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讷仁
我与季方同志结为伉俪已50多年了。他生于1890年农历三月初四,百年冥寿在即。我也年近90岁,自从陪侍他住院而患脑血栓后,往事如烟,皆已依稀。
我出生在一个破落地主家,父亲早逝,全靠母亲独立支撑。所幸家人和睦,生活尚属温饱小康。我既不是“大家闺秀”,童年便爬树捉鸟,颇具“野性”。初不习针黹,倒向长工学编筐、织席。年稍长,不满包办婚姻,谋求学自立。我的兄长卖田为我退婚,我的嫂嫂出私房助我读书;来之不易倍可珍,我遂抱独身主义。
我初识正成(季方的“字”),已二十六七岁,是在婉扬家。婉扬是我嫂嫂婉清的嫡妹,又是正成的族妹,她想撮合我们。还有她们的弟媳杨德真(也是我的好友)与其兄杨惕深,亦有此意。斯事固然违我初衷,而季方前妻张怀德方逝,正成意在为爱子凡凡觅一继母,我是“粮户小姐,小脚伶仃”,自然谈不拢。年余季凡病故,其后正成另又娶妻生子。
彼时我在上海同德医学院攻读产、儿、妇科,靠勤工俭学来维持我与侄儿宁康两人生活。往来亲友可数。与正成碰面次数多了,双方渐增了解;正成并教宁康古文。我与同窗好友六人结为异姓姊妹,尊正成为大哥。他为我们题名“讷”、“让”、“诲”、“谕”、“诒”、“诵”、“谦”,己则名“诚”,“讷仁”是他为我题的“号”。十年间我们情同手足,唯不言婚嫁——他尊重我独身主义的意愿,更为自己已有家室之累,从无稍涉轻薄的举止,品行方正,使我心折。
大哥自幼体弱,长期清苦的生活,忧患、劳累,使中年的他更多病。杨惕深对我说:
“大哥如果病死,不是你害的也是你害的!”
强成(正成的三弟,名“刚”)说:
“你如同意(嫁给大哥),大哥脚边头一定扫扫清爽,孩子也可以让她带走。”
当时我知正成久病,身体太差,又心想自己习医本为治病救人,何况他是我素所爱慕?遂对强成说:
“哪个父母不爱孩子?哪个孩子不爱父母?若我们为了爱而结合,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为什么要使别人骨肉分离?她愿意改嫁,听其自由;她愿意同老太(正成的母亲)一起生活,也应尊其意愿。”
并毅然写信给正成:“我们结婚吧!”
正成接信后当即赶来:“我是乘卧铺回来的呢!”(平日是舍不得乘的)
但我母亲认为正成贫病多厄,年近50岁,与我相差十岁,又有孩子,而且孩子的母亲仍留在老太身边,反对这门婚事,只好请寄娘(干妈)出来主持。她是嫂嫂的母亲,素爱我,人又开通,便挺身为我们主婚。后来我母亲见正成温厚笃实,日益喜爱;婆母更称我“大囡”,以亲昵于“娘娘”(对媳妇客气的称呼)。解放后,我们将两位老母都接到身边奉养,均享年90余岁,这是后话。
婚后第二年春天生一女。婆母说:
“煮熟黄豆做不得‘种’!”
正成说:
“这是我们爱的结晶,我偏要做‘种’!”
当时在上海,我开一私人诊所维持全家生活,正成即以之为掩护。我只知他抗日,却不清楚他在“武抗”详情。说来有趣,后来我经向明同志介绍入党,也对他保密。回想起来,我本不问政治,实在是因为他,才携女相随到根据地。至于参加革命工作,最初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
整个抗战期间,即在环境最艰险的时候,我们也大多在一起。抗战胜利,内战又起,我与正成、女儿都不在一起,而各随组织北撤。这时我已是一个受党教育多年的共产党员,虽然牵肠挂肚,还是经住了严峻考验,胜利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解放后,虽组织照顾总在同一城市,但他经常出差;而我在中南海门诊部和东大桥机关幼儿园工作时,更由于工作需要,干脆住在本单位,星期六才回家。
历经“文革”浩劫,我俩皆年逾耄耋,幸均健在。我已离休,他已退居二线。方期镇日相伴相守,不料病魔竟遽尔夺去他的生命!
大哥,我现在身体已基本康复,差可告慰。但行动不便,终日枯坐,抬头只见你从照片上向我微笑,侧有一联,上书:最难风雨故人来……
(1989年2月24日口述,女儿季明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