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年(1871),已经中了秀才3年多的张謇闷闷不乐。事实上,从16岁开始的10多年里,他都生活在极端的抑郁与愤懑中。
主要原因,就是他在考试时选择了“冒籍”。
所谓“冒籍”,就是用假的籍贯参加科举考试。之所以这么办,是因为清朝末年,很多地方有“冷籍”的说法。
冷籍,是指家庭三代以内没有人做过官,也没有人考中过秀才。本来科举的目的就是选拔民间人才,是不拘泥于出身的,只要不是胥吏、倡优等贱籍出身,就都能应试。可是,随着时间的推进,许多地方的既得利益者对普通家庭的限制越来越多,对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要求越来越苛刻,才出现了所谓的“冷籍”。
许多资料都说冷籍是因为三代以内没功名,所以不能参加考试,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冷籍是地方上的学官和缙绅,也就是“学阀”篡改现成的规章,私造出来的一项制度,目的就是设置本来没有的门槛,使科考入围的大权掌控在少部分人手中。
冷籍家庭出身的考生本来都可以参加考试。可是,朝廷又规定,平民子弟若想参加考试,需要族里的头面人物认保,考前还须本县的廪生(能领廪膳的生员)派保。这种担保的工作并不归县官统辖,而归学官统辖。因此,一些不肖秀才与学官发现了商机。他们达成默契,将担保做成了一门生意,发明“冷籍”的说法来恐吓、讹诈普通考生。他们掌握着学生的入试许可以及中生员后的名次排序,便以此要挟考生拿钱给他们。
据张謇自述,一个秀才名额,少则要花费数百缗(贯)钱,多则几千缗。这些钱,足以让好几个中产之家破产。
张謇是少年天才,是中国近代实业家、教育家。可当初却连初试都不能参加,他便和父亲一起请老师帮忙想想办法。
他的老师宋璞斋,应当也是当时“吃考生”环节中的一员,他介绍张謇父子认识了邻近的如皋县一个名叫张駧的老人。张駧有个哥哥,叫张驹。张驹有个儿子,叫张铨,此人刚刚去世,户口还没有注销,宋璞斋就让张謇假冒张铨的儿子。
张謇考试的时候填了三代,张驹、张铨、张育才(张謇)。因为这家人里本身就有秀才,所以子孙可以随意参加考试,不用为了花钱买考试资格而破产。而约定付出的费用也较少:如考上,就给二百千钱,也就是20万文;如果没考上,则只需要支付张駧的儿子张镕和孙子张育英的考试费(他们也要一同考试)。
结果张謇顺利地考中了秀才,想着赶紧恢复原籍,可张镕并不同意。他告诉张謇,这时候暴露了身份,是不想要功名了吗?建议还是先继续考,等中了举人再说。
年少的张謇就这样上了贼船,他对张镕,不仅没怀疑用心,还重重地感谢。后来张謇几次考举不中,神魂不宁,全拜这户张家所赐。因为经常被他们敲诈勒索,五年来,他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张家人知道张謇珍惜自己的人生,不想因为冒籍被革除功名,就开始大肆勒索。
除了一开始的24万(文)外,张镕又勒索了一笔“学官认派保费”,为龙洋(银圆)150块。没过多久,他又来问张謇要钱,先要了80块,后来又要了220块。而那些作保的乡贤、秀才、学官,也都来敲诈张謇。
忍无可忍的张謇父子,决定向宋老师求助,请宋老师帮忙疏通,改回原籍,却被宋老师一顿嘲笑。宋老师可不管学生被敲诈的事,还让他们好自为之。他们只好回家,继续忍受这帮人的敲诈和骚扰。
原本的小康家庭,经过这些年这么多人的敲诈,竟负债1000余两。最后张謇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了,还来敲诈的张镕非常生气,便串通学官诬陷张謇,说张謇不孝顺,还要张贴他的大字报,大骂张謇忘恩负义,不认他这个亲爹。
他假装自己就是死去的兄弟张铨,上告如皋县的学官,说张謇对他这个亲爹不孝顺,请学官做主,惩罚张謇。学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把张謇传唤拘留,让他写一篇揭露自己肮脏的心灵的反省文,并说明以后到底该怎么孝顺自己的父亲张铨。
张謇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选择了逃跑。那天深夜,他穿着破鞋,提着灯笼,冒雨出城,跑回了老家南通。正巧江苏学政大人彭余久到南通任职,张謇直接向他自首,请求将自己的秀才功名革斥。
彭余久是温厚的长者,惋惜张謇的才华,吩咐通州知州孙云锦彻查此案。(古时有两个通州,北京通州和江苏通州,为避免混淆,人们就将南边的通州叫作南通。)
孙云锦早就知道有这回事,他以前就颇为赏识张謇的才华,奈何地方上盘根错节,实在难办。既然此时有了上面的命令,便开始层层递交申请,几经周折和反复,终于在同治十二年(1873)经礼部核准,让张謇改回了原籍,得以继续参加考试。
后来,张謇获得乡试第二名,在会试中得进士一甲第一名,也就是状元。在这期间,张謇已经开始施展实业救国的宏伟抱负,坚定地支持国家重工业的发展。他一生中创办20多家企业,370多所学校,为中国近代之崛起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张謇冒籍,实则并没有在考试难易程度上占任何便宜,只是想要一个考试的资格,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然而,就算这样的机会,在帝国晚期时,也被既得利益者阻挠,他们为平民子弟的上达渠道设置了层层壁垒,尽可能地阻止平民子弟参加考试,使张謇不得已选择了伪造身份这条道路。
有资料记载,太平天国领袖冯云山就是因无法考试才愤慨地说:“考试无钱,难考得到!”许多人以为冯云山说的是路费和考试费,实际上是要倾家荡产缴纳的资格费。
在古代,伪造籍贯是要遭到革斥的,张謇只能任由知情者勒索。好在他最终摆脱了泥潭,得以发挥自己的能力。
张謇不是第一个冒籍考试的人,也绝非最后一个。早在他之前,人们也曾为了获取考试资格,或为了享受更少的竞争,转投到别的省份和地区参加科举。这种现象唐代就有了,到宋代达到鼎盛,并一直持续到清朝末年。
每个地方的人口不一样,但录取的名额可不是按照人数多少定的。譬如顺天乡试一次录取100个,浙江乡试才录取50个。现实是顺天的考生少,而浙江的考生多,录取的比例根本就不一样。江南人文甲于天下,考生水平很高,数量也多,可江南(安徽及江苏)乡试也只录取100个,如果去顺天考试,很容易就能被录取。
之所以这样做,朝廷也有自己的考虑。科举考试其实是官员选拔考试,倘使放弃分省录取,直接按照名次排序,那么天下的举人、进士,就会有七成来自江浙。如果这地方再有大批考前突击辅导班、魔鬼训练营,那么就会垄断所有名额。同一个地区的人往往会形成合力,垄断官场,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朝廷才按照省份给名额,而解额几乎是按政治势力平摊下去的。
可在考生看来,这显然很不公平。大家学的都是同样的知识,考的也都是相似的内容,所谓“学而优则仕”,学得好自然应该被优先录取,凭什么要分籍贯呢?
可事情已经这么定了,为了脱颖而出,他们自然而然地选择冒籍,在竞争激烈的地方学习,到竞争小的地方参加考试。
冒籍的方法花样百出,总体来讲,无外乎异地落户或冒充他人。尽管历朝历代打击力度不小,可冒籍的现象依然相当严重。如明代某个时期,福建福清地区共有120名秀才,其中本县的20名,剩下的全都是外地的,这帮人一般考完就走。除了受到影响的本地考生家庭,人们其实对冒籍并不反感。但冒籍毕竟是违法的,不肖子弟便可以抓住某人冒籍的把柄死命地敲诈。
冒籍现象的出现,本质上是古时候人们对教育资源分配不均的一种应对。在一些朝代,它并不违法,只是不被官方鼓励。但在科举成为士子唯一出路的时代,这件事就变得严肃起来。为了获得更加优质的资源,更加轻松的人生晋级方式,人们花招百出,把所有能想到的方法都用了一遍。在这样的博弈中,许多人的命运也就此改写。
[1] 南宋牙刷俗称牙刷子。
[2] [英]呤唎著,王维周译《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中华书局,1962年,第47页。
[3] 同上书,第57页。
[4] 同上书,第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