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安
早年,东北有两个“大帅”。一个叫吴俊升,行伍出身,大字不识,从小兵到排连长,一步步升到黑龙江督军兼省长;另一位“大帅”,就是号称“关外王”、绿林土匪出身的张作霖。他先被清廷“招安”,后又投靠袁世凯,向日本帝国主义靠拢,成为奉系军阀首领,打败直系军阀后又出任“安国军司令”,宣言“反共讨赤”。两个“大帅”走的路虽不同,可却是殊途同归。两人都升了官发了财,而且成了金兰之友,不同生而能同死:1927年都被日本关东军埋藏的定时炸弹给炸飞了。
我在县城读书时,就羡慕两位大帅有钱有势,听老辈人说他们是星宿下凡,我也相信。我父亲是个地主,更相信算命,特请盲先生给我批八字。盲先生说我的命虽没法儿跟两位大帅相比,但若出去闯一番,当个县太爷或团长什么的还是有希望。就这样,我初中毕业后,于1925年16岁时,考入沈阳北大营陆军军士教导队第四期步兵科当学兵,开始了我的升官发财梦。
教导队分步、骑、炮、工、辎五个兵种,三个步兵营,是个小小的混合兵团,队长是张学良。上校队附叫王瑞华,嘴上留一簇小黑胡子,人们都叫他“王胡子”。他是实际上的队长,少帅太忙,顾不到教导队。队部还有名教育副官邵文凯,日军占领北平时当上了宪兵司令,铁杆汉奸一个。日军投降后,邵和女特务川岛芳子一同被国民党政府给枪毙了。
我分在二营八连当学兵,连长叫王士元,年纪20多岁,身体不太结实。学兵生活比学生生活要艰苦严肃得多。每天术科在大操场操练,分“单兵教练”、“班教练”、“排教练”和“连教练”;学科有步兵操典、射击教范,还有阵中勤务令等。这都是学日本的,而日本又是学德国的。教练的最终目的就是要达到“绝对服从”四个字。学兵大多数是各旅团保送的班长和士兵,报考来的学生为数甚微,我是连里最年轻的学兵。
我们上午在操场紧张地进行术科教练,下午在课堂学习典范令,间杂有野外实弹演习。术科第一课是学习“立正”姿势,这是术科的基本功,学好了它,其他的姿势就有了根基,千军万马的一举一动就仿如一人了。初学“立正”,很少有不挨班长拳头的。班长不停地在吼:“挺胸!”“收小肚子!”“两腿伸直!”“两足跟靠拢!”“两眼向前平视!”吓得人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因为那时军队有体罚的规定:打手心,打屁股。连部门口就挂着一根半截黑色、半截红色的军棍,黑红色代表水与火,水火无情,谁犯了军规都要褪下裤子,乖乖地趴倒在地上,由一人按头一人压脚,执刑的人则高举水火棍,朝着屁股与大腿接合处“嘭嘭啪啪”地一通狠打,挨军棍的人还须高声喊:“连长饶命啊!”就算是象征性地打,也得喊饶命,水火无情嘛!
旧军队最痛恨偷贼,发现小偷必定是一打二革,绝不轻饶。执行棍刑时,全连官兵都要认真看着,以表示杀一儆百。而对于搞同性恋的,官兵们仿佛都视而不见,听之任之,连长甚至认为同性恋可以使开小差的减少。
一日,全队正在上早操,队附突然命令号兵吹集合号。10分钟后,全体学兵扛着枪向北大营南门外跑步前进。宽敞的大道是向沈阳城伸展的,跑出约千米远,队附即发口令,叫全体学兵分成两队,站立在大道两旁,面朝外注视前方。原来,这是为少帅来北大营视察布置警戒线。半小时后,两辆黑色小轿车在我们身后驶过,我们又立即变成四路纵队,跟着汽车跑回北大营。
大家气喘吁吁地回到大操场上,不少人盼望能见见少帅。谁知队附传下话说:“学兵要加紧训练,说不定会有什么新任务。”余下只字不提了。学兵有的小声嘀咕:“见少帅一面这么难!”我心里却十分得意:“我两年前就见过少帅了!”现在想来可笑,其实那只是念中学时,在县城的一家照相馆的橱窗里看见过少帅的照片,可当时确令我“自豪”了一阵子。
眼看到了6月下旬。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凌晨两点,队部突然命令举行夜行军演习。连长和排长分头到各宿舍,命令大家赶快穿衣服,到兵器房摸黑取出自己的步枪,迅速在院中站队。连长小声发口令:“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枪上肩,跑步走!”队伍还没跑出营门,我的裤腰带因没扎好掉了,可又不敢停下来,只好一手握枪,一手提着裤子,黑更半夜跑了整整两个小时。当时又狼狈又尴尬,自己也说不出是想哭还是想笑,真是活受罪。
7月初的一天夜间,众人睡得正香,突然有人大叫起床。我愣怔地坐起来,以为又是搞夜间行军演习,心里直嘀咕:“这回一定要把裤腰带扎紧,再掉裤腰带那就太丢人了!”我正在忙乱地穿衣服,有的人已经跑出门去兵器房拿枪。排长进来了,高声说:“这不是夜间演习。队部传下命令,咱们教导队接受任务去上海。现在快去伙房领饭,抓紧吃,然后各班按次序去拿枪。这回每支枪还发给一百颗子弹。”听到这儿,不禁有人“啊”了一声,真要去玩命啦!
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大碗高粱米饭,小葱蘸大酱还没吃够劲儿,外面的集合号就吹响了。连长发出口令,我们都背上枪支弹药、水壶干粮袋,腰上还挂着北大营兵工厂制造的4颗木把手榴弹,最后脖子上又套了一条灰军毯,活像拉车的马脖子上的套包。那时我个子不算高,力气也不怎么大,这么一大堆家什真压得我够呛。没法子,这不是咱自己上杆子找的吗?!
营门外停着不少大卡车,有的车已经轰轰隆隆地开走了,大概我们营是在最后。等我们的车开动,我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人去营空,鼻子觉得酸酸的,真有点想娘了……
天刚亮赶到了沈阳火车站,就见一列列铁闷罐车靠着站台,队附正在指手画脚地指挥人们上车。我长这么大,火车坐过几回,可还没有坐过这不是运货就是运牲口的闷罐车。无怪乎老百姓说“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们的闷罐车一开起来,就显出它的神气了,不管你是什么样的快车,都得给我们让路。“谁有枪杆谁横”,出门闯荡,图的不就是没人敢惹吗?这么一想,对娘的思恋又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除了机车上水,闷罐列车一般不停,只有每天朦朦亮时,列车才停在旷野荒郊,让学兵们下车大小便。一逢那当口,列车两旁蹲着一片数不清的蘑菇似的灰点,骚臭气和机车喷出的烟气一掺和,那个味儿,你随便想吧。
我们这些学兵,大多数没有出过省见过世面,如今去上海打仗,身不由己,怕也没用,“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矮子”,随它去了。更何况几年前,祖父为了想去上海和父亲吵了一架都没去成,如今要知道我是免费去大上海,没准儿还会说“我这个孙子,八字就是生的好”呢!
一个暖洋洋的大晴天,闷罐列车停在浦口车站,两扇大铁门拉开,阳光照射进来,人们从懵懂中苏醒。有人说,过了长江就是南京下关车站,离上海不远了,等着上洋船吧。
浩浩荡荡的长江,过去我在课本上、地图上见过,现在真的见到了!摸得到,看得见,但却不能拥抱,一无命令,二不会游水,请多包涵啦!我们这一群土包子兵,小心翼翼地踏着跳板,一步步上了渡轮。高大的洋船,粗大乌黑的烟筒,小楼似的铁房子,我好奇地敲敲这儿,碰碰那儿。嗬!都是硬邦邦的。
下关车站比沈阳车站壮观得多,天气也比沈阳热多了。大家刚在站台上排好队坐下,没有多大工夫,像变戏法儿似的,车站人员给我们每人拿来四个大馒头。这白玩意儿比高粱米饭可好吃多了。肚子喂饱了,我们又踏上了去上海的客车。客车上条件好多了,不但能眺望车外的江南景色,还有人给送开水,态度也显着友好,好像我们这些人是去给他们干什么好事似的。
下午4点多,列车徐徐进入上海市闸北火车站。我们顺序下车排队时,看到站台上围了很多很多人,手里举着红绿色的小纸旗,高声呼喊:“关宁(欢迎)!关宁!”我们不懂是什么意思,偶然看见写在车站墙上的标语“欢迎你们”,这才知道是冲我们来的。从来百姓躲大兵,我们还真没有见过老百姓不但不怕穿老虎皮的,反而像见了亲人一般,令人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火车站闹闹哄哄了一个多小时,才有人带我们到了驻地——闸北宝山路天佑里。弄堂里都是三层楼房,有好多排,除我们外,这里还住了不少纱厂女工。我们进驻时,正赶上她们下工回家,说话叽哩呱啦的一点也听不懂,可是能明白都是善意友好的。
早上醒来快10点了,几天来的奔波可真够受的。我正穿衣服,三排长进来伸手递过一张报纸,他文化低,是想让我告诉他上面说了些啥。我一眼就看到那条用头号字印的大标题——“欢迎学生军纪实”,接下去便是什么“张大帅的学生兵都是念过中学的,大半都能说英语”,“年轻武士们爱国是热血沸腾的,他们是来上海支援工农商学和一切爱国人士。一定坚决彻底和日英帝国主义干到底”,“要给死难的工友顾正红报仇雪恨!大家欢呼吧!学生军万岁”。三排长瞪着眼对我说:“我现在才明白咱们来的任务是干啥。”
开饭了,领来的又是大白馒头,热汤热菜,里面还有大块猪肉,能吃多少就请尊便。吃罢饭,排长在队前宣布说:“市工会给咱们包了两个澡堂子,给大家接风洗尘,另外还每人发给大洋一块。”我心里想,这次军事行动上海人不知要花多少钱哪?
我们哪见过这样的澡堂。墙是雪白的,地是瓷砖铺的;水池分三等,温的、热的,还有热得下不去的;靠墙处还有一排高的铁莲蓬头。服务员一边给大家讲用法,一边还笑个不停,可能是在笑话我们连淋浴也没见过。更可笑的是,我们不会用南方的座桶,有人只好蹲在桶上大便,拉得里外都是,甚至还有人从桶上滑下来,真是洋相出尽。
没过几天,队内大多数人都感到了水土不服,拉开稀了。能不拉稀吗?顿顿有肉,汤也肥,加之不少人还有从小养成的饭后喝凉水的习惯,直弄得厕所里脏得几乎下不去脚。病号多,出勤的自然少了,来时也没见有军医同行。好在问题不大,“傻小子睡凉炕,全凭时气壮”,过几天也就缓过来了。
我那时对帝国主义这个词不懂,三排长见马路上的洋车上也插着“打倒日英帝国主义”的小旗子,便来问我,我也只得所答非所问地糊弄他。有一天,队部通知去全皖会馆听工商会学生代表讲话,要大家全副武装,显显军人的派头。我们早早赶到会馆,几百人把礼堂站了个满满当当。趁代表们未到,王队附站在台上,摸着小胡子,声音坚定地训道:“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服从谁呢?服从自己的长官。没有自己长官的命令,别人谁说什么,你们也不要听。记住这话就中!”
过了一会儿,代表到了,一共有六七个人。领头的是个头发长长的、满脸胡碴子,穿一件绸长衫的人,其余几位穿着工作服或学生装。他们讲话时满脸都带着气,声音也很响亮,就是说得快些,什么“鬼家”(鬼子)、“沙本宁”(日本人),我们简直听不懂。穿绸衫的那位先生,“乒乓”地拍桌子,有的代表痛哭流涕,捶胸顿足,怒发冲冠,再看台下的人都愣着,傻乎乎地站在那儿,不知这是在干什么。散会后回到驻地,连长问:“你们都听了些什么呀?”“什么也没听懂。”得到的是异口同声的回答。“听不懂就好啊!”连长满得意地笑着。原来,他们是在装门面,就希望这是一次“对牛弹琴”。
为了对外造成学生军战事频繁的假象,长官还叫我们分排分连坐上火车,东游西转,甚至在郊区的破庙或是乡村小学里夜宿几小时再回来。乡间到处蚊子成阵,直咬得我们满脸都是红疙瘩。这一作假,当官的脸上有光,可我们的脸却几乎叫人没法儿看了。
假的就是假的。没过多久,弄堂内的女工遇到我们都不屑一顾了,报纸上也登出我们的军官夜里换上便衣去逛“大世界”,还在四马路“打野鸡”,更甚者竟赤裸裸地称:“学生军是乘人之危,来占江苏省的地盘来了。”“和帝国主义一个鼻子眼通气。”报童也开始对我们仇视,收了钱,故意把报纸扔在地上,边走边甩下一声:“瘪三!”
白吃、白喝、白拿钱,上澡堂,逛大街,什么事也不干,报纸说我们趁火打劫,真不冤枉。一霎时我们成了上海人的“敌人”,可热烈欢迎的声音还隐约在耳边响,那时我的见识短浅,对摆在眼前的情景不知该怎样解释。一个漆黑的夜晚,一道命令传到队部,我们悄悄地离开了天佑里。
到闸北火车站时,已经午夜1点了。站台上灯火昏暗,只有很少几个员工在站台上走动,与来时形成强烈的反差。
我们都上了客车,车厢内气氛异常沉闷。列车徐徐地开动了,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在想心事。上海的土地不是中国的吗?上海的百姓不是中国人吗?我们是军人,是中国的军人,可在人家危难之时,我们的枪口却朝着哪儿呢?
回程火车仿佛开得比来时快,大有送瘟神的势头。在下关车站上,拥挤着那么多奉军官兵,无怪人家说趁火打劫,一点儿也没瞎说。听说南京的军阀已经被打跑了,这里已是张大元帅的天下,有的长官竟大言不惭地称,若论功行赏的话,咱们少帅的教导队应得头功,真不知功从何来?
自浦口车站我们又钻进了闷罐车,好在是往北走,越走越凉快,心里也觉着好受些。
回到北大营,进了自家的宿舍,“外甥打灯笼——一切照旧”。
一晃秋天到了,传来了坏消息。据说孙传芳秘密组织了五省联军,把张大帅派去的封疆大吏赶出了南京。张大帅怒气冲天,欲派少帅和郭松龄军长挥军南下,活捉孙传芳报此一箭之仇。
郭军长是个瘦高个子,满脸黄胡子,活像个俄国人,人称“郭鬼子”。自从他来到沈阳,张氏父子对他优礼有加,尤其是少帅,跟他好得像一个人。他奉命开始整理部队,淘汰不称职的大小军官,大量成立新军,成立各种军事训练班、军官教育班、军士教导队,还成立东北航空署……弄得大老粗们人人自危。
谁料到,就在郭军长实权在握,张大帅想要他尽快活捉孙传芳之际,他却突然倒戈,回兵向沈阳打来。这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张少帅大梦初醒,立即率领爱将王以哲和另外一位团长,从滦州上了专列,急如星火地奔向沈阳。回到沈阳后,少帅立即下令:教导队提前结业;各旅团送来的学员,部队在关外的速返回原部队,不能回去的以及报考来的学员原地待命,听候分配。呼啦一下,连里空荡荡的了。
有一天,上级送来七八十名新兵,衣履不整,面容憔悴,年龄差别也较大,大的有六十岁,年轻的只十五六岁。上前打听他们是从哪里招募来的,他们吞吞吐吐地说:“监狱长叫报名参加的。”啊?原来是一群犯人!上峰可不管那些,当天就给这些人发了冬衣、步枪,还有200粒子弹,不管会放不会放,拿在手里总能唬一下。而我们这些正牌教导队出来的,则加入了新编的机关枪旅,原来的连长王士元升为营长,连附当了连长。我做了上士文书,要是多长几岁,至少能当个排长。“上士也不能小看,俗称是兵之头。总算和官挨上了。”我心里这样想。
没过几天,张大帅府上传出话来,要新编部队尉官以上人员都到大帅府集合听训话,大帅要给大家打打气,无论何人,只要肯为大帅卖命,当官是不难的。为此,连长一再嘱咐:“在大帅府谁都不要乱说乱动,尿不急尽量憋着点儿,实在憋不住就尿在裤子里,连部还有不少新衣服,回来我给你换新的。”临出发时,连长把我也拉上了,要我去边听边记录。向营长一请示,中了!能和尉级以上军官一起听大帅训话,真是个“荣耀”。
大帅府到底比北大营气派多了,院内站了两百多名军官一点儿不显窄巴。不一会儿,大帅迈着方步,一晃一晃地走出来,穿的是狐皮长袍,戴一顶水濑便帽,可能是离敌人尚远的缘故,他神色很自然。但也听说大帅的专列车已装满金银细软,几位太太也早上了专列的包房,以防万一。大帅有话,真要日本皇军不给出力,咱就到吉林找张作相老哥们儿,上长白山打游击去。
训话开始了。大帅一张口就来了个:“他妈拉个巴子!”接着便是:“郭鬼子是个什么东西,刚来时只有一把破茶壶、两个土饭碗,我们爷们儿待他不薄,每顿饭不和他一同吃,就觉着吃得不舒坦。他小子没良心,良心叫狗吃了。你们只要掏出良心来,我保你们升官发财!他郭鬼子要造反,咱们爷们儿陪着他,看看到底谁有本事。妈拉个巴子!王八羔子……”骂声一句挨一句,我越听越不知怎么记录。
不几天,我们新编的机关枪旅就向新民县出发了。路过一个村庄,我们住了下来,大家又冷又饿。“离前线还远着呢!”连长说,“放心吧!小兄弟。走,跟我去打猎”。我背着“三八式”,他提着德国造的盒子枪,在村里转开了。哪儿是打猎呀?老百姓都吓跑了,是打人家带不走的猪啊、羊啊、鸡狗什么的,回去改善生活。
我们接连住了多日,一个敌人的影儿还没见,便听说郭松龄夫妇在辽中县老达房村被抓住了。还传说,立功的是黑龙江省的一个骑兵旅旅长穆春,张大帅为避免日本人说三道四,命令就地将郭枪决,然后把尸体运到沈阳小河沿公园暴尸三日。管他真假,一仗没打,总比打起来让人家崩了强。
郭松龄死后,我们机关枪旅重新调整,我被提升到王以哲团三营十二连当准尉司务长。官衔不大,但总是个好开头,何况我才17岁,升官的道儿还长着呢!
1926年春节过后,我跟叔叔去到北京。他没有叫我再当准尉司务长,而把我送入张少帅新成立的卫队当卫士,中士级。表面上衔降了,可更贴近“上边儿”啦!
那时少帅还在专列上办公,卫队只有30多人,都是教导队第四期的学兵,其中有两位还似曾相识。一天我正在列车旁站岗,突然来了一位很好看的大姑娘,只是没留大辫子。我和同伴卫士刚要问她找谁,恰巧列车上下来一位穿着皮袍的官儿。那官儿一见这个大姑娘,就回头向车内喊:“少帅,少帅,小梅来看你啦!”下岗后,那个伙伴对我说:“你看那小伙子好看吧?他叫梅兰芳,是个唱戏的,名气很大,跟咱少帅非常要好。”我听了一怔,闹了半天不是个大姑娘!自以为走了趟大上海,开了眼界,到头来还是个土包子。他又说:“那个官儿就是有名的张宗昌,山东人,外号叫‘狗肉将军’,又叫‘三不知’。一不知自己有多少兵;二不知自己有多少钱;三不知有多少太太。他净拍咱少帅的马屁。”
没有多久,我们从列车上搬到了西四帝王庙。卫队长姜化南是我叔叔的同学,年纪二十三四岁,日本士官毕业,长得很英武;队附叫刘多荃,后来当过热河省主席;还有一个叫闻殿佐的官儿,每月发饷都由他办理;有个排长叫黄万贵,大个子,两颗大龅牙,粗里粗气的,据说是讲武堂毕业的,卫士每天值班由他安排。
大庙很宽大,住30多人显得空荡荡的。这时,又添了几十名卫士,编为两个排,每天分班在庙门前站岗,一班两个人,每班两小时。我们穿的军衣和部队的士兵一样,都像灰老鼠皮似的,所不同的是我们每人左臂上别着一个圆铜牌,比银圆小一圈,黄底当中一个“卫”字是红色的。就这个小小的铜牌,在20世纪20年代的北方军队中是首创。时间久了,老百姓都知道我们是少帅的亲兵卫队,走到哪儿都受到另眼看待。那时奉军的宪兵厉害,见官大一级,大兵可怕宪兵了,可宪兵看见少帅卫队,都要退避三舍。
西四那儿有个饭馆叫龙泉居,卫队在那里吃包饭,不管人多少,随到随开,一个人去也中。天天吃大米饭、白馒头,一盘炒菜、一碗鸡蛋汤,这生活连我这土地主家出来的都伸舌头。就凭这,也还是得跑出来闯荡,升官发财碰大运。
卫队要从帝王庙乔迁,搬到顺承王府了。可是,我和其他几个卫士却被派去少帅公馆看门。少帅公馆离顺承王府不远,是独门独院,门两边各有小石狮子一个,站岗累了还能坐坐,只要不怕硌屁股。公馆内院也不大,上房五间,大玻璃窗,两旁各有侧房,大概是佣人和厨子用的,后院假山上还有个凉亭。总之,比我家里的大院好多了。少帅好像不在家办公事,到公馆来的客人也不多,我们卫兵乐得轻闲。
少帅出入常穿着半旧的军常服,态度和和气气的,我们给他行举手礼,他总是面带微笑点点头;太太于凤至住在上房,很少看见她出来走动,想来她的社交活动很少;两位少爷也很少到大门外玩耍,稍小的那个少爷,见我不给他敬礼,还撅着嘴说我不懂礼貌。
当时北京的卫戍司令叫王怀庆,为了逞威风,他出巡时坐着两面都有宽踏脚板的大轿车,每面各站着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彪形大汉,腰里别着盒子枪,肩头背着大砍刀,刀把上缠着红绿色绸布条。车子一跑起来,绸布条随风飘扬,吓得路人跌跌撞撞地躲闪,碰上谁,谁倒霉,上哪儿说理去。
那汽车专在戏院等热闹地处活动,碰见有谁滋事,王司令都要亲自审问一番,而后命宪兵轰开看热闹的市民,让出一块空地,大吼一声:“把扰乱治安的鬼东西砍了!”只听大砍刀“咔嚓”一声,顿时人头落地,鲜血四溅,一股腥臭气能让你恶心半个月。那年月,北京城的军民谁都怕栽到王司令和宪兵手里。
每天站完岗,我们闲得无事,常搭伙逛天桥,什么耍中幡的宝三儿,拉洋片的大金牙,卖梨膏糖带骂大街的大兵黄,咱都见过,甚至还去过前门外的八大胡同。那儿妓院林立,分三个等级:清吟小班为头等,二等叫茶室,三等为下处。我们几个虽然身穿“灰老鼠皮”,自己都觉得寒碜,可上街却是兵民无人敢欺,正是臂上那块小铜牌起的作用。
一个闷热的深夜,人们早已入睡了,前门外八大胡同方向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枪声。深更半夜,枪声格外清脆,老百姓都吓得要命,谁也不敢出来看个究竟。我们也弄不清出了什么事。一直到第二天吃完中午饭,我们的班长兴冲冲地从外面跑回来说:“宪兵叫逛窑子的打死了五个,里面还有一位排长。”大家听了不觉一怔,谁那么大胆儿敢杀宪兵?
原来,在八大胡同一家头等妓院,有个名妓女刚刚被选上“花国大总统”,成了“狗肉将军”张宗昌的宠妓。出事当晚,张宗昌部下的几个师旅长,带着马弁,到“花国大总统”那里打麻将。恰好,一位宪兵排长带着宪兵查窑子,见他们几人虽穿着便衣,可又带着护兵,于是一再盘问。这几位军官跟张宗昌都是生死哥们儿,宪兵在他们眼里算老几?可宪兵排长拿出宪兵官大一级的牌子压人,说什么“张少帅早有明令,军官涉足妓院有损军人名誉。你们张宗昌大帅也出过告示,禁止官兵逛窑子。你们违犯军纪,跟我到司令部走一趟”。在座的一位年纪较大的秃头军官,大概手气不佳输了钱,心里正窝着火,见这排长不识相,一再啰唆,便猛地一拍桌子,将麻将牌稀哩哗啦撒了一地,大吼一声:“小子们,打他们个秃孙!”护兵们见宪兵趾高气扬,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但听一声令下,便拔枪“砰砰啪啪”地一通乱打。火光中,宪兵排长首先倒下,院子里的宪兵也接连倒下了四个。随后,秃头军官一挥手,领着官兵们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及至警察手持短棍来到妓院,宪兵队的官兵前后脚赶到现场,除了吓得钻进床下的“花国大总统”,其他一无所获。
第二天,宪兵团几乎全体出动,抬着五具死尸,在西四大街抬棺游行。我个子小,被前面的人挡着什么也看不见,只听那些跟着看热闹的东北大兵幸灾乐祸地咒骂着:“他妈拉个巴子,再死一个不就半打了吗?鳖羔子,叫你们神气!”
秋风起,暑气渐消。一天半夜,姜队长亲自来到宿舍催促大家赶快集合,神情显得十分紧张,大家立时感到有什么重大事情来临了。
我们赶到火车站,随少帅登上专列直奔张家口。姜队长在车上告诉我们,驻在张北地区的穆春骑兵旅目无军法,聚众生事,大帅已命令派兵解决他们。今天少帅就是去传达大帅的命令,穆旅长已经被扣在专车上。咱们卫队要保护少帅的安全,一切行动听指挥。
专列在张家口站刚刚停下,卫队人员马上在四周布下警戒。我的岗位在少帅的车厢窗口下面,隐约能听到车厢里的对话。“你下去传达大帅的命令,叫他们把枪放下,听候处理。”这是少帅的声音。“你就是枪毙我,我也不能去。他们都是我多年的生死弟兄,拜过把子,不同生要同死……”不用问,这是穆旅长。停了一会儿,又听见姜队长说:“少帅,我去传达大帅的命令。这些家伙不怕天不怕地,无论如何你不能去。”站台上聚集了穆旅大小40多名军官,我正在瞎琢磨:“这些家伙真敢开枪?”忽听“啪”的一声枪响,紧接着站台上“乒乒啪啪”之声响成了一片,刚刚走下站台的姜队长应声倒地。我又听见车里少帅在吆喝:“你动,我就打死你!”一定是少帅用枪逼住了穆春……
骚乱平息下来,年轻的姜队长却殉职了。张少帅后来非常悲痛地说:“姜化南是替我死的。”并下令在姜的原籍为其修建了一座大墓。
继任姜队长的是少帅的爱将王以哲。王是我堂叔叔的盟弟,对我很是亲热,嘱咐我好好干,将来有机会送我到讲武堂学习深造。王队长来时,还带来一位副官管理我们大家的伙食,名叫魏辉芳。在教导队时魏是二营六连的连附,我是八连的学兵,星期天常在一起踢球,所以早就认识。同伴们知道我和新来的队长等人有关系,立刻都对我另眼看待,我也有点儿飘飘然。
过了几个月,张大帅到了北京,成了安国军总司令,我堂叔还弄了个上校处长的官儿。我们卫队随之扩编为卫队团,团部搬到旃檀寺,我们也大都当了班长。我心想这是个好兆头,时来运转,升官有望了。
正当自己春风得意之时,有一天忽然几个班长来找我,称魏副官管伙食贪污,还左一言右一语地说:“这事有损团长名誉,你是团长的盟侄岂能坐视不管?”经众人一抬举,我竟忘了东南西北,也没掂掂此事的斤两,便马上领头去王团长那里告了魏一状。不曾想,一无证二无据,空口说白话,一问三结巴,落了个诬告之名。团长大发雷霆:“你们若拿不出真凭实据,我这儿有水火无情的军棍等着呢!”
回到宿舍,想到那被军棍打得皮开肉绽的情景,我不由得心惊肉跳,左思右想,还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乘人不备,我悄悄跑去堂叔家避难。堂叔闻听,将我臭骂一顿:“魏副官是王团长的亲信。你告他贪污,不是明摆着往王团长脸上抹黑吗?都十七岁的人了,出来混这些日子,一点儿见识也不长。这节骨眼儿上,我有什么法子?回老家去,待些时候再说罢!”
就这样,为了碰大运,旧军营里涮了个过儿,“社会大学”念两年,结果是什么也没捞着,垂头丧气地回到老家,算是做了一场升官发财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