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旧式丧礼,有非常多的繁文缛节,从老人濒死,一直到入土为安,都有既定的规则。亲人哭天抹泪,披麻戴孝,各自穿着符合远近亲属法则的服饰,在司仪的指挥下,有序地执行每一项既定的条例。
丧礼历经数代的简化,到20世纪末,依然很烦琐。而古时的丧礼更是烦琐到无以复加,在司马光撰写的《书仪》中,详细描述了从家人去世到事后料理的所有流程。后世之人,又对这些流程进行了注解,成为宋代以来丧葬流程标准“说明书”,单是这样的“说明”,就有将近35 000字。
《书仪》中提到,人刚去世时叫“初终”,其中就有许多匪夷所思的规矩。它规定人不能在卧室中过世,要将濒临死亡的人移居到正寝(堂屋)。《书仪》还规定了逝者周围的男男女女具体该怎么站,要保持怎样的氛围。老人刚咽气的时候,至亲先哭,随后兄弟姐妹才能哭,关系稍远的亲友最后哭。
又有“复”,即民间所说的招魂仪式。它要求亲人拿着死者生前经常穿的衣服,面向某个方向招摇,并且大喊:“某某某,回来吧!”对“某某某”的称呼,也有讲究。它或是名字,或是小名,或是姓氏加职位,或字,或号。总之必须是死者最为习惯的日常称呼,三呼之后,才能执行下一项程序,“死事”。
接下来,依然有数不清的烦琐程序。如换衣(易服),发讣闻(讣告),沐浴、饭含、袭,铭旌,魂帛,小敛,大敛殡,亲戚朋友闻丧,奔丧,饮食,丧次,着装,祭奠,葬事,刻碑,明器,等等。
在现代人看来,这样烦琐的规矩是没有必要的,不仅浪费了人力、物力,也滋生了诸多社会问题,如攀比奢侈。
丧主摔盆,亲人哭跪,全听着司仪的号令,亲人就像提线木偶一样,完成某些不必要的举动,哭给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群众看,接受人们的评头论足。如此一番折腾,劳累不堪,最终才让死者入土为安。
然而,古时丧葬礼仪的形成,是有其内在逻辑的。
拿所谓“复”来讲,它是人刚刚死去时进行的“招魂”仪式。要求招魂者必须大喊三次,是因为古时并没有所谓新陈代谢终止才算死亡的说法,有的只是脉搏,以寸口脉或人迎脉为准,还有鼻孔呼吸的判断,有的甚至要摸趺阳脉,即脚掌上面的脉搏。只有这个脉搏不跳了,才能真正宣布该人死亡。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摸脉,因此,人们利用鹅毛探气,且必须要“招魂”,这确实有一定概率把人叫回来。
招魂仪式也有失败的情况,如南朝梁时的衡阳王萧元简,死后下葬,棺材里突然传来咚咚咚的声音。他的夫人却说:“晋文公时已经有过先例,不闻开棺,无益亡者之生,徒增生者之痛。”晋文公下葬时,棺材里曾出现过牛一样的叫声,人们听见后没给打开。此时衡阳王刚刚去世,棺材里竟有动静,有人认为应当打开看看,孰料他的妻子坚决反对,人们只好把棺材给埋了。
这就是典型的错误理解“复”的行为,“复”本身并不只是一个机械的动作,它的目的是希望人能活过来,且确实有被判定已死之人又活过来的先例。结果被一帮居心叵测的人强行解释为喊完人名就算完了的“死事”,到下棺的时候即便人们听见动静也不再去开棺。
“复”是因有灵魂一说。亲人拿着死者生前常穿的衣服招摇,希望死者刚刚要飘走的魂灵被自己的衣物吸引过来,也是请其复生的意思,当然算是一种心理安慰,却也拖延了时间。在这个过程中,刚断气的人可能会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真有可能苏醒过来。
同样地,“初终”的举措,也有一定的道理。它要求把将死之人迁居到正堂,是因为正堂宽敞通透;要求人们必须“安静以俟气绝”,平静地等待老人去世,而不是大喊大叫、捶床拍地,或者叽叽歪歪地开始哭,甚至安静地哭也不行,因为这样会让将死之人伤心。人在厅堂过世,称作“寿终正寝”。
后来丧葬礼仪有诸多变化,有些完全不符合《书仪》中的规范。
按照正常程序来讲,人们必须在“复”三次后,确定亲人真的去世了,才能进入换衣程序。但在一些地方,人们没等老人死去就着急给他换上寿衣。这可能是老人自己要求的。一切丧礼物品,都提前备下,老人自己也会攒钱买棺材。
烦琐的葬礼也有很大的坏处,有些人热衷于追求仪仗的风光,攀比浪费。办丧礼又能收到远近亲朋的帛金,于是有些人更会想着大操大办。随着时代发展,中国人的丧葬过程已经极大程度地简化了,人们不必守丧三年,也不必操劳过度,这是社会进步的体现。
然而,因为绝大部分仪式缺失,甚至追思的过程也被省略,人们就难以释放自己的情怀。
丧礼过程讲究“哀尽”,指哭泣时必须尽情释放。要哭一起哭,哭够了戛然而止,等待下一次的释放,直至“卒哭”,释放完所有情绪。这样的过程是对活人的关怀,也是对死者莫大的安慰。
老人行将就木时,其实特别依恋、怀念这个精彩纷呈的世界,正如喻中教授所言:“这个总会继续向前的生活世界抛弃了他们——就像一列热热闹闹的火车上的某个旅客,被无情地抛下了车。他只能站在荒野之中,无可奈何地望着风风火火、沸腾的列车奔驰而去。”即将逝去的老人往往心有不甘,在孤独与恐惧中重复地告知自己的亲人我命不久矣,有的主动请求亲人为他举办一场热闹的丧礼。丧礼的参与者很多,整个丧葬的过程,老人都是最最重要的人,可以吸引一切目光,是绝大多数普通人人生中最最高光的时刻。
丧礼肯定会很热闹,有人哭,也有人笑,这让弥留之际的老人相信如此烟火气,会在另一个世界延续,可以帮助他的亡灵平安顺遂地进入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他会牵挂这个世界的人,而在这个世界,也有牵挂他的人。他便不再孤独,也不再害怕。
如今,婚丧嫁娶提倡节俭,这是对的。人们应该厉行节俭,简化繁文缛节,净化社会风气。按照设想,人们省去了烦琐的仪式,应当把省下的钱财用于老人未亡之时。可事实上,人们也并没有省下多少钱,因为时下的丧葬过程其实并不节省,过程也是极为粗暴,极为扭曲的。
历来死者为大,人们在敛棺、下葬的环节足以尽哀,但如今却被强迫着掏出等同于古时治丧的钱财,忍受殡仪馆、丧葬所肆意的勒索。树新风的法规被完美地利用了,造成了普通人死不起,亲朋无法致哀的局面。
在这样的时刻,人的心情是抑郁的。他们不再是悲悯的至亲,而是待宰的羔羊,死者就是被绑架的肉票。
人们生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新生时如此,老去时亦如此。人们的生活大部分与自然无关,也与旁人无涉。但说起来,人们还是要有一些仪式感的。仪式感并不是要我们真的去恢复什么古旧的礼制,它应该适应新的时代,对人们有应有的人文关怀。
“礼,所以节止生民之侈伪”,礼本身就拒绝攀比铺张,贪婪虚伪,也是为了防止人被异化。举办丧礼,不应把死者作为人质,将生者视为羔羊;应当恰如其分地释放人的感情,使人虔诚致哀,不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