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纵横30年1992(1-6) > 冯雪峰在狱中

冯雪峰在狱中

    辛平

    冯雪峰同志是在大革命失败后,在一片白色恐怖中毅然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左翼作家,三十年代初在上海担任左翼文联的党团书记。1934年初到中央苏区瑞金,任党校教育长,是红军长征队伍中的唯一可以称得上名副其实的作家。为了将长征这一震撼世界的事件告诉给世人,1937年,他回到老家浙江义乌专心写作《红进记》(后改名《卢代之死》),其间遭到逮捕,备受磨难。营救冯雪峰的经过,为宦乡生前对笔者所述。

    1941年1月,严寒依旧笼罩着中华大地,抗日战争进入更为艰苦的时期。这时,国民党右派突然发动了“皖南事变”,随后反共事件一个接一个地发生。

    1月25日,浙江省金华城里寒风刺骨,囚车横行,国际新闻社驻金华办事处、浙江妇女杂志社、浙江潮杂志社等进步新闻文化机构突然遭到非法搜查,有十几位革命者和进步人士被绑架。

    一位与冯雪峰有密切往来的进步青年,立即将“金华事件”的情况写信告知正在家乡从事写作的冯雪峰,可惜信件不幸落入国民党宪兵之手。2月26日下午,便衣特务突然闯进浙江省义乌县神坛村冯雪峰的家,将冯家翻了个底儿朝天,结果一无所获,便不由分说地将冯雪峰押解到金华宪兵连,接着转送到江西上饶宪兵第四团团部。

    在宪兵第四团团部,冯雪峰被特务们当作邀功领赏的对象。

    “你叫什么名字?”特务们开始了审讯。

    “冯福春。”[1]冯雪峰冷静地回答。

    “你是共产党,还不快说!”

    冯雪峰一眼就看出特务们是在讹诈,不然绝不会采用这样拙劣的审问方式,于是干脆回答:“不是!”

    特务们没有任何证据,仍在继续讹诈。

    “你是新四军!什么时候去新四军的?”

    “没有去过,我不是!”

    “你和金华抓来的这些共产党是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他们。”

    “你不是共产党,至少也是共产党一边的人!不然,人家为什么要给你通风报信?”

    “什么通风报信?我什么也没有听说。”

    特务们技穷了,吼叫起来:“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说!”

    “教书的。”冯雪峰平静地回答。

    “在此之前,做什么营生?”

    冯雪峰从一被捕,就准备以不变应万变,只要敌人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不论问什么,一概否认,同时也为自己编造了简历。

    “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当历史编辑。自从日本人占领上海以后,实在混不下去了,才回到义乌老家,靠教书混口饭吃。”

    通过审讯,冯雪峰发现特务们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便马上理直气壮地说:“你们不能无故抓人,应立即放我出去!”

    特务们见问不倒这个身穿长衫、一脸书生气的中年人,一时面面相觑起来。

    冯雪峰身上的这件长衫可不是一件平凡之物。1934年10月,中国工农红军准备撤离中央苏区北上抗日。瞿秋白渴望能随主力红军参加长征,但是他的请求被以王明为首的中央领导所拒绝。即将出征的冯雪峰获悉瞿秋白不能参加长征,难过地向瞿告别。瞿秋白紧紧地握住冯雪峰的手说:“不要为我的安全担忧,你们突围北上肯定比我更艰难,让我们共同来承受严峻的考验吧!”两位相知依依惜别之时,瞿秋白脱下自己身上的长衫披在冯雪峰的肩上,深情地说:“雪峰,这件长衫伴着我战斗了七八年,现在给你做个纪念,伴着你出征吧!”此时冯雪峰的眼中已充满泪水,他知道瞿秋白赠长衫的深意,是要让长衫代替他伴随着冯雪峰和同志们去长征,去到达胜利的彼岸。

    红军长征到达陕北,毛泽东得到瞿秋白被害的消息后,曾对冯雪峰沉痛地说,不仅是你失去了一个好朋友,我也失去了一个好朋友。冯雪峰听后不禁热泪潸然而下。

    此后,冯雪峰无论走到哪里,长衫都带在身边,就像自己始终伴随着瞿秋白,并与之相互激励。这次被捕,冯雪峰郑重地将长衫穿在身上,准备迎接新的考验。

    对于一个被当做共产党嫌疑抓来的人,就这样白白地放走,特务们还从来没有这样“仁慈”过。于是,他们改用以退为进的策略对冯雪峰说:“既然你说你不是共产党,那就在报上登一个启事,说明你同共产党、新四军没有关系,我们就放你!”

    “笑话!我同共产党、新四军本来就没有关系,登这样的启事干什么?岂不让众人耻笑!”冯雪峰回绝了特务的“美意”。被激怒的特务们对他无可奈何,只得起草了一份含糊其词的审讯报告,将冯雪峰投入上饶集中营茅家岭监狱。

    上饶集中营归属国民党第三战区长官司令部,专门用来关押东南各省捕来的革命者和进步人士。而指挥东南各省特务活动的机关是三战区的情报专员室,情报专员是戴笠的得力干将、被称为“杀人魔王”的张超。

    上饶集中营主要由七峰岩、周田村、茅家岭、李村等几个部分组成。它们的作用各有不同,七峰岩是政治软化所,周田村是苦工营,茅家岭是活地狱,李村是高等软化所。被捕入营大致要先关在七峰岩,然后押到周田村,最后是茅家岭。上了茅家岭,不死也要脱层皮。

    特务们对冯雪峰可算是够“照顾”了,一入营便将他投入茅家岭“活地狱”。

    茅家岭原是一座古庙,又脏又湿,关押在这里的人们都睡在用破木板拼接在一起,上面略置些稻草的地铺上。稻草因为长期不晒,又潮又碎,成为虱子、跳蚤、臭虫繁殖及传染疾病的场所,不知夺去了多少共产党人和爱国人士的生命。

    冯雪峰入狱时,正遇上狱中流行“回归热”,天天有人发病,隔几天就死一两人,弄得整个监狱阴风惨惨。不久,冯雪峰也染上了“回归热”,周期性的高烧,使他的身体受到严重摧残,已经无力从铺上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死神一步步逼近。

    管理茅家岭监狱的卫俊立怕更多的病号死在茅家岭,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便想了一个转嫁危机的办法,用担架将已经病得不能活动的病人抬到周田村,冯雪峰也与同狱患者一起,被送到周田村去等死。

    对于染上“回归热”的病人,特务们既不采取隔离措施,又不给以治疗,任由疾病四处蔓延。在周田村,大约有一半人染上了“回归热”,几乎每天都有死亡发生,有的人还没有断气,就被抬往后山土地庙里去等死。有一天,冯雪峰的好友郭静堂[2]来看望生命垂危的冯雪峰,冯雪峰拉着郭静堂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我们要活下去……这样去死便宜了敌人……”郭静堂凝视着老朋友的眼睛,默默地点点头。

    郭静堂联络了一些难友,找到监狱负责人,要求采取措施,隔离病人,延医诊治,但是几经交涉,毫无结果。幸亏没过多久,有的宪兵也染上了疾病,这才迫使监狱长官发了“慈悲”,请来驻上饶的防疫第二队。当时治疗“回归热”使用的是一种名为“六○六”的针剂,可是监狱总务干事却故意刁难说:“上面没有这笔药费预算,无处报销。”言外之意是,你们这些囚犯要想活命,就得自己掏腰包。

    郭静堂因做过省参议员,狱外的社会关系较多,时常有人给他送些零用钱来(其中也有地下党员送来的),所以他自告奋勇,打了个报告,说明自己愿意解囊相助,为狱友购药。狱方经过反复审检之后,证明郭某“尚无其他用意”,才予批准。于是,郭静堂又托私人关系,购得“六○六”针剂十几打,请难友毛鹏仙医生为患病的难友注射。冯雪峰因此而得救。

    大病之后的冯雪峰没有得到片刻休息,没有得到适当的营养补充,便又被赶去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每天都要连续不断地抬100多斤重的石头。冯雪峰咬紧牙关,强忍着这种惨无人道的肉体折磨。不久,冯雪峰又患了严重的肋骨结核症。敌人并没有对冯雪峰发“善心”,仍旧强迫他从事各种繁重的劳动。

    同狱的难友都为冯雪峰的身体状况担忧,他们鼓励毛鹏仙医生为冯雪峰做手术。这样的手术若是放在医院里并不难,可监狱里一没有手术器械,二没有消毒药品,三没有包扎用料,手术谈何容易。毛鹏仙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得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找来了一把刻图章用的小刀,为冯雪峰放脓,用打来的开水洗涤伤口,用一块未经消毒的布作绷带。手术后不久,冯雪峰的伤口便感染了,脓血时常渗透外衣。此后的很长时间里,肋骨结核一直无情地折磨着冯雪峰,摧残着他的身体。即便这样,敌人还是强迫他出操跑步,他常常用一只手压住剧痛的胸口,勉强蹒跚在队伍后面,跌倒了,再爬起来。敌人冷眼观望着,等待着,希望冯雪峰能够向他们乞求,以便有机会向所有的囚犯表现一下他们的“宽大”和“仁慈”。生性倔犟的冯雪峰却偏偏一声不吭,决不屈服……

    1941年5月,特别训练班特务队长王寿山突然心生一计,要做点“业绩”出来给张超等特务头子看看。

    王寿山,黄埔军校第四期毕业,曾当过特务站站长。王寿山发现这里的囚犯人才济济,大有用武之地,如能搞出个花样来,定可得到上峰的赏识,用不了三两年,或可外放,混它个独当一面的肥缺。

    他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办壁报——让囚犯自己教育自己。然而,搞“政治感化”并非王寿山分内之事,他上面还有总干事杜筱亭和总教官肖芬,搞壁报理应由他们出面。王寿山可不管这些,凭着自己同张超的关系(同属于军统嫡系),根本就没把杜、肖放在眼里,兼之王与杜、肖之间早有嫌隙,王寿山恨不得一脚把他们都踢开。

    经过王寿山的认真挑选,冯雪峰、郭静堂、王闻识(浙西民族日报社社长)、吴大琨(经济学家)、林秋若(女)五人被指定为壁报编辑。冯雪峰同几个党员认真分析了敌人办壁报的意图,最后一致认为:这件事可以做,但有一条原则,就是绝对不发表反共反军(八路军、新四军)和美化敌人及悔过自新的文字。同时,要利用这一阵地,用隐晦的手法讽刺和揭露敌人,鼓舞士气,团结同志,共同对敌。

    第一期壁报稿子编齐后,交给王寿山审查。王对学问一窍不通,拿着稿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什么问题也没有找出来,便交壁报组说:“没有什么,你们出好了。”

    壁报刊出的消息很快就在狱中传开,难友们纷纷前来观看。王寿山看着花花绿绿的壁报,又见读者不少,心中十分得意。他万万没有想到,还有两个同他心情不一样的人也每期都来过目,他们便是总干事杜筱亭和总教官肖芬。杜、肖到底比王寿山高明一些,他们从一开始就嗅到了一股气味,像《逆水行舟》、《以不变应万变》这类文章,他们虽然颇觉敏感,但这可以做出不同的解释;又如对《世界往哪里去》一类评论国际形势的文章,似也难定成共产党言论的结论。唯独一首诗、一幅画大大刺激了他们。一首诗,是冯雪峰写的《普罗米修斯偷火到人间》;一幅图,是赖少其画的一只雄鹰在铁丝网的上空展翅高飞。他们毫不客气地跑到张超那里告了王寿山的状,可巧王亦为了表功正在请张超前往参观壁报。

    张超满腹狐疑地带了杜筱亭和肖芬前去观看壁报。开始,张超并没有看出什么问题,一来是他没有对文学艺术的欣赏能力,二来是他相信王寿山这个老牌特务不会放纵囚犯宣传赤化。经肖芬做了一番说明之后,张超才恍然大悟,当即下令壁报停刊。杜筱亭觉得这样处理未免太便宜了王寿山,于是要求王寿山将壁报原稿交出重新审查。王寿山怕让杜、肖抓住把柄,对自己不利,干脆将壁报的所有稿件付之一炬。

    杜筱亭本想一箭双雕,既整治了王寿山,又惩治一下囚犯,没想到张超为了给王寿山留面子,对此事竟未予追究。杜很是恼火,遂又生出一计。杜筱亭看到王寿山不懂文墨,所以才被冯雪峰等人利用,而自己是个文人,若来个书生对书生,保管冯雪峰等人不敢胡来。如果制伏了这几个文化人,不仅可以向上面邀功,而且还可以杀一杀王寿山的威风,这不是一举两得吗?于是,杜筱亭采用釜底抽薪之法,将冯雪峰、郭静堂、王闻识、吴大琨和计惜英、叶苓、杨良瓒等文化程度较高的人编成“文化组”,另外居住,实行单独管理,还美其名曰:优待文化人。

    “文化组”成立不到一个月,敌人突然将冯雪峰等人押到离周田村三华里的石底监狱(专为关押“皖南事变”中被俘的新四军重要人物而设),由外号叫“狗头”的卫俊立任管理员,外加18个宪兵严密监视着冯雪峰等人的行动。

    在石底,冯雪峰等人为了避开敌人的视线,从不与新四军的同志交谈,放风时见面,也不过是点点头而已。他们只有在屋子里才积极进行活动,利用房屋年久失修——砖与砖之间出现的空隙,作为传递消息的通道,把各自所了解到的情况及时写在纸条上传递给对方。冯雪峰根据所了解到的国际形势和国内情况分析,今后的斗争将异常艰苦,敌人有可能要进行大屠杀,为了有效地保存革命的力量,建议身体好的同志应利用一切机会越狱。

    杜筱亭当然不知道狱中正在秘密酝酿着什么,他所知道的就是要如何施展自己这个总干事的淫威。他给“文化组”制订了一个写作计划,由肖芬负责,按各人所学专长出题目,每两个星期交一篇,企图通过这些文章来考查冯雪峰等人的思想,然后对他们分而治之。对此,冯雪峰等人则“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郭静堂古文功底很深,他只在对仗、用韵、使典上下工夫,堆砌成连自己都看不懂的文章,没想到,肖芬读了文章之后,却不懂装懂地赞扬“写得很精彩”“国学有根底”;冯雪峰则写了两首谁也看不懂的文言诗,令杜筱亭拿在手里百读不得其解;在其他人的文章中,杜肖也没能找到什么“可资利用”的东西。

    一个月后“文化组”又从石底迁回周田村,还是单独居住,只是在管理上放松多了。一开始,准许冯雪峰等人在周田村里随便走动,后来由宪兵跟着可以到村外活动,甚至还可以到上饶城里转一转。杜筱亭之所以将“文化组”转来转去,并给以“优待”,是要软化这些文化人,另外也是将冯雪峰等人与其他囚徒隔离开来,使人们相互猜疑,以收火中取栗之功。但其中却另有奥妙:“文化组”的优待条件之所以能逐步升级,以至超过杜筱亭所能“宽容”的程度,是王寿山从中斡旋的结果。王寿山肚子里有自己的小算盘,自打他听说吴大琨与杜月笙有关系,郭静堂是黄绍竑的秘书,便想将来一旦有机会,或可利用吴、郭改换门庭,投在杜、黄的门下。他几次找张超为吴、郭等人开脱,张超也觉得这几个人确有些棘手,索性做个顺水人情,给“文化组”开了优待的“绿灯”。

    杜筱亭为此与王寿山的矛盾日益加剧,互相暗地用劲,却对“文化组”的事淡漠起来,文章虽然还要做,但不来催就没有人交卷。起初个把月交一篇,每次肖芬读后的结论都是:看不出什么问题。渐渐地肖芬对这些“看不出问题”的文章也没有兴趣了,亦不再来催冯雪峰等人写文章,“文化组”的“写作任务”在无形中消失,杜筱亭煞费苦心搞出来的计划也随之破产了。

    在特务们狗咬狗的时候,冯雪峰又赢得了写作的时间。他觉得在狱中写诗歌是最好的表达思想感情的形式,愚蠢的特务是看不出诗歌与“赤化”有什么联系的。从冯雪峰入狱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一共写了约40首诗(1943年这些诗被定名为《真实之歌》在重庆出版。1946年,作者又从中抽出一部分编为《灵山歌》,由上海作家书屋出版)。在这些诗中,冯雪峰构思和创作时间最长的就是《灵山歌》。

    灵山在集中营的对面,晴日山呈黛色,郁郁葱葱,挺拔俊秀;雨天迷迷蒙蒙,就像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轻纱。冯雪峰平时总爱对着灵山沉思。他怀念鲁迅、瞿秋白和那些英勇牺牲的战友,想念那些在陕北,在抗日前线的同志们,惦念着身陷敌牢的难友;他曾从鲁迅手中接过方志敏的遗稿《清贫》和《可爱的中国》,设法转交给党中央;他不止一遍地读过方志敏的遗著,一个不屈不挠的共产党员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高高地矗立着,就像那座灵山——革命者的化身,创作的冲动使他一蹴而就,便写出了《灵山歌》。

    1942年1月,一批作家通过敌战区的重重封锁线,顺利到达延安。当毛泽东在欢迎这批作家的座谈会上,得知冯雪峰被囚禁于上饶集中营时,当即和陈云商量,表示要想尽一切办法将冯雪峰营救出来。

    不久,时在重庆的周恩来、董必武便收到了中央设法营救冯雪峰的指示。

    一天,集中营总教官肖芬突然把冯雪峰叫到办公室。

    “你认识胡秋原吗?”肖芬劈头问了一句令人听来似乎不着边际的话。

    “认得。”冯雪峰平淡地回答。

    “哈哈!”肖芬发出一声奸笑:“胡秋原是有名的共产党,你和胡秋原是什么关系?”

    冯雪峰听了肖芬的话,不觉暗暗发笑,堂堂的总教官居然连胡秋原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他轻蔑地说:“胡秋原是国民党,不是共产党,以前他是陈铭枢一派的……”

    肖芬不等冯雪峰把话说完,突然打断:“你还有一个名字叫冯雪峰?”

    这句话倒是使冯雪峰大吃一惊,但他凭着长期对敌斗争的经验,马上镇静下来,说:“不错,我在胡秋原的刊物上发表过文章,用的就是这个笔名。”其实,冯雪峰从来没有在胡秋原的刊物上发表过什么文章。

    肖芬没有从冯雪峰的话里找到什么破绽,谈话也便告一段落。

    冯雪峰从肖芬的办公室出来之后,通过对刚刚发生的事情认真分析发现,肖芬这个愚蠢的家伙,对上海文化界的事知之甚少,甚至连冯雪峰这个名字恐怕都是第一次听说。那么,肖芬是从哪里知道“冯雪峰”这个名字呢?

    原来,当董必武收到中央的电报后,便马上给胡秋原打电报,请他帮助营救冯雪峰。胡秋原当时在政治上是以“第三种人”的面貌出现,颇得国民党上层人物的赏识。他接到董必武的电报后,便给上饶集中营发了一封电报,愿意为冯雪峰做担保人,保释冯雪峰出狱。由于董必武当时不知道冯雪峰在狱中用的是冯福春这个名字,所以才出现了上述的那段险情。

    险情虽然排除了,但特务们却没有买胡秋原的账,一切又恢复了原状。

    在胡秋原发出电报之后,“文化组”又发生了另一件事。一天,特务头子张超突然提审叶苓,不容分辩地说:“你是新四军,有人检举你。”叶苓在此之前已经得到警报,知道有叛徒供出他是新四军干部,所以早就有了准备。他镇定地回答:“什么新四军,大概是检举人看错了人,不信可以当面对质。”经叶苓这一说,张超心里也没了底,但仍旧蛮横地说:“当然会对质的,你要是不老实,后果自负。”

    叶苓回到牢房后便与计惜英、杨良瓒商量,决定第二天下午越狱,并将计划告诉了冯雪峰。

    早在头年冬天,冯雪峰就对计惜英等人讲:“你们还年轻,不能在这里被敌人活活折磨死,一定要设法逃出去,为革命工作。我们几个年龄大,身体不好,可以想其他的办法出狱。这样,一方面可以使你们越狱时少一些顾虑,另一方面我们几个还可以为你们做掩护。”自此,他们开始利用“文化组”的一点点自由,对集中营周围的环境进行了认真的观察,为越狱做好准备。

    一天,冯雪峰与叶苓、计惜英、杨良瓒三个人细致地研究越狱计划:“我们几个年龄大一些,特务看得比较严一些,我们可以把宪兵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掩护你们越狱。你们在逃跑的时候,一定要把我们几人的衣物‘偷’走,这样既可以解决你们的路费,又可以减少敌人对我们有参与共谋的怀疑。”

    第二天下午,在冯雪峰的策划下,冯雪峰、郭静堂、王闻识、吴大琨将毛衣(唯一值钱的东西)脱下扔在床上,约宪兵班长到周田村南面的小酒店去吃酒。他们一边吃一边聊,一直拖到黄昏,才在宪兵班长的再三催促下,“醉醺醺”地起身返回。此时,叶苓等人已经从选择好的路线逃出了集中营。

    宪兵特务们发现叶苓等三人不见了,马上分头去追。入夜,宪兵连长来到牢房问班长:“谁同他们最要好?”班长指着郭静堂说:“他。”连长一边喝令郭“起来”,一边问:“你事先知不知道他们要逃跑?”郭说:“我们四人同他们三人闹翻脸,相互不说话已经几个月了,这你们都知道。你们瞧,他们连我们的东西都给偷走了。”

    原来,冯雪峰自从同计惜英等谈过话后,为了使越狱进行得更加顺利,还导演了一场“闹剧”。一天吃饭的时候,计惜英为了几块萝卜干同郭静堂、吴大琨争吵起来,叶苓马上站出来为计助阵,接着双方变成破口大骂,继而摆出要动武的架势。宪兵一看这情景,只得出面劝架。从这以后,年龄较大的四人与三个年轻人表面上互不往来,连放风时都各走各的路,你向东,我向西。

    宪兵连长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得悻悻地走了。在此之前,冯雪峰还曾帮助过赖少其、邵宇等人越狱。

    不久,“文化组”消失了,仅有的一点儿“自由”也消失了,冯雪峰等人被送进了“顽固”队。

    1942年6月上旬,日军攻占上饶,集中营开始向福建迁移。

    身患重病的冯雪峰夹在武装押解囚犯的大队中艰难地行进。烈日、酷热、皮鞭和崎岖的闽北山径对于正常人都是一个严酷的现实,更何况冯雪峰。他摇晃着、踉跄着、抱着一定要活下去的信念,竟然奇迹般地到达了目的地。

    1942年秋,《前线日报》(由第三战区主办)的编辑许立平[3]带着一个名叫金峰[4]的人来找当时担任《前线日报》总编辑的宦乡[5],请求宦乡帮助保释他的朋友冯雪峰。

    宦乡本人也是文化人,自然对文化人有所同情,他答应试试看。因《前线日报》是第三战区的喉舌,作为总编辑的宦乡经常有机会与第三战区的上层人物接触,所以熟人很多,颇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有一天,宦乡同朱华在一起吃饭闲聊,两人谈得非常投契,宦乡乘机对朱华说:“我有一个朋友叫冯福春,现在集中营里,本人是个教书的,不知因为何事被当做共产党的嫌疑犯抓了起来,如今又患有严重的肋骨结核病,急需治疗,朱主任可否帮我一个忙,给我的朋友一个保外就医的机会?”

    朱华是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的亲信,时任第三战区办公厅主任,人很随和,亦有一定的正义感,曾帮助过不少左派(包括共产党、民主人士和国民党左派。解放后,周总理还特别提到要给朱华安排适当的工作)。他听了宦乡的陈述之后,当即表示愿助一臂之力。可巧,吃饭时,顾祝同的另一亲信卢叙亦在座。

    卢叙是第三战区长官司令部联秘处处长。抗战期间,各战区司令部中都设有联秘处,大多由军统或中统特务把持,是蒋介石为了监视各战区内部情况而设的特务组织。因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是蒋介石的亲信,所以第三战区联秘处处长一职便没有在军统或中统的掌握之中,而是由顾祝同的亲信卢叙充任。宦乡与卢叙是诗友,常常在一起作古体诗互相唱和,故卢叙对宦乡颇有好感,关系自然也就比较密切。卢叙当时听了宦乡的一番言辞之后,亦愿相助,以表对诗友的情谊。

    朱华和卢叙找到集中营的特务头子张超,询问了冯雪峰的情况之后,提出宦乡愿为冯做保人,希望张超能行个方便。像朱、卢这样有脸面的人为一个囚犯说情,在第三战区确属罕见,张超慑于两人在第三战区的影响,同时又确实找不到冯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便只当送个人情,将冯雪峰放出狱外就医。

    冯雪峰出狱后,在宦乡处住了半个月,待身体稍有好转便动身返浙。后经半年时间的辗转,终于到达了重庆,在周恩来的领导下投身于抗日救亡的洪流之中。

    [1]冯雪峰,原名冯福春。

    [2]郭静堂系中共地下党员,公开身份是浙江省参议员,浙江省主席黄绍竑的秘书,因所谓“思想左倾”而被捕入狱。

    [3]许立平,中共地下党员,解放后曾任上海市文教局副局长,已故。

    [4]金峰,国民党军官、黄埔军校第四期毕业,有无隐蔽身份,不详。

    [5]宦乡,后脱离第三战区,经冯雪峰介绍与共产党组织发生接触,并参加了共产党。解放后在外交部工作,担任过大使、司长、部长助理等职;“文革”后,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中国国际关系研究中心总干事。已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