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文学家陈继儒考上秀才后,便隐居在松江的山林里。他工诗善文,书法、绘画水平非常高,他的作品《小窗幽记》更是发行数百年而不朽的名著。
陈继儒因才学卓异,屡屡被朝廷征召,但他均告病婉拒。然而,《啸亭杂录》却记载了这位隐士因“软文”收费问题而挟愤报复他人的事。
东江主帅毛文龙是一个非常注重自己人设的将领,他往往用人参、貂皮贿赂显要,并聘请大量文人为自己写软文。陈继儒就是被邀请的一个,但他“邀以重价”,毛文龙认为他狮子大开口,放弃合作。
遭到拒绝的陈继儒“深恨之”,将毛文龙诸多不法之事及擅权专用、嚣张跋扈的情况透露给了董其昌。董其昌对这些事早有耳闻,便在门生袁崇焕的督师蓟辽临行前来拜访他时,请蓟辽转述给了袁崇焕,让袁崇焕小心这个毛文龙。
后来,陈继儒又劝内阁钱龙锡杀死毛文龙。袁崇焕后被诬死,钱龙锡受到牵连,钱家人认为就是他陈继儒搞的鬼,跑去他家臭骂三天。
软文其实是极早就有的,而有史以来最有名的软文,当数西汉初年司马相如的《长门赋》。
汉武帝青梅竹马的妻子陈阿娇因为嫉妒,意欲谋害卫子夫,策划巫蛊,实施诅咒,还和作法的女巫出双入对,宛若夫妻,触怒了汉武帝。陈阿娇被汉武帝送到长安郊区的长门宫“休养”,虽然待遇不变,但其实等于被幽禁了。
为了让汉武帝回心转意,陈阿娇请当时最著名的文学家司马相如、卓文君夫妻到长门宫,报销往返路费,奉上了一百金(汉及以前,一金恰好重一斤,也就是说,一金就是一斤,约为250克,金子的形状一般为饼状,也有马蹄状的)的稿酬。司马相如精心构思,这才有了名垂千古的《长门赋》。汉武帝看了以后,确实非常感动,但还是拒绝了阿娇的请求。
实际上,历史上豢养文士当门客的达官贵人,都是引动舆论的高手,足以左右朝局。个人可以发动舆论,诸侯国之间也有舆论战。
《管子》的《轻重》篇,虽然不是管仲本人的作品,却是齐国稷下学宫的学者传承管子思想而创作的。在这个故事中,管仲尤其擅长凭借齐国的经济优势,配合舆论战实施经济打击,“下鲁梁”就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齐国在山东半岛,沿海,有渔盐之利。即便它身处半岛,西南是鲁国和梁国,都有盛产粮食的沃野,局面比较稳定,但这样的位置也有坏处。对齐国来说,鲁、梁两国的存在就是“蜂螫”,像马蜂一般让人讨厌。齐国经常与它们产生边境摩擦,一有矛盾,它们就能阻断齐国与内陆的交流,于是齐桓公想要削弱它们。
可削弱它们又颇费兵力,是要花很多钱,死很多人的,还不一定能成功。于是,管子便设计出一种非直接对抗的贸易战,使鲁、梁百姓主动放弃粮食生产,改为产“绨”。
他的计划是这样的:“由齐桓公率先穿绨,又让贵族们都穿绨。让管仲安排,发动舆论,使齐国文人争相夸赞鲁国服饰。上行下效,全国人民都穿绨。同时,严格禁止本国产绨,想要穿,就必须从鲁、梁购买。”
物以稀为贵,绨的价格被推到很高。两国人当然想大量种桑,赚更多的钱,便纷纷放弃种粮,“则是鲁、梁释其农事而作绨矣”。等两国绝大多数的土地都种了桑,粮食多半依赖进口。齐桓公突然不再穿绨,并再度发动舆论战,诋毁鲁国,又说鲁国的服装是最差劲的,鲁国人的心眼是最坏的。
此时的鲁、梁两国,没有粮食储备,大量的绨又卖不出去,当年就出现了严重的经济危机以及大饥荒。这种突如其来的灾难,无法得到快速的赈济,固然可以用很长一段时间把国家扳回正道,可老百姓饿啊。
怎么办呢?唯有逃亡。
逃到哪里去?逃到富庶的邻国去!
哪里富庶?齐国富庶。
哪里欢迎鲁、梁移民?齐国欢迎!
齐国敞开了国门,还发免费粥,对难民进行经济补助。至此,“鲁、梁之民归齐者十分之六”。
管仲发动的贸易战,成功地增加了齐国的人口和实力,而使鲁、梁迅速衰落。这种计谋的实现,得益于他宏观的谋划,却绝不是人们想象中那样简单。它还有赖于齐国君臣上下尽心尽力地倾情表演,相互之间的信任。对核心目的秘而不宣,组织文人之笔,铺天盖地煽风点火。
如何使齐国人民相信鲁、梁的绨真的比齐国的好?又如何让鲁国人天真地以为齐国人真的认为他们的绨好?如何让鲁、梁君臣放下戒心?如何让他们在危险如此明显的情况下依然乐观,误入歧途?
管仲都有实操经验。
作为齐国国相,他往往通过鲁、梁商人传口信。商人虽然也爱国,但往往道德感比较低下,最先注重的是利润。管子为商人们提供了“买绨补助”方案,凡从鲁、梁两国往齐国出口一千匹绨,就可以领取金三百斤,可以说相当让人眼红,就算是普通百姓也要争相当商贩了。
同时,鲁国有民税,有商税。商人赚了钱,是要缴税的。如果使鲁国人都种桑,则没有粮。商人能缴那么多税,鲁国国君又想施行仁政,索性不让农民交粮。至此,管子算是亲自为鲁、梁国君打造了“仁君”的人设。如此好事,百姓还不感激涕零?国君也不用派遣粮差费力征税,只用在关卡坐收商人的税,开源节流,省了很大一笔钱。国君出于实际利益的考量,并没有理由拒绝管仲提出的互利共赢的政策,地方上也主动推进种桑事业。
光这样还是不行。这种策略,能忽悠目不识丁的百姓,忽悠鄙陋的肉食者,却忽悠不了鲁、梁的有识之士。为此,在切实的利益诱导前,管仲还特别实施了“国君服绨”计划,使鲁、梁两国陷入狂热。
他请齐桓公穿鲁国造的绨装,在齐鲁交界处的泰山之阳大肆招摇,出席两诸侯国重要领导人会面活动。在桓公的倡议下,诸侯国国君们允许国民旁观。此招看似亲和,实则凶狠异常,是管仲使出来的绝命招。
他太了解人心了。
鲁、梁两诸侯国,掀起了一股国家自豪热潮。在汹涌磅礴的舆论面前,少部分有识之士的呼声被淹没了。加上实际上已经被贿赂的商人,已经得了利益的农民,以及接受了免费赠送的官吏不遗余力地推波助澜,所有人已经顾不得近在眼前的危险了。以至于凡有刺耳的反对声,就会遭到辛辣的嘲讽。
就这样,鲁、梁两国,彻底被齐国忽悠瘸了。
但事实上,整个过程,就连齐国本国人也被骗了。他们也在管仲的忽悠下,一度认为鲁绨真的很好。齐国商人在管仲的捐助下,跑去鲁国收购服装,“郭中之民道路扬尘,十步不相见,絏繑而踵相随,车毂齧,骑连伍而行”。甚至出现了鲁人疯狂卖绨买粮,齐人疯狂卖粮买绨,双方其乐融融的美好景象。
等大局已定,时机成熟,齐人回来后管仲立即让齐国上下“去绨闭关”。国民不准再穿绨,边境全部封闭,直接切断了与鲁、梁两国的沟通交流。
由于齐国“睦邻友好”的政策,鲁、梁亲齐,与其他内陆国有摩擦也不去顾及,因此交恶,短时间内得不到粮食援助。国内“饿馁相及”,等百姓受不了了,齐国才打开边境,慷慨地接收难民,并再度发动舆论,赞扬齐国仁义之举,为国际社会所称道。
在管仲与齐桓公的配合下,齐国成了屹立于东方的大国、强国,称霸于诸侯。
我们可以把这则故事,看作醒世的寓言。数千年来,国与国之间的舆论战一直都有。其特点是对方极其希望你去做某件事,并说做了某件事后对你有好处,而一旦你这么做了,就是人生毁败的开始。
舆论战存在于日常生活的许多地方,人们的价值观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改变。因此,我们还是要实事求是,依据扎实的证据,亲身的实践,形成自己的主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