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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秀熟舌战王陵基

    石化

    1928年10月的一天,重庆《新蜀报》头版刊出一篇专题报道,题目以木刻大字标出“张秀蜀舌战王灵官”,立时引起社会轰动。尽管四川当局百般封锁,有关此事的消息仍不胫而走,远布全川。

    “王灵官”系国民党川军第三师师长兼重庆卫戍司令王陵基(后曾任四川省主席,解放战争期间为我军俘获关押),由于1927年重庆“三三一”惨案中残酷屠杀革命志士,获了个凶神恶煞的绰号“灵官”;而张秀熟[1]则是中共四川省委代理书记,刚刚因叛徒出卖,被捕不久。两位冤家对斗的所谓“舌战”,实际是一场对簿公堂的生死搏斗。

    当时,四川的形势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农暴兵变频频发生,国民党当局的镇压活动也一阵紧似一阵。1928年4月,中共四川省委书记傅烈等被杀害,党内出了叛徒,身任代理省委书记的张秀熟处境更加危艰。

    10月1日,张秀熟和一名文书、一名交通员留住重庆七星岗附近的吴师爷巷。那晚天降大雨,夜色漆黑,张秀熟刚上床就寝,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喊道:“章友三收电报。”张秀熟一听,知道坏了。这是他佃房子时用的一个代名,没有对外用过,也不可能有什么电报送到这里来,一定是出了问题。等他披上衣服,已经有两个当官的和十几个当兵的冲上楼来,用枪对准三人的胸膛,并对三间住房翻箱倒柜进行搜查。屋内藏有全省70多个特委、县委、特支和个别党员的通讯名册,是张秀熟用蝇头小楷抄录在几张二指宽的薄纸条上,折好装在一个火柴盒里,放在一个盛杂物的藤包中,如果被敌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张秀熟急中生智,对两个当官的说:“副官,我跟你们走。但我穿的是一双新鞋,小了,穿不上脚。外面正下雨,行走不方便。藤包里有个鞋溜跟,让我取出来,把鞋拔上,便于走路。”两个副官本来以为共产党的省委书记一定是彪形大汉,手持双枪,左右连发,因而紧张得不得了,此时他们看张秀熟是个斯斯文文的书生,又不抗拒,松了一口大气,也就不大在乎,点头同意:“可以。”张秀熟在取鞋溜跟时摸着火柴盒捏在手里,乘弯腰拔鞋之机,用力把火柴盒捏碎,接着又连声咳嗽,要求吐痰。“好啰唆,快点!”副官只求不出事,早点儿把人弄回去交差,也同意了。张秀熟转身走到窗口,躬身向外,连咳带吐,顺手把火柴盒丢入窗外的污水坑。张秀熟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大为坦然,回转身轻松地说:“走吧!”

    王陵基听说抓到了共产党的省委书记张秀熟,喜从天降,迫不及待地要连夜来一个下马威。他特意等在通远门公馆客厅里,两旁坐满了军部高级幕僚。张秀熟长衫布履,双手锁铐,由卫兵押着,慢慢走进客厅。王陵基看见张秀熟,不由怒从心上起,大声吼叫:“张秀熟!你们共产党天天叫阶级斗争,要打倒阶级敌人。我就是你们最大的阶级敌人。今天你又啷格说?”

    “王先生此言差矣。”张秀熟从容不迫地回答道:“我们共产党讲阶级斗争,是要打倒阶级敌人。那最大的阶级敌人,从国际上说是帝国主义;从国内讲是蒋介石。你王陵基嘛,也算是一个阶级敌人。但要说最大的,那你就卑卑不足道了!”

    轻描淡写几句话,弄得王陵基气极败坏,拍桌子,挞凳子,暴跳如雷。他跳,张秀熟也跳;他骂,张秀熟也骂。最后,王陵基只得悻悻地挥手,叫道:“带走,带走,押到司令部去!”

    王陵基本想给张秀熟迎头来一个煞威棒,把他镇住,使之屈服,不想当着那么多幕僚的面,反而受到一顿奚落,着实于心不甘。

    王陵基经过几番筹划,在十几天之后,安排了一出“公开审讯”,并放出话来:“本司令这一回要是把共产党整不住,我的卫戍司令官就不当了。”

    切莫小看了王陵基。他虽身为武将,号称“灵官”,却是文人出身,清朝末年的秀才,后来又到东洋留学,学军事,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回国后在四川速成军官学校作教官,不仅会打仗,还会作文赋诗。他特别自负辩才,从不让人。他自认上次和张秀熟对吵对闹有失身份,是一败着。这次他要紧紧抓住一个“审”字,既主动又占了先着,加上这半个月加给张秀熟的铁窗之苦,定会将张治得老老实实。

    但是,张秀熟却并未就范。在关押待审期间,他和同案同志取得了联系,商量了对策。他作为省委书记,是被叛徒出卖,敌人指名的,无法隐讳,必须挺身而出,公开斗争;其他没有被拿到真凭实据的同志则一概推脱,不予认账;敌人的审问,由张秀熟来对付。

    10月14日,王陵基在重庆商业场(现重庆市工商联)卫戍司令部大厅外廊上摆下公案。他全副戎装,居中高坐,两眼圆睁,八字胡上翘,显得气派十足。在王陵基背后,环坐着一层层高级军政官员,颇壮声威。公案前面摆着一副副刑具,一批副官和打手伺候问案,随时准备动刑。外廊台阶下面有一块空场,环绕着一道高高的围墙,围墙内外排列着密密麻麻的士兵,荷枪实弹,如临大敌。他们的主要对手便是张秀熟。

    “公审”开始,全案人犯带到。王陵基重点是要制伏张秀熟,故审讯其他人花的时间不太长,也没有取得什么“有罪”的口供。轮到张秀熟了。他面对王陵基,双目平视,略微斜身站定。王陵基稳住神,一字一句地开口道:

    “你是四川共产党头子张秀熟吗?”这是明知故问。

    “是的。”

    “哪里人?”

    “四川平武。”

    “是受共产党中央委派的吗?”

    “是党代表大会选举的。”

    头开得不错,很顺利。三问都如实招认了,正好“乘胜追击”。

    王陵基于是来了一套准备好的花招,平和地问张秀熟说:“我在查出的文件中,发现你父亲给你的家信。他要你‘希圣希贤,不求名利’,你简直违背了父亲对你的教训,你怎样解释?”他以为这一攻心战术,将使张秀熟思想上发生动摇。殊不知张秀熟正在寻找机会,要把敌人的审讯台变成宣传共产主义的演说台,于是从什么是圣贤,什么是孝道,从孔夫子谈到马克思,声言只有解放全人类才是大圣贤、大孝道。王陵基无法应付,几次制止张的发言,但又按不下去,只得抢问:

    “你们四川有多少党员?组织情况怎样?”

    “共产党员多得很!只要是认识了现在的社会制度,明白了马列主义的人,都会加入到共产党队伍里来。至于组织一层嘛,那是我们自己的事,不能告诉你。”

    王陵基感到有点儿不对头,缓和一下,慢慢问:

    “你们的经费从哪里来?你们每个月领多少津贴?”

    “共产党人不领什么津贴。党的经费靠党员自愿捐助。”

    “你们那点儿钱,够吗?”

    “是的,党的经费很困难。不过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和一切反动派都有大量财产,有时被我们没收,也可作些补充。”

    王陵基有些坐不稳了,提高了嗓门:

    “你们为什么要造反?要搞暴动?”

    “让我来问你。你们的田赋征到哪一年了?”张秀熟反问一句。

    “什么?”王陵基怔住了,“你是啥意思?”

    “好,你说不出口,我来帮你回答。现在是民国17年,但是你们的田赋已经征到了民国56年了。你们军阀年年混战,横征暴敛,贪官污吏遍地横行,土豪劣绅盘剥无已。弄得民不聊生,民怨沸腾。共产党怎能不领导民众造反?民众怎能不起来暴动呢?”

    可以看出,王陵基在尽量克制自己:

    “你认为你们共产党的主张真是对的啰?你相信你们一定会成功啰?”

    “当然是的!就像孙中山领导国民革命,推翻清朝专制制度一样。我们现在做的就类乎当年孙中山做的工作。共产党在中国建立不过数年,我们的力量你已经看到了。我们的主张将来必定有一天要实现。”

    王陵基站了起来,把桌子一拍:“你就真的不怕死吗?”

    张秀熟激昂地回答:“死对我们来说,是很荣耀的事。试看孙中山先生为缔造中华民国,带领大群仁人志士,历经了多少艰难险阻,牺牲了多少党人的头颅,才取得了胜利。我们共产党人为民众谋幸福,求中国之解放,为了主义的实现,是随时准备一死的。”

    王陵基急了,咬紧牙关叫道:“那么,本司令就要枪毙你们!”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张秀熟也提高了声音,“到我们革命实现的时候,对不起,我们也要依样画葫芦哩。哈哈!”他不由笑出声来。

    至此,王陵基再也按捺不住,撕开硬绷了许久的面孔,破口大骂:“你敢硬!老子偏要把你们的脑壳割掉。你们不依教,给老子到鬼门关等我算账……”

    张秀熟不屑回答,翘首微笑,让王陵基独自去跳……

    这场从晨至晚进行了整整一天的审讯,毫无所获,只得草草收场。

    王陵基本想按军法立即把张秀熟杀了,但他的上司刘湘有顾虑。当时各界人士获知此事,纷纷发表声明、抗议,呼吁大力营救。成都大学校长张澜先生从成都急电刘湘,叫他千万不能杀张秀熟等国家人才。加之,国民党这时颁布了一个《危害民国治罪条例》,规定共产党案件交高等法院审判,不归军事审判。刘湘只得指令卫戍司令部把此案移交给法院。

    在法院,重庆一位有正义感的大律师熊福田先生自愿义务为此案辩护。由于各方面的正义呼声,法院于1929年判处了张秀熟十年徒刑,其他同案的人也分别判处了各等徒刑或释放。到抗战爆发前夕,刘湘接受了中共中央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主张,张秀熟被释放出狱。

    [1]当时重庆报纸称为张秀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