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蕤[1]
卢沟桥事变发生后,全面抗战开始。当时我正在河南大学读文史系,谁也不愿再过“读死书、读书死”的日子,便离开学校,参加抗日救亡的工作。我是学文的,手里的武器只有一支笔。我决心从事新闻工作,为抗日宣传贡献一分微薄的力量。
恰好当时郑州创办了一份《大刚报》,公开招聘编辑记者,我便前往报名投考。总编辑刘人熙看了我发表过的一些作品,和我交谈了一下对抗战的看法,便录用我到编辑部工作。我先做内勤,编国际新闻。1937年冬,改任战地新闻记者,到豫北前线采访,写了《在汤阴前线》、《悼战士中的一个》等通讯报告,对于波澜壮阔的前线生活,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1938年春,徐州大战开始。这次大战,是抗战以来的第一个重要战役,全国将星云集,打得十分出色。4 月3日的台儿庄大捷,杀得敌人丢盔卸甲,狼狈溃退,赫赫有名的板垣师团被击溃,打破了日本兵不可阻挡的神话。消息传来,举国振奋。《大刚报》派我作为报社的特派记者,前往台儿庄战场报道战地情况。我当然欣然愿往,立刻登程。
和我同路前往的,还有开封《河南民国日报》特派记者乔秋远。乔秋远是豫西偃师人,原名乔冠生,和我在开封河南省立第一师范同学,他喜欢文学,我们在学校时曾一同编过文学副刊《晨曦》,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两个人在火车上抵膝长谈,说说笑笑,毫不寂寞,很快便到了徐州。
当时的徐州,充满大战后的欢乐气氛,人群熙来攘往,满面笑容,大小商店照常开门营业,社会秩序井然,满街是庆祝台儿庄大捷的标语,庆祝的锣鼓声不绝于耳。我们下榻到朝阳旅社,立刻遇到了从全国各地大报派来的记者,不少是久已闻名而未相见的,见面十分亲切。其中有:《大公报》特派记者范长江(原名范希天),《新华日报》特派员陆诒,《新蜀报》特派记者高天(原名高紫瑜),中央社特派记者曹聚仁,《和平日报》记者张剑心,《武汉日报》记者韩清涛、周海萍,《华西日报》石宝瑚等。大家笑着说:这次徐州大会战,把我们的笔杆子也调到一起来了,真是机会难得!有人说:一支秃笔胜过十万毛瑟,我们的笔杆子拧成一股绳,也会使敌人心惊胆战!大家互相鼓励、互相关心支持,一点也不感到陌生和孤单。
在我们这一群战地记者中,《大公报》的范长江同志,很自然地成为我们的“中心”。当时的《大公报》是地位最高的报纸,范长江是全国知名的第一流记者,他的许多通讯报告,在国内外已名声远扬。但他却毫无骄矜之色,作风平易近人,待人热情诚恳,对所有的到前线采访的记者,不论大报小报有名无名,都和弟兄们一样关心爱护,尽力之所及,为我们采访创造便利条件。他因与高级指挥员熟悉,即组织我们听李宗仁关于整个战争形势的报告,使我们思想上高屋建瓴,明了全局,不致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他亲笔给我们写介绍信,为我们介绍前线的中级将领,免除了我们东撞西碰、不得其门而入的苦恼;到台儿庄的前一夜,北风骤起,天气转寒,他担心我们衣服单薄,半夜派人给我们送来两件大衣。这一切使我们从心里感到友谊的温暖。
我和秋远到台儿庄察看战场的遗迹时,战场已经基本打扫干净了。但敌人被打坏的枪支,随地抛置的弹药,被踩在泥里的太阳旗,仍狼藉遍地;敌人的战壕里,仍可以看到大片的血迹,散发着恶臭;被打坏的坦克车,东一个西一个,歪歪斜斜躺在烂泥中,有的被烧得只剩一副骨架,像一个骷髅,有的还在冒烟,完全成为一堆废铁,其中有一辆特别高大,像一头大象,从外表看还很完整,但内燃机机件已被炸毁,不能动弹。我们去的时候,不少人围着它拍照留念。我们发现,两鬓已有白发的曹聚仁和他年轻的夫人,也在拍照。曹聚仁见了我们,说:“机会难得,你们替我俩拍一张吧!”一边说一边很费气力地爬到坦克顶盖上,把他的夫人也拉上去,合拍了一张,然后又让我和秋远也爬上顶盖,他替我们拍一张。当我们站在敌人的坦克顶盖上拍照的时候,长久被压迫的屈辱得到发泄的机会,止不住振臂高呼:“中国胜利万岁!”因为,抗战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胜利。
在前线,我们访问了东北军将领于学忠。他中等身材,面色红润,两眼炯炯有神,举止言谈温文尔雅,从表面看,像一个书生,丝毫没有叱咤风云的赳赳武夫的模样。他年龄还在中年,但两鬓已经有了白发。他十分谦逊,问及他在台儿庄的战功时,只微微一笑,说:“仗是大家打的,我们只不过拔了老虎几颗牙齿!”谈到今后的抱负时,他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说:“从民国12年我们东北沦陷那一天起,日本鬼子便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们东北军全体将士,做梦也是打回老家去,收复东北!我们朝也盼,晚也盼,好容易才盼到举国抗日这一天。不把鬼子赶过鸭绿江,我死也不会瞑目!”他的话道出了东北军将士的心声。我们访问中下级军官和士兵时,也都异口同声这样回答。
我们访问了西北军将领孙连仲。他身材高大,相貌魁梧,浓眉大眼,声如洪钟。谈起话来,直来直去,一镢头一块,但态度和于学忠一样,十分谦逊。当我们问他的战功时他摆摆手,大笑着说:“不值得一提!你们要问这些,我就倒茶送客!”我们只好另转话题,但当他谈到感想时,话就收不住了。他谈到冯玉祥、方振武、吉鸿昌当年领导抗日同盟军在察哈尔前线抗日的事,眉飞色舞。他说:“那时敌人有飞机大炮,我们手里只有大刀片。可是照样把鬼子杀得呼爹叫娘……可惜孤军奋战,失败了。鬼子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如果那时候就全国一条心,早就把鬼子赶跑了。”言下有无限感慨。
从前线回到徐州,我写了《板垣师团的溃灭》、《于学忠访问记》等报告通讯,但战局很快便发生逆转,交通中断,徐州被围,这些稿子便没有下落了。
在徐州前线采访期间,我们一群战地记者,常常在一起交流思想。徐州城西南郊有一座山,名叫云龙山。山上树木葱茏,风景秀丽,有时大家躲警报,便在那里聚会。大家敞开思想,交换对时局的看法。大家对于台儿庄战役的胜利,当然都是高兴的,认为这一仗打出了国威,打出了军威,打破了日本兵不可阻挡的神话,大大提高了全国民众的信心,这是好的一面;但与此同时,又感到和敌人硬碰硬地打阵地战,从战略眼光看,恐怕不是好办法,认为要想持久,最好是发动群众,多打游击战和运动战。从这个问题谈起,便联系到如何发动群众。大家认为截至目前,还是只靠政府和军队抗战,没有把民众看成依靠的力量,人民群众只有出粮出兵的义务,没有当家做主的权利,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鲜明提出这一观点的,是范长江。我们许多人都觉得他讲得有道理。从这个问题又联系到新闻工作问题,大家认为新闻由国民党一家垄断是不利于抗战的。当时的中央社不讲真话,明明敌机轰炸造成很大损失,却报道“弹落荒郊,我无损失”;明明是吃了败仗,向后撤退,却欺骗读者,说“我军转移新阵地”,久而久之,群众讥讽中央社是“造谣社”,威信极低。范长江建议,新闻工作者应该团结起来,争取以有利于抗战为基础的民主自由,打破国民党一家垄断新闻的局面。这建议得到绝大多数人的赞同。1938年夏,范长江、胡愈之、刘尊棋等在武汉发起筹备的青年记者学会和国际新闻社,便是这个精神的实现。这两个先进的组织,以后在新闻战线作出很大的贡献,其胚胎是在徐州的云龙山便初步成形的。
5月上旬,战局便开始逆转。板垣师团溃败之后,日军恼羞成怒,大举增兵,采取大迂回包抄战术,从商丘一带切断陇海路。军事当局宣称这只是小股敌人滋扰,不日即可消灭。5月12日消息说已恢复通车。长江通知我们,抓紧机会,迅速撤退。我和乔秋远、高天等一行,便立即购票西行。
走到徐州车站,正是黎明时分。月台上躺着成百上千的重伤号,在等待向后方运送。我听到他们的呻吟声,心疼如绞,我想:这几天,敌人不断空袭,天一明,敌人的飞机一来,这些伤号连走都不能走,岂不白白送命?我们到处找负责的人,可一个也没有找到。开车的命令声响了,只好长叹一声,登车而去。
火车开到杨楼车站,便停下来不走了。问站长,他告诉我们:“前边又有了新情况,铁路又被切断了。”没有办法,只有在站长的办公室耐心等待。寒风阵阵袭来,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迟缓地移动着,使人想起白居易的《村居苦寒》中的“守坐夜待晨”的诗句。不同的是,除了“苦寒”外,还有内心的焦灼,更加不安而已。
好不容易盼到天明,通车不仅毫无消息,而且从几公里外传来轻重机关枪的响声,说明附近也有了敌人。此时敌人的飞机也出现了,在上空盘旋,低飞扫射。我们慌忙跑到车站附近的麦田里躲避,连飞机上的日本国徽和驾驶员的身影都看得清清楚楚。待飞机走后,我们再回到杨楼车站,票房已都弹痕累累,人群开始纷纷东逃。站长开诚布公地对我们讲,看来短时间内通车已无希望,劝我们仍先回徐州再说。我们认为也只有如此。但西行的车路断了,自然往东更没有火车。我们把行李衣物请那位站长代为保存,待通车后再专程来取,他也十分自信地说:“天内通了车,我负责把你们的东西送到你们的报社。”我们郑重道谢,和他握手告别,徒步又回徐州。
黄昏时分,我们才到了徐州。大小商店早已关门闭户,连路旁的小摊贩也没有了。行人来去匆匆,一片惊恐不安的气氛。部队的驻地,本来便是保密的,无处寻觅;党政机关,也只剩下一块空牌子,找不到负责人。我和秋远商量,决定绕一个大圈子,乘津浦路火车南下,然后到安徽乘轮船到汉口,再回河南。匆匆忙忙赶到火车站,恰好有一列南下的火车,升火待发,我们急急忙忙爬上了火车,席地坐下。待火车吼叫一声开始蠕动了,我们才长出一口气,却感到散了骨架般的疲倦,肚子也咕咕噜噜响起来。原来我们从杨楼到徐州,整整走了一个下午,连晚饭也没有吃,怎能不疲倦和饥饿呢?不过,饥饿也罢,疲倦也罢,毕竟上了火车,有了回家的活路,心里还是宽慰的。
但,万万没有想到,火车到了南宿州,又突然停下不开了。一问,津浦路南段又被敌人切断了。
逃难的人群被这突然到来的变化惊呆了,妇孺老弱哭的哭、喊的喊,乱成一团。有的人守着一堆行李放声大哭,有的人扶老携幼到附近农村投亲靠友,更多的人是折转回来,又返回徐州。我和秋远这时候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我们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了!我们已经落到敌人的包围圈里了!怎么办呢?我们想来想去,实在一筹莫展:往西,路断了;往南绕道西归,也不行了,再回徐州,等于死路一条。而我们知道,包围圈在一步步缩小。一想到有成为俘虏的可能,真是不寒而栗。我们商定,如果到了这一步,宁可早一点自杀。我们也曾认真考虑,化装成难民或乞丐,往苏北灵璧一带躲躲,再作他图,但对苏北灵璧一带,我们完全陌生,不仅无亲无友,连路怎么走也不知道。无可奈何,只好随着逃难的人群,又回到徐州。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万万没有想到,在这里又逢到了范长江。
那一天我和秋远正在烟尘滚滚的街道上坐着发愁,忽然一个人从我们面前走过,瞥了我们一眼,又折回身来,走到我们面前,上下打量我们一番,惊呼道:“哎呀,你们两个怎么成了这副样子?”我们抬头一看,这个脚穿一双麻鞋,身穿一套农民服装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范长江!我们高兴得像发了疯,拉住他的手,向他诉说了两天来的遭遇。他听了,微笑着说:“不要着急,我领你们到一个地方,休息休息再讲。”一边说,一边拉着我们走向一个树木茂密的村庄。在田间小路上,他告诉我们:“你们真是吉人天相,今天晚上,便有一个大军团突围,路线是经过安徽的涡阳、蒙城,河南的周口。有一个大军团保护你们,保险你们可以安全回到你们的故乡!”我们听了他的话,吃了一颗定心丸。有他的帮助,我们可以不当敌人的俘虏了。我们心里想:范长江你真是我们的救命菩萨!但嘴里只说:“那真是太好了!”
村子里戒备森严。长江领我们进入一个大院,找到了值勤的军官,殷殷地向他嘱咐:“这两位是战地记者、我的好朋友,和你们一路突围,一路请多多照顾!”那位军官十分客气,很亲切地说:“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嘛!同生死,共患难!何况又是你的好朋友!路上有什么困难,随时告诉我们,尽力解决!”说完这些,又转过头来,笑着对我们说:“可有一条,得说到前头,这次突围是轻装前进,又是急行军。除了司令因为年龄关系有一副担架以外,一律都是徒步,没有车坐,没有马骑,只能靠自己的‘11号汽车’,一步一步往前走。你们都是拿笔杆的秀才,脚板上缺少这种功夫,可得有思想准备。”我们说:“我们都年轻,才20多岁,又都是农村长大的,绝不会成为你们的累赘。”当时并非故作豪言壮语,心里也确实这样想的。为了抗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况突围是死中求生呢?
那位军官替我们安排了热菜热饭,让我们饱餐一顿,又领我们洗了热水澡,安安稳稳睡了一觉,养精蓄锐,准备夜晚行军,一切照顾得十分周到。范长江临和我们话别时,向那位值勤军官道谢,一面叮咛照顾我们,一面紧紧握着我们的手,说:“这次突围本身,便是战斗。说着容易,千里突围,日夜不停,不是容易的事,请你们多多保重。”
黄昏时候,突围正式开始。我和秋远被编在部队的文职人员和卫生人员的行列中。每人发了一个军用水壶,一袋炒面,一条围在脖子里作为标记的毛巾。领队的人,宣布了几条夜行军的纪律,如不准喧哗、不准点火吸烟,等等。一声令下“开步走”,便一齐举步。中途休息,一声令下“原地休息”,便坐下休息。头一两天,我们还没有什么,到了第三四天,便不行了。双脚起了血泡,腰酸背疼,两条腿像两条木棍,由酸变疼渐渐变成麻木,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由于一连几个昼夜没有合眼,眼皮仿佛有千斤重,睁也睁不开。有时,两条腿还在走,大脑却已经入睡了,自己不知道,却已走进了麦田。惊醒后,想起了行前长江的鼓励,便咬定牙关,紧跟部队前进。说也奇怪,到了第五六天,反而习惯了,一声“坐下,休息”,往地上一坐,立刻便睡着了;一声“起立,走”,便立刻惊醒,像一根弹簧一样,跃身而起,继续前进。不少部队的老参谋人员和女医务工作人员,都没有一个叫苦和掉队的。从这里我惊奇地发现,为了生存,人的生命力是有很大的延展性的,也可以看到我们民族终必战胜一切苦难的曙光。
行军过程中,一个中年妇女和她八岁的男孩子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他们从始至终,紧跟着我们的队伍,寸步不离。他们不属于部队的成员,没有军用水壶和一袋干粮,休息的时候,小孩子便飞跑到路旁的田里,挖几块“红薯母”,在路旁的水沟里洗一洗,递给母亲充饥,渴了,就在路旁有泉水的地方,用手捧着喝几口解渴。母子两人精神没有委靡,没听他们叹过一口气。问他们,才知道,他们要到汉口,投奔孩子的父亲。孩子的父亲是一个铁路工人。我想:千里迢迢,路上等待他们的,该会有数不尽的艰难,何时才能见到他们的亲人呢?这样天真活泼的孩子,在太平岁月里,该是正读小学的时候,却这么早便背负祖国的苦难,我们这一代人,实在愧对他们。而他竟这样出奇地勇敢坚强,又使我们从内心升起对他的敬意,从他的身上,看到下一代的希望。想着想着,禁不住流下两行热泪。后来,我在洛阳编《新儿童》的时候,写了一篇散文,题为“战火中的中国儿童”,便是记述这对母子的坚毅和勇敢的。
到了安徽的涡阳、蒙城,部队的人告诉我们,已经走出了敌人的包围圈,可以埋锅造饭,宿营休息了。我和乔秋远听到了歇军半日的消息,找到一个装满稻草的小屋,倒头便睡着了。天空机声轧轧,又来侦察扫射,我们谁也没有理会。此时此刻,最甜蜜的享受就是睡眠,谁管它炸弹不炸弹呢。
到了周口,踏上了河南的土地。敌人的包围圈算是摆脱了。部队要向南担任保卫大武汉的重任,我们要回我们的报社,只好告别。行前,我们向部队的指挥人员道了谢,他们也夸我们是“合格战地记者”,笑着说:“回到报社,他们应该为你们庆功!”
离开部队,又有了“自由”,想走就走,想歇就歇,没有任何人来约束了。但与此同时而来的,是又成为两只离群的孤雁。从周口到漯河的大路,大军过处,麦田被践踏得乱七八糟,许多村庄逃得空空荡荡,没有人烟。有一夜无处投宿,只好睡在村头的打麦场里。打麦场上堆满了刚收割的麦子,还有一辆破牛车。我和秋远这时连大衣也没有了,只有一身单衣服,只好把散乱的麦子铺在牛车上,互相紧紧依偎,以双方的体温来互相取暖。夜半,北风骤起,冻得我们瑟瑟打战。无可奈何,只好抱了一些散乱的麦子,当做“被子”盖在我们的身上,度过漫漫长夜。这一记忆,即使天荒地老,也永远不会忘记。
到了漯河,我们爬上火车,相对苦笑,审视对方的狼狈相:秋远头发蓬乱,满面灰尘,两眼深陷,嘴唇裂得出血,不折不扣是个难民,哪里还有青年记者的风度?我自己知道,肯定比他难看得多。然而在相对苦笑的背后有内心的安慰。我们庆幸,经过八个昼夜的突围,总算回到家的大门口了。
但是在火车上,我们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开封已经沦陷,蒋介石下令扒开了黄河,郑州也成第一线的危城了。
“我们报社回不去了。”秋远沮丧地说。
“先到我们报社住几天再讲吧!”我满有把握地回答。
到了郑州一问,才知道《大刚报》已经南迁,搬到信阳去了。
我和秋远对天长叹,握手洒泪而别。
我马不停蹄赶到信阳,东找西找,才找到《大刚报》新迁的地址。跨进大门的时候心里想:报社的当家人看到我回来,一定会又惊又喜的,因为,他们派到前线的记者十几天杳无消息,他们一定是焦灼万分的。编辑部的同事们,也会围上来问长问短,询问突围的经过。但进门一看,便感到空气有些异样。原来的老传达不见了,换的是新来的江西老表,他拦住我,不让进门。我找田涛,他说:“早走了!”我找张剑梅、徐林枫(编辑部的好友),他也摇摇头说:“疏散了。”找总编辑刘人熙,他答:“回江西吉安老家了。”问来问去,在这里负责的,只有经理王浩山。我通报了姓名,说明是报社的老编辑,请王经理出来见我,大半天,王经理才出来见我。一见面,也说了几句“你辛苦了”之类的客套话,接着便干咳几声,很不自然地说:“报社刚刚搬到这里,机器还没运齐,何时才能复刊,遥遥无期。报社欠了一屁股债,人家天天催逼。实在无奈,只好疏散人员。老兄才高八斗,是国家有用之才,我们也不敢误你的远大前程……”十分明显,要赶我走。听了这些话,真像兜头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跟。这就是我千难万险、九死一生回到的“家”。我想,不要说我是《大刚报》创办时的老编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凭在战地采访,多次出生入死这一点说,也不该这样翻脸无情吧?满腔怒火,涌上心头。但我一直克制着自己,连一句话也没说。我知道,在那个时代,我们编辑记者,名为“自由职业者”,实际只是一个雇员,老板有随时解雇你的自由。我结算了工资,便头也没回走开了。
关于这一段历史,我曾写过一篇题为“徐州突围记”的报告,在范长江编的《胜利的退却》一书发表。但几经战乱,这本书却找不到了。今天重写这段回忆,心潮起伏,很不平静。和我同生死共患难的乔秋远早已作古,他是1939年奔赴延安,1940年和诗人高咏一道战死在太行山的;范长江同志也已经与世长辞。但他们的声音笑貌,他们的未竟事业,却永远留在我的心头,对他们的怀念,也永远不会终止。从我自己说,这次采访,也是一个有益的锻炼,是成长中的一个年轮。我现在年已八旬,但我的血管里仍然流着年轻时代的热血。我愿这段回忆永远给我鞭策,给我当年突围时的力量。
[1]作者李蕤,原名赵鸿恩、赵悔深,河南荥阳县人。20世纪30年代开始发表文艺作品。新中国成立后曾任河南省文联副主席、中南文联副主席,现任武汉市文联副主席、武汉市作协主席。作品有《土的故事》、《难忘的会见》、《水终必到海》、《文艺短论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