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意思是才德俊秀之士,又叫生员。在古时,考取了生员,就意味着步入了“士农工商”中“士”这一阶层。
在明清里,秀才的形象总是寒酸的。他们有个外号叫“穷措大”,也叫“穷醋大”,是说他们穷、酸,且高傲。
《儒林外史》中的吝啬鬼基本都属于士人阶层。譬如有个胡三公子去买馒头,店家要卖他三文钱一个,他不愿意,非要给人家两文钱。店家不愿意,他“就同那馒头店里吵起来”。
古代的秀才真有那么寒酸吗?
多数是的,但也要相对而论。拿县里普通的秀才和省城、京城的达官贵人比,当然显得普通秀才极为寒酸。可要和绝大多数的乡村农民和城市贫民比,秀才的身份、地位,可以说是非常高了,经济条件也往往处于当时社会中等偏上。
海瑞年少时,在乡下曾看见一桌子父老吃席,正肆意谈笑,突然来了一个秀才,于是“敛容息口”,所有人一脸严肃,都不敢说话。秀才坐下,所有人都恭敬得如同见了县官。秀才说什么,都要洗耳恭听。秀才动筷子,大家才敢动筷子。“惟秀才容止是观,惟秀才之言语是听”,时间久了,有人憋不住,想开个低俗玩笑,也不敢大声说,只敢窃窃私语。
古时乡间,秀才就是有这样的地位。而“士”与“农”的区别就在这里,秀才的地位高一级,就有高一级的待遇。
士人的权利不是空口白牙说出来的,而是实打实给出来的。因为是士人,所以不用干农活,摆脱了繁重的劳动,形象上就比庄户人家好很多。士人没有徭役的烦恼,还不用受粮长和衙役的盘剥。且如果是廪生(名列前茅的秀才),还能从公家领吃领喝。他们走在路上,都是挺胸抬头的。路边的人望见他们,都会满含景仰地对人介绍:“这就是某斋长。”
范进中了秀才后,胡屠户嘱咐:“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证明秀才同种田的打招呼,就是丢了身份。后来范进又中了举,就更了不得了。
读书人大都有自己的理想抱负,但亲邻期盼的却总是富贵荣华。理想的光辉下,是人们趋利避害的本性。大家都想要逃避苦役,坐享利益。所以每个有能力攒钱送孩子读书的家长,无不把乡里的秀才当作后辈学习的榜样,鼓励孩子们一定要成为那样的人。
识字班的儿童背负着这样的期盼,便开始了日复一日紧张刻苦的学习。朝代早期,人丁稀少,贫民子弟能比较容易地考上秀才。可是,随着婴儿潮的到来,越来越多被期待着成为人上人的孩子加入角逐,考秀才的难度开始飙升。
明朝朝廷鼓励全民学习,热衷于兴建学校。人们的求学热情也空前高涨,所有人都相信读书就能改变命运。童生们拥挤在同一条路上,都有同样一个小目标——考上秀才,接下来考举人,甚至考进士,这导致了人才的“通货膨胀”。
历来乡间的教育资源都是很匮乏的,考上秀才的人不多,在所有能读得起书的人中也属于百里挑一的人物。所以在乡下,秀才依然能得到尊重。可在京、广、苏、杭等大城市里,秀才的地位却一落千丈。由于秀才越来越多,他们从原先衣冠楚楚的玉衣秀士,变成了人人都可调笑的穷酸人士。
科举是朝廷收拢读书人人心的一种手段,光考试而不给结果是不行的。由于社会上太多人想受人尊敬,但考试录取的名额完全不能满足这些人的要求,朝廷就将名额一加再加。即便公家不给发任何补贴,人们也都愿意挤进去当秀才。
城市的生员非常多,而农村的生员非常少;城市的生活好,而农村的生活差;城市资源多而农村资源少。于是许多乡下的生员,就没有留在乡里授课,而是选择去城市打拼,与城市本来就有的“秀士”们聚在一起,造就了“极卷”的秀才生活。
想要不受人白眼,当然应该继续考试。由秀才考取举人的乡试,就是一种全省范围内的选拔性考试,也是从秀才里面百里挑一的考试。一开始,举人地位崇高,可以做官,甚至能当上知县。但随着举人数量增多,后来的多数举人,就只能徘徊在州县佐贰官的级别里混不出头,很难找到升迁的机会,想要做大官,只能继续参加会试,去考进士。
乡试拔尖的学生,实在找不着出路,也有一套“如何考上理想大学”的创收方法。优等生们本身没有什么好出路,考上学以后,便开始教别人如何考学,出些应试心得与真题。有一类名叫“程墨”的教辅书,正是科考赢家亲自挑选的符合程式的考卷,送到书坊加以刊发,由考生购买。如“处州马纯上先生精选《三科程墨持运》”,和现在的《5年高考3年模拟》是一样的。
多数秀才的仕途都不顺利,加上有了家庭,只能另谋出路,很多都投身到了“网络文学事业”。之所以说那是“网络文学”,是因为假设不以传播途径来论,那些存在于古代的、稀奇古怪的,性质确实就和网文一样。
在明代的图书市场上,有海量的口水,基本全是落魄的秀才写出来的。这一行业的发展一直持续到了清代。到清代末年,更是出现了日更万字的快手作家,如陆士谔。他写的《新中国》,讲了古人穿越到现代参观“万国博览会”的故事,可以说是穿越的经典之作。
古代网文也经历了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起初,卖得好的单行本多多少少都“诲淫”(涉黄),官府多有禁止。等这股风气被整顿后,又诞生了一批半黄不黄,但爽感十足的意淫文。其内容大都是什么美女爱上穷书生,狐狸精爱上穷书生,穷书生修身后位列仙班,等等。
与此同时,市面上也出现了大量改编自知名作品的同人文,多是人物设定不变,自编另外一套情节。如《西游记》之后有《新西游记》《续西游记》《后西游记》《西游记补》,《红楼梦》之后有《红楼圆梦》《红楼春梦》《红楼幻梦》《后红楼梦》《续红楼梦》《复红楼梦》,等等。
如此海量中,劣质作品固然很多,但在市场竞争过程中,读者的口味也会发生变化。许多人不再满足于那些质量较差的作品,市场上就涌现出许多相当优秀的作品。那些销量高的优秀作品,读者看后还会不断催更。
如凌濛初的《初刻拍案惊奇》完稿后,火爆程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因为受不了天天有人追问,加上自己又是出版商,既然能赚钱,他就立即着手写《二刻拍案惊奇》,这便是“三言二拍”中“二拍”的出书过程。不过,绝大多数作者没有凌濛初那样的财力,只好靠写书维持个温饱,过着“清苦低贱”的生活罢了。
拥挤的市场已经人仰马翻,生员们必须另谋出路。起初,他们还顾及面子,不愿意去做“下等人”做的事。可后来,各行各业也都有了先生们的身影。
一些秀才投靠官府、乡绅、商贾做事,形成了庞大的师爷群体。这些师爷也是有传承的,以绍兴为最,老师爷在绍兴老家开班授课,培养下一代师爷。这些师爷中,很多都老老实实做事。但毕竟人的秉性是不同的,有的师爷却很无赖,揽讼滋事,鱼肉乡民。
公家的位置毕竟有限,没有投靠、依附他人的机会的生员,也就因为没有编制,找不到工作,生活上没多大进步,又不想沦为“下贱”的工人、商人,甚至成为太监(但确实有穷到顶的秀才自宫当太监的),还是想享福,就产生了严重的“躺平”的思想。
生员躺平,有真有假。譬如,有的人总要在的开篇放几首看破红尘的诗文,有的更是一口气放十几首。这些诗文都是平日里他们自己写出来却发不出去的,只好堆在文章前头,号召大家不要去争,不要去抢,不要为五斗米折腰。可一转眼,真到了缺油少盐,吃不上饭的时候,这些人又不得不去争,不得不去抢。
尤其是人数众多的附学生员,相较于从国初就有定额的廪生,他们不能从公家领钱,又不愿意做“屈才”的工作,导致“俯仰不足,婚丧无藉”。有的穷得就剩个大裤衩子,天天喝稀饭,清明节跑去偷坟墓前的供品者有之,觍着老脸下乡蹭席吃者亦有之。
他们没钱买米,没钱结婚,生不起,死不起,于是越想越气,便“集公门告歉称匮”。到这时候,数不胜数的寒酸秀才便会堵在官府前面索要待遇。遇上好心的县官,可能会挤出点钱来补贴一下他们,买“城东丰腴田一百二十余亩令佃”,用这点地租给秀才们发点粮食。但遇上没那么好心的普通县官,这点补贴也是没有的。
想想也是,农民出苦力,种粮食,一年到头,好赖都能自食其力。秀才又不干活,干也挣不出吃的来,再不发东西接济,他们的日子会很难过。
在“士农工商”的界限如此清晰的古代,让士人去从事“鄙业”就算是一种侮辱了。虽然也有秀才被迫下海从商,但他们骨子里还是很瞧不起商人的,有商人穿戴生员的服装,还会被较真的生员抓住一顿羞辱。
范进尽管考上了秀才,还是很穷困,因为他的经济地位配不上社会地位,他的岳父胡屠户便瞧不起他,言语之间极尽刻薄。直至听说老女婿范进中了举,有了足以改变生活的资本,胡屠户才话锋一转,态度一变,说他的这个女婿乃是“文曲星下凡”,打也打不得,动也动不得。
古代士子“躺平”是不得已的,是本就不多的优质资源被人抢光后,导致了行为上的“不进取”。实际上他们一直渴望改变命运,无法改变命运时,便想要摆脱别人踩过的陷阱,绕道旁人经历过的旋涡。这与现代社会迷茫的人们是很像的,人们倒想无争,但实际上还真不能躺着,因为人们所得的太少,却背负的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