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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训旧事

    陈天杭

    1934年,我考入江苏省私立扬州中学读书。不久,即闻政府通知:各校高中一年级学生集中各省会军事训练三个月;高中二年级学生须持有军训毕业证书,否则不予升级等。学校当局很快忙碌起来,首先精简手工、图画、音乐、体育等课程,其他各科也只发摘要讲义,每日白天上课时间不够,晚间还要点灯上课。在各科赶完教学之时,集中军训已迫在眉睫。

    农历三月一个微雨的早晨,我们班40多人在军号声中整队渡江来到镇江,先在江边休息一会儿,而后开进南门外三十六标(兵营)。在大操场上聚集了各校受训的学生,一会儿便有人开始将我们拆散重新编排,组成十个中队。我分在第三大队第九中队第九小队,全小队11个人,住进了指定房间。我们搬进铺盖,展开被褥,方欲稍事休息,忽闻哨声大响。原来是小队长训话,叫我们一律剪成“和尚头”。本来只有几句话,却结结巴巴讲了好一阵子,大家自然只能照办。晚饭后,同学们正要互相走访,哨子又响,结果还是老一套,不过知照大家夜间应注意事项而已。

    第二天天刚亮,哨子一响,大家赶忙跳起来集合上操。操场在三十六标南侧200米左右,是××军养马溜缰的地方,面积不算小,可以容纳千余人。

    我们列队到操场,一时气氛严肃,大家亦保持“立正”姿势。中队长说明科目要求后,我们便开始徒手教练。小队长叫李耀庭(30多岁,湖南人),乡音较重,但还听得懂,他教我们稍息、立正……要求严格,与在校时马马虎虎大不相同。训练一步步加大难度,从持枪姿势直到背枪起步等。背枪起步大家一时总不能做得干净利落,队长教了又教,我们学了又学,才算差强人意。队长还直说我们聪明,比起招募来的士兵强得多了。他当时并不知道我们都是些高中学生,我们也只有暗笑罢了。

    如今回忆起来,最令人头痛的,莫过于“走(俗称‘爬’)正步”,要两目向前平视,胸部自然突出,小腹向后收,两手紧贴裤缝线,急促而又自然地向前起步;走过检阅台时,一定要两目注视在台上的人物。这算是最难的了,队长常怪我们不用心,不能顺利通过这一关,有时竟大声呵斥一番,我们也只有忍受而已。有一次,一位同学竟大胆提出:请各位小队长“示范”表演。此事几经反映终于实现了。十几位小队长,由一位叫口令,跻跻锵锵地走了一阵,结果也并不令人满意。后来一位小队长私下对我们说,这种“爬”正步,只用于大检阅,上阵时毫无用处,但上级规定必须遵守,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么!大家听了,精神上才有些安慰。

    我们军训背的总是空枪,虽有放枪前后的种种准备工作,但都是纸上谈兵。在城西有个设备齐全的射击场,射击的规范动作我们也早已学过,但是在实习中理论与实践总对不上号。我们摆好姿势,屏息定神,扳机一扣,子弹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小队长不住地埋怨,反复示范,仍不能令人满意。

    此外,我们每星期六上午除阴雨外都要“野外演习”。每次在总队附、大中小队长带领下,浩浩荡荡来到镇江附近荒山上做“作战实习”。大家左右挎起水壶、干粮袋,足蹬篮球鞋,届时听到交代任务之后,便跟着小队长满山乱跑,相当自由。虽然小队长一再交代我们,要随时注意掩蔽,但我们依旧不管不顾,犹如放羊一般乱跑一气。记得那时的枪声是以放鞭炮代替的,尽管四周“毕毕剥剥”声不断,我们仍然挺枪乱冲,如入无人之境。小队长急得在后面大叫:“快掩蔽,要全军覆没了!”我们谁也没听进去。等到演习结束,小队长才气喘吁吁地赶来骂道:“你们干什么的,这还得了吗?”大家早餐只吃两个馒头和稀饭,跑到中午也没力气了,有谁还顾得上听那一套。后来时间长了,演习纪律更是松弛,个别小队长有时竟和学生们喝茶聊天了。

    记得每天的学程安排,上午一般是操场训练(术科),下午便是学科了。学科包括《步兵操典》、《射击教范》、《阵中要务会》等,讲师大多为中队长以上人员。因为这些课程,须有些文化的人才能胜任。军训之初,即因此闹了一个笑话。一名姓谷的小队长,黄发红脸,性情粗暴。某天,由他给我们讲瓦斯防御。他本识不得几个字,每当读到化学元素符号,便跳了过去。同学们问他,他把原文描在黑板上却瞪着眼一言不发,同学们也就唧唧喳喳起来,他一怒夹起书走了。幸而中队长出来打“圆场”,同学们也就不说话了。后来总队部请来一位中央大学的高教授来专讲这一课,博引旁征,深入浅出,整整讲了两个钟头,同学们都静心听讲,连队长们也点头暗赞。

    担任总政治教官的刘孟纯先生(此人一直追随张治中)讲课,极富口才,每次上课,先发提纲,不过寥寥几行,但经刘穿插阐明,每次两小时,无一句废话,无半字哼哈,极得学生敬仰。

    在各课其间也常穿插“名人训话”。如我们来队第二天,便由江苏省教育厅厅长周佛海(当时陈果夫是军训总队长,周担任副总队长,另一位副总队长是省保安处长项致庄)来训话。他说,“国是如此,人人有责;但救国必须强身,团结一致。诸君于学习紧张中,能抽暇来此受训,实为可嘉。不过军事纪律性很严,必须耐苦耐劳,任重道远,勉之!勉之!”演说以沉痛恳挚之语出之,着实感动人。哪知抗战一开始,他自己便做了汉奸,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陈果夫也曾来过,其举止言语恍如我们的国文教师,看起来不疾不徐,貌不惊人,实际是胸怀丘壑,叵测前机。真是不可思议!项致庄则又是另一番模样,一身军服,整齐而严肃,走路挺有精神,讲话也有条理。

    总队部邀来作报告的知名人士还有:

    张治中,高高的身材,洪亮的声音(在千人礼堂讲话不用扩音机他是第一人),讲话慷慨激昂,有声有色,令人听得神往,的确是武人中有文化修养者。

    陈立夫,大概是讲《唯生论》。此人极有口才,说话毫不费力,声音不高而清晰可闻,讲话时中外杂陈,连数理公式的变化也用上不少(他原是学工科的)。有人曾说他左右开弓,锋芒毕露,信然。

    镇江师范校长曹×(名字记不清了),一副学者派头,身着哔叽制服,另有一番姿态。他的讲话含蓄不露,令人思考,应属精于言辞的人。

    上海中学校长郑西谷,讲话由徐转疾,由慢转快,慷慨激昂,欲罢不能。他直说,友邦不友,便是敌人,对待敌人,只有狠打,团结一致,便是力量。中国是大国,中国绝不会亡,前方将士浴血,后方枕戈待旦。人同此心,可以惊天地、泣鬼神……讲到激烈之处,几乎顿足捶胸,听者莫不动容。我曾听过不少名人演说,此公可谓佼佼者了。

    本总队组织,总队长一人,副总队长二人,都是名誉职。实际负责人是南京军政部训练总监处派来的徐组和谷梨光,职务都是总队附。大中队长全由各学校军事教官担任,按军阶各负其责。我所在的第三大队大队长是如皋师范的军事教官(忘其姓名),我们第九中队中队长是罗昭泽(湖南人),系南通中学军事教官。各小队长均系从各个部队抽调来的军官,经过洛阳分校训练三个月,再在本队实习三个月之后,仍回原部队。小队长们大半是行伍出身,文化不高,有的还很粗鲁。由于上级管教不严,且未说明原委,事情也就来了。有一天,有位姓谷的小队长(讲瓦斯防御的那位)在上术科时,揍了一位同学一拳,这位学生不服,扯过谷的武装带与之对打起来。此时全场操演,惹起很大风波。该学生坚持称教官不能打学生,我们不是真的兵;谷却说军官打兵是常事,扯我的“武装带”等于脱我的军装,是军人的耻辱。当晚,又发生了小队长们声言集体“罢教”的事。后来不知经谁向小队长们说明,此系学生,集训期满,仍回原校读书,对他们应该要求严格,但不必采取“体罚”的手段;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还希望郑重考虑,免生枝节等等。一番软硬兼施的说服,小队长们才闷闷无话可说了。

    军训实在管得很严格,令初出家门的学生一时很难适应。私立南通中学一位学生偷着逃回家去,在家住了几天,又被父母送回总队部。结果,该生被带到大会上教育了一顿。至于参加军训的第十中队,则是另一样情景。该中队全是年龄不超过14岁的孩子,虽聪明伶俐,可惜身体跟不上。为了照顾他们,总队特成立了第十中队,并专派年轻好动,喜与孩子们为伍的陈屏先生(我校军事教官)为队长。莫看这些孩子学习成绩很好,但毕竟稚气未脱,坐下来就想爹妈,甚至经常人聚在一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将起来。这的确难为了陈先生,只得常给他们讲故事,搞各种比赛游戏,连“打野操”也不过高要求,总是提早回来。可队中偏偏有位镇江师范的学生不服气,说他已满14岁,只是个儿头小些,不愿受照顾。陈屏先生很为难,反映到上面去,总队不予考虑。此后那学生一直愁眉苦脸,总是拖在队尾走,几乎全大队的人都认识他了。

    有一天,我们正在吃午饭,忽然有人叫“立正”,全体起身肃立。原来,是陈果夫、周佛海、项致庄等一大群人前来视察伙食。他们左看看,右望望,一会儿便走开了,我们照旧进餐。过了几天,队方在晚间集会上宣布:“陈主席来检查伙食,发现质量较差。同学们军训消耗较大,从本月份起,每人每月增发伙食费1元……”这原本是件善事,谁知偏偏碰上个不成材的司务长,贪污了大家的伙食费,证据确凿。一天晚上,队方宣布其罪状,继而征求大家意见,是开除还是体罚。大家一致认为开除后工作难找,还是体罚示儆。于是来了两个士兵执竹枝叫打,不料刚虚张声势地打了七八下,竟惹起第八中队长火气,到房间拿出一根马鞭,掼在地上,责令士兵痛打。士兵不敢弄假,便抡起马鞭真正地将司务长痛打了一阵。他起先还“哇哇”叫,后来连叫也叫不出声了,这才被人抬了出去。

    此事过后不久,又出了个“徐组事件”。我至今对总队附徐组有很深的印象,特别是那恶面孔和一副破嗓子叫人讨厌。他在总队中相当有权,而且骂人特别来劲儿。记得自开学伊始,每逢“训话”他总是痛骂一阵。一天晚上,不知为何事,又把我们骂得狗血喷头,并叫大家立刻进行操演。本来挨骂之后便是解散休息的,这次却又要操演,大家心中也有些火了,因此操练得拖拖拉拉。徐组怒不可遏,几个动作之后,竟大声喝叫:“跪下,双膝跪下!”他一会儿叫随从打起手电筒一一检查下跪的情况,一会儿又叫我们站起来,再骂上一顿,折腾了好一阵才叫解散,而中小队长却被留下集中听训话。《步兵操典》中确有“跪下”这个动作,但那是“单膝跪下”,端枪瞄准前方便于射击的,这“双膝跪下”实不知出自哪家《操典》。在我们没精打采地回宿舍时,已隐隐闻到泣声了,回到宿舍更是越想越气,有的竟号啕大哭起来。队长们闻知赶过来,马上叫勤务兵打来热水,叫我们洗脸就寝。大家睡者自睡,大半仍倚床流泪……是夜,小队长们大多未睡觉,中队长怕出事,亲自在门外巡查……第二天大家都不起来,队方只得叫休息一天。

    这样平静了十余天,徐组忽然不见了,由另一位队附谷梨光代理其职。一时间,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说,那天晚上训话后本来有个晚会,徐组特意带妻妾前来参观,后见学生秩序不好,才叫操演,不料操演令其大丢脸面,于是叫学生统统“跪下”,以骄其妻妾;还有人说,徐组被逮捕了;又有人说,徐组犯了罪,已经解往南京去了……小队长们闻知着了慌,忙称军中无戏言,扰乱人心要不得,学生们才不管这些。纸总是包不住火的,消息终于从镇江师范透露出来。原来在徐组处罚学生那天晚上,徐组曾召开中小队长会议讨论此事,镇江师范军事教官以其资历较深,马上站起来称徐殊欠考虑,学生不比军队,不能压服,何况他们中一些人的家长系军政要人,万一联合控诉,不好对付……哪知此话触动徐组肝火,大骂之后,责令该教官“关禁闭”一周。岂料这位教官也非等闲之人,出来后,走门路,找关系,四处控告,最后从贪污入手,查明徐组确有贪污,且为数不少。徐组由是锒铛入狱。

    大约7月15日,三个月的训练终于期满。大家忙着清点交还衣服等物,忙着回家,一天也不愿多待了。此一军训,课程荒芜不少,不得不加以复习,闹得整个暑假没有一天好好地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