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彦琇
20世纪60年代初,内蒙古鄂尔多斯高原上有个名叫东胜的小镇,镇上有座革命烈士纪念塔,它非常醒目地矗立在城边一个土丘上。
有一天,一位老人来到这里,在革命烈士纪念塔旁的荒地上安营扎寨,顶着高原的风沙和严寒,用辛勤的汗水播种和培育着绿色的生命。慢慢地,这里的绿色多了,花多了,游人也多了起来。
20多年过去了,老人的足迹在这块土地上印了一层又一层,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去世了,当地的报纸发表了题为《留得春花满人间》的文章,歌颂了老人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做出的不平凡的贡献。
这位老人就是我的父亲侯义卿。
侯义卿的家乡是河北省涞源县土巷口村。在抗日战争时期,涞源县是老革命根据地,曾因黄土岭战役打败日本中将阿部规秀而闻名全国。
日本占领涞源城那年,我才七八岁。日军铁蹄所到之处,都留下了残暴的罪行。为躲避日本兵的残害,我常常跟着父母亲一起“跑反”,白天晚上都躲在山沟沟的土窑里。
一天,我的父亲侯义卿对我叔叔和叔伯哥哥说:“咱们总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不会有出头之日。只有把日本鬼子赶走才会有安稳日子过。国民党和有钱有势的人也是欺侮咱们穷人的,依我看八路军才是咱们穷人的队伍。咱们应该去和区干部和八路军联系,和他们一起打鬼子。”
我虽说小,又是个女孩子,但也觉得父亲讲的很有道理。我当时上学时间不长,日本人就来了,害得我们念不成书,连学校也散了。听了父亲的话,我也希望自己能帮他们干点什么。
不久,我父亲当上了村武委会主任,后又光荣地入了党。哥哥也成为小区常委和区小队指导员,叔叔参加了八路军。
侯义卿当上武委会主任之后,就成了村里的大忙人。他常常带领民兵协助部队攻打日本人的据点,带路、察看地形、抬担架、送公粮,什么都干。打金家井据点那次,就是侯义卿带着民兵先冲上去打开城门的。
取得几次胜利之后,侯义卿打日本的名声渐渐大了起来,他手下的两个特等民兵也出了名。一个叫张文斌,外号“飞毛腿”,一个叫侯银榜,外号“不怕死”,两人后来都牺牲在朝鲜战场。从此,不管是区政府还是县政府,都经常给侯义卿分配任务。自然,他也引起了敌人的注意。
一天深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们从梦中惊醒,我父亲赶快上房跑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娘。我吓得直发抖,我娘刚用大笸箩将我扣住,日本汉奸就冲进了屋子。
他们指名道姓要侯义卿出来问话。我娘装糊涂说:“你们要有事我带你们去找保长李连(名为保长,实为我们的人),他是给日本人干事的。”这些家伙赖着不走,在我家磨了好半天,最后看看没指望,只好抬腿走人,不过临走还撂下一句话:过几天还来。
果然,没几天他们又来了。说这次非抓到给八路军办事的侯义卿才走,见不到人就得给钱,反正不能白来。
我母亲想着法儿和他们对付,我一声不吭地贴在母亲身边站着。过了好长时间,也不见他们有走的意思。我借故出去小便,偷偷溜到隔壁二伯母家,叫来了叔伯哥哥和二叔。
他俩一进屋,哥哥就对日本汉奸说:“我叔叔不在家,你们有事跟我说吧。”
“我们不找你,就要侯义卿!”
“你们别忘了,你们也是上有父母下有妻子儿女的人,他们也没都住在堡垒里。你们再来威胁我家的老人,我们就对你们家的人不客气啦!”
汉奸见哥这么硬气,马上软了下来,改口说是日军让他们来要粮的,他们奉命而来,也是出于无奈。
哥一听他们改口,就势把他们带到保长那里去了。
侯义卿并没有因为敌人的威胁而退缩。他不顾自己及家人的危险,将我家作为地下工作的秘密联络点,上级领导经常来我家开会,秘密文件也让我们保存。为此,我家挖了三个洞,一个藏枪支和需长期保存的文件,茅房里那个小洞保存紧急文件,中间柴房里还有一个洞,前边放柴,后面可藏人。因我村离鬼子据点仅五里地,八路军和区、县干部执行任务,经常早早躲在这里,半夜才出去。区长蔺大军、区委书记杨满、副书记陈喜都是我家的常客。
一次,杨满书记对侯义卿说:“头可掉,但绝不能泄露机密文件!”
父亲指着我说:“你放心。别说我,就连我这么小的孩子也能做到这点。”
父亲的信任使我感到很自豪。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应该帮父亲多做些工作。
有一次,区干部正在我家开会,我和别的孩子一边在村边玩踢毛毽,一边警惕地为他们站岗放哨。突然,我发现日本兵快到村边了,撒腿就往家跑。
区长他们听了我的报告,马上转移了。我和娘急忙把文件藏好,并往外赶烟味儿。因为他们抽的是边区烟,味道特殊,一闻就能闻出来。我一急,抄起剪子就把窗缝剪开了,往出赶烟,娘在火盆里点上火,改变烟味儿。
娘俩正忙着,我家的大黄狗叫了起来,娘赶忙跑到院里,日本鬼子已冲进来了。一个鬼子冲娘举起了枪,娘拉着狗一声不吭,别的鬼子也唏里哗啦地拉着枪栓。我哭喊着冲出屋子,扑到娘怀里,以为他们要冲娘开枪。幸好,枪没有响,但从此也把娘吓出一身的病。
随着抗日斗争的深入,侯义卿更忙了。一个漆黑的夜晚,他又去山沟里开会。在跳一道沟坎时,他不小心把脚崴了,脚心都翻到了脚背上。小区常委侯彦珍是我叔伯哥,他将父亲背回家里。那时医疗条件极差,跟前也没个像样的大夫,只请来个稍微懂点医的人给他治疗。每治一次,他都疼得昏死过去,幸亏我父亲那时年轻力壮,总算挺过来了。
没想到,时隔不久,又一件令我和娘担心的事发生了。
那天,日军来我们村抢粮,在他们返回据点的路上,侯义卿带着区小队又将粮食截了回来。当时大家就想到,鬼子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来报复。于是,侯义卿带着民兵,在鬼子来的路上埋好了地雷。然后,他让民兵掩护乡亲们转移到山沟里去,他又返回村里察看是否还有没撤离的人。
我和娘在山沟的土窑洞里,坐立不安地等着父亲回来。左等右等不见踪影,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喊:“侯义卿被鬼子抓走了!”我们听了一愣,谁都不愿相信这是事实。出去一问,原来那人也是听说的,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等下去。
我娘急得在窑洞里直打转儿,不时钻出洞探望。忽然看见保长李连来了,他证实了父亲被鬼子抓走这一消息。我一听,扑到娘怀里大哭起来,娘也直抹眼泪。李连劝我们不要着急,说他明天带人去保父亲。
这一晚,我和娘没有一丝睡意,我依偎在娘身边,眼睁睁地盼着天亮。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东方刚刚发白,李连就带着人去了。我和娘只好在土窑里焦急地等着,盼着。
漫长的一天过去了,天又暗了下来,我父亲没回来,连保人也没有回来。两天滴水粒米未沾牙的我和娘彻底失望了,不再往好处想。
第二天天刚亮,娘叫我在土窑里等着,她拿了件父亲的旧棉衣就走了。娘说,她豁出命也要给父亲收尸去。
娘急匆匆地上路了,两只小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起来是那样艰难。她刚走了一半儿路,发现对面一瘸一拐走过来个人,等走近仔细一看,竟是父亲,人都给折磨得快认不出来了。娘惊喜地迎上去搀住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后来听我父亲说,那天回村,他刚走到山河庙街上,就碰到了鬼子,被抓了起来。他们还抓了一位烈属老太太和她侄子向子。老太太患有白内障,眼神不好,鬼子让翻译骗她,说他们是八路军,问她有什么困难。
老太太说:“村干部给我的小米少,玉米多,我想多要点儿小米。”
“谁给你送的粮食?”
“侯义卿他们常给我送来。”
一听到这儿,她的侄儿向子急了,他怕大娘万一认出侯义卿来就麻烦了。他一边机警地用身体挡住侯义卿,一边提高嗓门喊道:“大娘,你瞎了!大娘,你瞎了!”
老太太听侄子这么一喊,任鬼子再问,她也不开口了。鬼子见问不出什么,就把审问目标转向了侯义卿。
这时,侯义卿灵机一动,对鬼子说:“我是保长,在这儿专等你们来呢。”
翻译说:“今天皇军来什么也不要,就是来烧你们村子的。”
侯义卿说:“烧了我们村,老百姓也不能给你们送粮食了,也不能给你们送水了,你们吃什么?”
正说着,侯义卿转身看见了日本宪兵队长王庭兰。王庭兰知道侯义卿是八路军的干部,因前些天侯义卿刚带人去过他家,动员他投降。他本来已答应带队投诚,连家里的财产都转移到了保长家,可后来此事被汉奸康志孝知道了,对他一通威胁,他不敢动了。鉴于这种情况,侯义卿压低声音对他说:
“今天如果把我杀了,你和你们一家也好不了!”王庭兰听了,也为父亲在鬼子面前周旋。
这时,鬼子说要到别的村扫荡去,让侯义卿在前边带路,蹚地雷。村子保住了,侯义卿松了口气,在鬼子刺刀的威逼下向前走去。
侯义卿知道地雷埋在哪儿,等走到跟前,他紧走几步绕了过去,随后,鬼子的马就踏上了地雷。谁知是两个臭雷,没响。鬼子发现后,把侯义卿毒打一顿。侯义卿说,我又不知道这里有地雷,知道我就不会从这儿走了。
此时,侯义卿已经一夜两天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了,身上被鬼子的枪托、耳光、拳脚打得没有一块好地方。
第三天,鬼子将侯义卿带回了金家井据点,又是一顿严刑拷打。一个鬼子将明晃晃的军刀架在侯义卿脖子上恶狠狠地说:“你带我们抓几个八路军的干部才放你!”
侯义卿毫不含糊,他说:“你要了我的命,我也抓不住。”
侯义卿被鬼子折磨了一天,也没吐露一句实情。鬼子见实在问不出什么,就认为侯义卿真是老百姓,保人来保,就把他放了。
不管经历什么样的危险和挫折,侯义卿有一条始终不变,就是永远跟党走,做好革命工作。
我父亲侯义卿去世已有好几年了。如今,鄂尔多斯高原上那个小镇已是高楼林立,还开发出了大煤田、天然气,发展前景广阔,他亲手创建的那个小公园也更加迷人了。长眠在那里的父亲看到这一切一定会感到欣慰,这不正是他终身为之奋斗的愿望在一步步实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