其二。”
她瞥见路拾一掌中红色,脑中忽然闪过多年前破旧的街角,少女将金簪上宝珠掰下,倔强的塞进她掌心,要为同一天生辰的缘分庆贺。
后来又是怎样用厌恶的眼神扫视自己。
往日种种,萧潇不忍细想。
她眸中蕴着一个潮湿的角落,细雨绵绵:“这是我和阿姐的事,我太了解她了,你不必担心我的安全。”
“更何况我有这个,”她从衣袖中掏出一颗洁白的药丸:“换颜丹。”
“服下之后只要不动用灵力,可在十二时辰内幻化出想要的容貌。我就是靠这个混进食煞谷躲了蓬莱多日,再加上我袋中一堆的毒药迷香,若不是食煞谷妖兽众多我必须动用灵力自保,盛子穆可抓不到我。”
“回北椋此程可不会比食煞谷凶险吧。”
见路拾一表情有所松动,萧潇趁热打铁:“拾一,相信我,待我处理好这些事,还要去苍剑山拜访呢!”
“小师叔,到时可得让我远远见上见尘仙子一面。”
路拾一终于松了口:
“好。”
带着沈宿南离开客栈时,路拾一头痛欲裂。
她其实明白萧潇的意思。
萧潇自己对此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然她不会将视若珍宝的明珠送给自己,说出仿佛托孤般的祝愿。
可她也确实不想让自己插手,正如她所说,这是她和阿姐的家事。
与其说不想她插手,不如说是不想让她这个小师叔的身份影响到玉音仙子。
萧潇不想和苏青黛鱼死网破,她对苏青黛还抱着美好的期待。
她的家事。
路拾一默念这四个字,只感觉脸上的淤青疼,经脉疼,头最疼。
一回身看向二楼半开的窗,头更疼了。
她烦躁地掐着眉心,大踏步往前。
沈宿南一直跟在她身后,这时快步走到她面前,掏出一罐丹药来:“送蓝医修出门时讨的丹药,小师叔关心萧仙友,也不能对自己的伤势不管不问。”
路拾一掏出两粒吃了,经脉的疼痛霎时间缓解许多,但她依旧一脸愁容。
沈宿南:“小师叔还是放心不下萧仙友?”
“我收下了,多谢。”
路拾一将药罐塞进袖中:“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走吧。”
与其强插一脚护送萧潇去北椋,不如会会那位玉音仙子。
在此之前,路拾一道:“沈宿南,帮我找间清净的客栈,我得睡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