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俊义
1949年11月初,人民解放军分东、北两路向四川挺进,先后一举攻克川东南、川西北各县,直逼重庆和成都,国民党政权全面崩溃了。我因多年追随原四川省会警察局长、后任四川省特种委员会(以下简称“省特委会”)秘书长徐中齐,受到这个特务头子的器重,于1949年7月被保送入“游干班四期”受训,11月下旬奉派为绵阳区特委会助理秘书,到职几天后,因见形势急剧变化复返成都。当时,四川最大的特务机关——省特委会,正急忙改组为四川省反共救国军别动总队(以下简称“别动总队”),徐中齐自任总队长,准备撤退川南一带顽抗。接着,徐中齐任命他的连襟、夹江县长李祥麟(原名曾英,任过省特委会秘书)为总队部副参谋长,我为代理副官组长,叫我先到夹江协同李做好一切“应变”准备。
12月初,国民党胡宗南部队由陕西溃逃成都,到处兵荒马乱,人心惶惶。12月7日晨,徐中齐发来加急电报,要我当天下午5时前返回成都待命。由于交通阻滞,我回到将军衙门省特委会时,已经是下午5时半了。我一进去,就看见一片慌乱,并有许多不认识的军人正在领取武器。我一问,才知道是特委会的骨干艾九如最近新收买了一批地痞流氓,编组为别动总队警卫一支队一大队,准备次日撤走“打游击”。再进去,看见天井内摆着两口大铁锅,正在烧毁档案。
当时,徐中齐不在,我转到秘书室找龚速度(省特委会秘书,已伏法)、罗慧开(省特委会秘书、军统保密局蓉站军法官,已伏法)。龚问:“收到电报了吗?”我说:“收到了。今天确实很狼狈,路上连一点东西都买不到吃。”他立即叫工役给我端了两碗面。龚、罗二人接着说:“现在情况非常紧急,明天就要全部撤退夹江,特别要你回来讲一讲夹江的布置情况,住房、给养有无问题。”我回答后说:“准备回家去看看。”罗说:“不行!我已经下了命令,现在准进不准出,等一下秘书长要来,还有重要行动。”我想,可能还要捕人,怕有人出去通消息。这时,省特委会的吴翰文提了一包麻绳和一捆白布交给罗慧开。龚速度叫我去到院子里监督烧档案。
不一会儿,徐中齐来了,问我:“好久回来的?”我向他报告后,叫龚、罗随他去办公室。他们关门密谈了一点多钟。徐出来准备要走时,一见到我又折转身叫我进办公室去,对龚、罗和我三人说:“本来我是决心和大家一起撤退的,现在总裁(蒋介石)要我先到台湾,我只好先去,明天不能与你们一道走。”他叫我协助龚速度、罗慧开、李祥麟把别动队队伍带着,如果在四川不能坚持,就向滇缅边境撤退,并说整个行动计划已向龚、罗交代清楚。同时,他还给了我一瓶粉红色烈性毒药,上面贴有“效忠党国,杀身成仁”的标签。他最后说:“还有一项重要任务交你同吴翰文二人负责,具体办法和行动,到时候龚秘书和罗秘书会给你布置。”
我们送走徐中齐后,一同回秘书室。龚速度说:“总队长已批准你为总队部副官组组长。”并将派令交给我。罗慧开又叫吴翰文来秘书室开会,龚请罗布置任务。罗说:“现在东路共军已经过了内江,北路过了剑阁,南路正向乐山推进;总裁召见四川将领时,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都未去,情况不明,据报云南的卢汉也有问题。总之,情况非常紧急。原计划是等各区、县特委会人员到齐改编后再撤退,现在不能等了,要提前撤退。已通令各区、县会人员到夹江报到集中。总裁决定要在成都进行大会战,把成都交胡宗南部的第三军盛文防守,非战斗部队必须迅速撤离成都。我们总队部明天一早向夹江撤退,在撤退之前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即奉总裁密令,在撤退前要将看守所的全部人犯处决。前几天毛先生(毛人凤)、徐先生(徐中齐)和徐处长(徐远举)、周处长(周迅予)、吕站长(保密局蓉站站长吕仕昆)等开会,审查了处决名册,并按毛、徐两先生的指示送请王主席(王陵基)批准。”罗随将毛人凤的手令和王陵基在名册上批的“秘密处决”及签名给我看了。罗又说:“原定明天晚上12时执行,刑场设在龙泉驿山上。现因情况紧急,提前在今晚12时执行,地点改在新西门外十二桥一块菜地里的防空壕,这样便于尽快掩埋。只是距市区太近,警戒布置要特别严,动作要快,要秘密,不准暴露。”龚速度插话说:“今晚上的任务,由我们(指省特委会)负责警戒,布置刑场,担任掩埋;稽查处负责行刑。”接着,罗慧开指定我负责布置警戒,指挥掩埋,吴翰文负责监视行刑。
当晚10时,罗慧开即打电话通知稽查处马上派人来。龚速度叫吴翰文将一大包麻绳、白布和棉花拿出去准备好,等稽查处的人一来就行动。龚同我继续谈话间,稽查处的人来了,罗慧开要我出去相互介绍一下,并叫稽查处带队的唐体尧过来与我见面。我问唐带来多少人,他说16名,罗叫吴翰文通知别动总队一大队队长艾九如挑选队员16人,由一个中队长带进来;又叫特务王大富出去调一部好卡车进来。罗还说,等卡车进来后,把大门关了,没有他的命令不准开门,宪兵也不准出去(外面是宪二团的一个营部)。我问罗派不派宪兵担任警戒,他瞪了我一眼,把我拉到会客室说:“你真糊涂!宪兵!宪兵不可靠了。总裁11月30号在重庆起飞时,由下江撤到白市驿的宪兵团,把飞机挡着不准起飞,要求补发欠饷,不是毛先生(毛人凤)立即从山洞派了一个加强支队前去弹压,并拿了几箱银圆发放,还不能起飞。”
快11时,吴翰文问罗慧开,是不是开始提人?他说:“好,开始。”罗即叫艾九如派人从里面会客室门口起,三公尺一岗,一直排到看守所门口。然后,罗对我和唐体尧、吴翰文交代任务说,今晚共处决32人,每部车捆装16人,我们也上16人,一人看一个。执行由稽查处的人负责,警戒和掩埋由特委会的人负责。具体分派是:由我负责布置警戒和指挥掩埋,如有意外情况发生,应由我采取紧急措施立即处理;吴、唐专门负责行刑,一切行动要快,要保密,不准惊动老百姓。
罗慧开布置完后,叫看守所管理员谢鲁进来说,“现在就开始,按照名单上的次序,一个一个地送出来,外面敲三下门,你就送出一个,同时向他们讲是转移地方。在外面提人的不准进去,只能在外面接,一定要使里面的人不恐惧,防止他们吼起来。”罗又叫吴翰文将麻绳、白布、棉花抱出来,并叫省特委会和稽查处双方各派一人到看守所门外提人。罗慧开拿着名册站在过厅上,当由两个特务挟着一位“政治犯”出来时,他问明其姓名,就在处决名单上勾一笔,然后由特务队员们进行捆绑,给他口内塞进一团棉花,用白布蒙上眼睛,一面捆绑一面诡称:“不要怕,是把你们转移到安全地方去。”这些专搞行动的特务,捆绑动作既熟练、又快速,而且又是那样凶残歹毒,有的把革命人士被反绑的双手扯到了后颈下,向他口内塞棉花塞得很紧,把脸都胀红了。当绑到第三个人时,我也不忍再看下去,便走进会客室坐下休息。忽听到“你们就这样把我们黑办了吗”的怒吼声,我站起到门口问:“是哪一个在吼?”特务王大富说:“是王干青。”匪徒们在捆绑时,都把他们身上好的衣服强脱下来据为己有。如一个特务就假借不好捆绑,将黄子万的棉军服剥下来自己披上。被捆绑的人在死亡面前没有一个心存畏惧,都是昂首阔步地走到罗慧开面前,用怒视的目光射着他。杨伯恺、于渊两人正准备质问罗时,就被棉花塞住了嘴。
捆绑完毕已到夜间11时,罗慧开下令出发。上车前,我交代了几件注意事项:“一、车到新西门稍停一下,由唐体尧去通知城墙上的城防部队和警察局派驻所,说是稽查处奉主席急令办理特别任务,叫他们听见枪声不准过来看;另外要他们派两个卫兵到十二桥桥上站岗,不准行人通过。二、到达目的地后,无论稽查处或特委会的人,都将临时符号白布条拴在左膀上。三、不准打电筒,不准吸烟,不准大声说话,不准呼名道姓地叫人。担任警戒的不准随便移动位置。四、要防止一切意外,不准任何人进入警戒线内。”
刑车开过十二桥约100公尺停下后,吴翰文、唐体尧请我去查看地形,布置警戒。我带着他们和特委会的金中队长从公路左侧下去,顺着田间小路走约200公尺,吴翰文指着一条弯曲的防空壕(壕宽约一公尺,长约50公尺,深不到一公尺,是抗日战争中挖的)说,就是这里。我又带着金中队长顺着防空壕观察了周围地形,将警戒岗哨位置指定后,叫他带11个人过来布置警戒,把轻机枪安置在一个大坟包上,由金中队长流动查哨。
警戒布置好后已是午夜12时,我回到停车处,叫两部刑车上各留省特委会四人、稽查处六人看守,其余由唐体尧、吴翰文带领行刑。每次都由四个携枪的特务挟持两人奔向刑场杀害,如此来往奔跑了16次的大屠杀,使我神经极度紧张。当夜又是黑沉沉的,加上飒飒西风和蒙蒙细雨,我感到异常寒冷发抖,就爬进汽车司机台坐着静候。吴翰文、唐体尧曾跑转来问我:“刺刀剁不进!怎么办?”我问是哪个叫用刺刀的?吴翰文说是罗秘书。唐体尧接着说:“刺刀是你们今天才领到的,没有开口。”他还将刺刀举到车窗口说:“把刀剁弯了都剁不进!”我生气地说:“我的任务是警戒和掩埋,你们想怎样办就怎样办。”我在车上刚把烟点燃,他们又转过来说:“只好改用枪打了。”请我叫司机将车子发动,油门开大点,用噪声来掩盖枪声。我即令司机就地发动轰鸣。尽管汽车轰鸣狂吼,但王干青、张大成等人临刑时,仍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等口号。杨伯恺和于渊是同一次被杀害的,他们一被拉下车就喊:“我们的死期就是你们的末日!”“你们只有无耻地在夜间屠杀!”每当有人呼喊口号时,吴翰文都跑转来叫车上的特务,认真检查一下塞嘴的棉花、蒙眼的布条还有没有脱落。
午夜2时许,血腥屠杀完毕后,吴、唐二人带着稽查处行刑的特务十多人到停车处向我说,他们马上要回去向罗慧开复命,请我过去查看、掩埋。他们走后,我立即把特委会的金中队长找过来说:“留一人看车,只留四人警戒,机枪暂不撤,其余十余人赶快去掩埋。”并叫金先去检查和指挥掩土。过了一会儿,金又跑转来向我说:“还有一个没有打死,是不是补枪?”并说:“土很硬,圆锹铲不动,掩得很薄。”我便同他一道去检查,刚走到防空壕头上,就听到有呻吟声,一个特务正用圆锹乱砍致死,我令他赶快掩土。这时,青羊宫方面又忽然枪声大作,掩埋未完,大家惊慌。我叫人跑到十二桥去问卫兵发生什么事,同时叫人去附近找几个农民带上锄头来帮助掩埋。过了十多分钟,他们转来说,枪声的事在桥上的卫兵也不知道;但强行找来了带着锄头的农民父子三人。我对他们说:“你们帮着掩埋好,不准向任何人讲。”同时,我给金中队长说:“农民把土挖松后,你们就赶紧用圆锹铲,一定要在4时以前掩埋完。”我布置后,又叫人跑步到桥上向卫兵了解枪声不停的情况,他回来报告说,枪声发生在青羊宫军校的武器库,情况不明。直到8日晨5时许,刑场才掩埋完结。我和金中队长立即撤下警戒人员,带领十多个特务队员,慌忙乘车进城返省特委会。
我们在回程中,汽车司机也恐怖得神经紧张,在金河街桥上差点冲下桥去。我一回到特委会,罗慧开就出来握着我的手说:“辛苦了!辛苦了!”并问是不是32个都杀了,掩埋后检查过没有,我说:“检查过,但防空壕只有那么一点宽,人重人的,没法清点。”罗还说:“老弟,过去有人报告你不可靠,徐先生和我半信半疑,经过这次考查,一切怀疑都消失了。”他取出别人打的所谓“报告”当着我烧掉了。又问我:“天明后去不去送徐先生走?”我感到疲倦得很,表示不去。他让我休息,又给了我一支“可尔德”手枪。我躺在床上,惊魂未定,不能入寐。
12月8日,省特委会别动总队的匪特们即全部逃往夹江,几天后,我仍惊慌恐惧,也逃窜夹江寻找匪队,终被解放大军粉碎。解放初,我即被捕关押判刑劳改,受到共产党和人民宽大为怀的惩处,给予了重新做人的新生之路。我感激万分,同时联想到特务头子徐中齐临逃前,“赏赐”我的竟是一瓶仍令誓死效忠蒋帮的烈性毒药,这就是忠实帮凶的可耻下场。对比之下,追悔莫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