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所谓的“中产之家”与现代不同,只要日常能免于饥饿而略有盈余,能够应付一些突发状况,就算家庭条件很好了。
中产之家的比例,在各个时代并不一致。
宋朝是中国历史上城市经济较为发达的时代,可即便在临安城里,达到中产水平的家庭也只有十分之三,贫困人口则至少占到总人口的一半。
绍兴府乃江南富庶之地,荒年的时候,多数人吃饭都成问题。依据朱熹在他那个时代的调查,绍兴府除余姚、上虞外的其余六个县,大略有140万人。其中“四等、五等贫乏之户”居然占到130万,这些人连稍微自给都做不到。这个令人诧异的现实,现代人其实很难想象。140万人口中有130万极端贫困,对应的是少部分人穷奢极欲,十个人的脂膏,供应一个人享乐。吴地向来富庶,可“吴侬乐岁无余业,年灾一值如赤贫”。我们看惯了官员们吟诗作对,热衷于研究宁荣二府的才子佳人,却对真正贫困的普通人的生活缺乏了解。
赤贫者“大抵乏食,采木实草根,以延朝夕”,他们往往穷到要挖草根为生。一旦遭遇干旱,他们就“转死沟壑”,成为饿殍;不想死的,“不得已而为盗贼”。每个朝代农民起义的原因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就是活不下去了。富庶之地尚且如此,其他地方的情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如此多的人生活贫苦,绝不是因为他们懒惰,而是与时代的局面和当时的政策息息相关。朝政腐败时,官府横征暴敛,“朘小民以保上官之生”。遭遇灾荒,各级官府也欺上瞒下,百姓依然要缴纳赋税及各色加派,否则就要被拉到衙门血溅石阶。为了还钱,他们不得已卖房、卖地,使得穷者更穷,富者更富,土地兼并愈演愈烈。普通家庭经不起冲击,任何需要花钱的事都会让本就脆弱的家庭经济雪上加霜;很快,一部分人成为负收入者,沦为奴隶。即便是太平盛世,农民也至少要将所得的一半交出去,还要义务出夫,参加为期不短的徭役。
持续的付出,对应的却是生活的贫寒。农民,甚至包括许多士子,都在贫困线上挣扎,往往一年到头吃不上一口肉,生活非常艰难。相较于“肉食者”,他们的生活似乎完全没有希望。于是有人问,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对于这样的问题,古人其实早已讨论过。
与现今的多数人想得不一样,衣食无忧者反而更容易陷入虚无,而忍饥挨饿者的精神追求更加简单直接且热烈。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毕竟是困难的,但生活越差,求生的本能就越激烈。这是一直生活在温室中的人无法理解,也无法感同身受的。
穷人也有愿望。在《温氏母训》中有这样一段话:
人生只消受得一个“巴”字。日巴晩,月巴圆,农夫巴一年,科举巴三年,官长巴六年、九年。父巴子,子巴孙。巴得歇得,便是好汉子。
巴望,也就是百姓常说的“盼头”。
农民白天盼晚上,因为干了一天活,只有晚上可以休息一下。初一盼十五,因为月圆之时一家人可以团圆庆祝,小孩子也可以趁着过节改善伙食。农夫盼望一年里有个好收成,能让人吃饱穿暖。读书人盼望三年后能登科,官员盼望六年、九年考核后能够升迁。父母盼望儿女成龙成凤,子子孙孙,都在无穷无尽的盼望中过日子。在盼望中劳作,在盼望中休憩,生活就有滋味了。
对于读书而有志向的士子,自然要努力“为生民立命”,改善百姓的生活。对于穷困潦倒的读书人,则选择在艰苦贫困的环境中,坚持自己的人生准则。
古时贫寒士子的精神偶像是颜回,他身居陋巷,生活清苦,“一箪食,一瓢饮”,却安贫乐道,活得非常自在。他们总拿颜回的处境激励自己,认为快乐与贫富无关,只和心境有关。
但是,一味学颜回也是不可取的。
宋朝学者叶天经认为,颜回身居陋室,不改其乐,确实是安贫乐道。可现在的人要是也说“箪瓢陋巷,我能安之”,就有点可笑了。
颜回是什么样的人物呢?有什么样的才能呢?他的同学都在各国做官,作为孔子最为得意的门生,他想要出仕,去诸侯国当个卿相,领受常人不敢想象的俸禄,是易如反掌的。他只是不肯苟且而已,并不是不能。能而不肯,这就是颜回的“贤”。
如今许多人无才无德,本来就是因为没什么本事才饿肚子的,也跟着说“安贫”,难道不可笑吗?颜回家徒四壁,是人家自主的选择。你家徒四壁,是没办法。迫不得已的事,能叫“安”吗?
叶天经的发言得到了施德操的赞同。施德操说,没有志气的人,常常拿安贫乐道糊弄自己。孔子也认为,贫困与卑贱是人们都厌恶的东西,然而富贵与显要不以道得之,就宁愿不要。
施德操的快乐就是求学和讲学,每天研究一个自己不懂、不会的东西,每天进步一点点。这样的快乐,别人确实想象不到。他认为,倘使因为寻求这样的快乐而导致了自我的贫穷,那么贫穷也没什么不好的。可如果因为惰慢荒逸导致一无所为就不行了。贫寒堕落之人,根本没什么“道”,又何来“安贫乐道”呢?顶多算是人穷志短。
施德操是两宋之交海宁的名人,身患重病,成了残疾人。他没有做官,也没有结婚,一生坎坷凄凉。在外人看来,他是个活得非常辛苦的人。可是他很快乐,有着超越常人坚韧不拔的意志。其所著的《北窗炙輠录》流传千古,一直有人手抄,至乾隆年间才刊刻发行,成了研究宋代历史的重要材料。
古时的绝大多数生而平凡的人,也是有道的。
尽管富裕是许多人维系关系的纽带,所谓“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便是如此。穷了,哪怕住在闹市里都无人问津;富了,哪怕住在山里也有人认亲。然而人也分得清虚假与真诚。当曾经富裕的人突然变穷了,靠金钱维系的脆弱情感就会消失不见,所谓“一贵一贱,交情乃见”“白马红缨彩色新,不是亲者强来亲。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
恰恰是贫寒时,方能见到人的本心。穷人更注重义气,注重相互帮持,这既是合作共赢的生存策略,也是高尚的精神追求。
因为这种格局的形成,人们会对不重视信誉,不乐于帮助他人,不善良的人充满敌意。这也要求人们自身成为守信、助人、善良的人,在这种环境下,哪怕是腹黑的算子,也要伪装成一副忠厚坦诚的模样,除非他仅靠自己一人也能过得很好。
穷人的巴望是现实的,也是最有行动力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生活已经不可能更差,便有无限可期待的东西。最重要的是,穷人永远享有掀桌子的权利。
子贡的学生田子方说:“富贵者哪能傲慢呢?富贵兼有国家者不能傲慢,国君傲慢则失国,大夫傲慢则失家。我们穷人有什么可失的?言不用,行不合,大不了提上鞋一走了之,有什么不能傲慢的?”
富人擅长制造边界,多数都脱离了普通人的生活,只能和一小部分人成为朋友,一时不知道围上来的朋友究竟是看中了他的什么。他们的子孙也以为能有这样的生活,全靠自己的努力,侃侃而谈的全是错的。中产则一直处于严重的焦虑状态,非常擅长制造焦虑。比上不足,所以懊恼;比下有余,却从来都在忽略这一点。自我以下阶级分明,自我以上人人平等。受欺辱后,没有砸锅的勇气,因为一点保障而永远被人拿捏。
穷人则不同。穷人既然获得的是差的开局,就有无限变好的可能,穷人的逆袭全靠自己。人生的精彩,就在于拥有无限可能。可以安贫乐道,也可以不安于贫穷。可以流连野趣,也可以步步登高。穷人的期望很多,也很强烈,逆境中不服输,就是永远的主角。一旦无论如何都无法使生活变好,穷人也有掀桌子的权利与魄力。
无产者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