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成语,叫“心想事成”。《儒林外史》中,杨执中“心里想,生平并不认得这姓晋的”。可见在古人的眼里,思考东西是要用心的。
《红楼梦》中,贾瑞被凤姐戏耍,依然死性不改,想她,念她,觊觎她,“自此满心想凤姐”。可见在古人的眼里,人的思念,也是用心的。
不光中国,其他国家的人们,也都认为心是主思考、思念的器官。如英语中“my heart will go on(我心依旧)”“you don’t know my heart(你不懂我心)”,德语说“Der Kummer drükt mir das Herz ab(苦闷压在我心里头)”“Sie bewahrte diese Worte in ihrem Herzen(她把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
这与现代人的认知大相径庭,我们知道,主导思维的器官是脑而不是心。可为什么古人会有那样的观念呢?难道他们从来没意识到大脑才是用来思考的吗?
我们不妨放弃成见,重新审视“心为神主”这一观念。
唐代诗人杜牧有云:“我初到此未三十,头脑钐利筋骨轻。”“钐”,就是镰刀,言其锋利。头脑钐利,就是头脑敏锐的意思。
《朱子语类》(1270年刊发)记载了朱熹和弟子的议论。学生黄义刚说:“刘季高也豪爽,只是也无头脑。”刘季高这个人很豪爽,但是没什么脑子。
“头脑”也可能指条理、次序,所以为了确定这里的“头脑”是不是现代汉语意义上的头脑,我特意查访了刘季高的往事。刘季高是北宋的官员、名士,确实生性豪爽。但在正史中关于他的记载较少,只要出现,多半就在笑话集里。
明清时期骂人没脑子的就更多了。《红楼梦》中,袭人说:“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人,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袭人骂有些人办事不过脑子,本来无心,被有心人看见,很容易坏事。
《笑林广记》里有个段子,名字就叫《借脑子》。话说一苏州人热衷奉承身为富人的主人。为了表现自己,常对主人说:“就是让我替您去死,我也心甘情愿!”有一回,主人病了。医生说:“你这个病不好治,什么药都不管用,除非用活人的脑髓才行。”主人急了,到处管人借脑子,但是没人愿意借给他。忽然想起那个苏州人:“他经常说愿意替我去死,难道不肯借我脑子用一用吗?”于是把苏州人叫来说,把你的脑子借给我用用。苏州人大惊失色,跳嚷道:“使不得啊主人!使不得!我们苏州人什么时候有过脑子?”
显然这是个“地域黑”杜撰的笑话。明清时候的苏州十分富庶,经济地位相当于现在的上海。有些苏州人瞧不起外地人,这则笑话,应当是外地人故意编来揶揄苏州人的,意在嘲讽他们智力不高。
“脑子进水”同样不是网络时代的发明,在《笑林广记》中早有记载。故事发生在隋朝宰相杨素与大隋第一段子手侯白之间。
有一天,杨素问侯白:“假设我挖了一个一百尺的大坑,让你跳进去,你怎么出来?”侯白说:“用针!”杨素骂道:“胡扯!”侯白解释道:“真的。用针给我的脑袋扎个洞,把脑子里的水放出来,我就浮起来了。”杨素怪问:“你脑子里有水?”侯白骂道:“我脑子里没水怎么可能跳这么深的坑?!”
以上诸多内容,大略能够证明古人确实是知道“脑主思维”的。可为什么日常生活中,大家依然摒弃“脑”而用“心”作为思维主体呢?还是因为古今观念的不同。
在古人的观念中,心也是主血脉的。所谓“人心动,则血行于诸经”,因为心脏的跳动,使血液循行到各个部位。然而,心还有另一个重要功能,“主神志”。它可以说是古今观念最为不同的一点。尽管古代医家曾经试图澄清脑的作用,但是,“灵机记忆”出于心的观念依然是主流。
既然心是负责输送的,就会使藏在脑子里的神志散布、隐藏在五脏(心、肝、脾、肺、肾)之中。这使五脏也都有了各自的神,且所藏之神不一样:心藏神,肝藏魂,肺藏魄,脾藏意,肾藏志,名为“五脏神”。
任何一个藏神的脏器生病或者受损,都会影响人的神志与意识。比如肝有病的人暴躁易怒,脾有病的人精力涣散。心,作为五脏神中最主要的器官,主持着精神、思维、情志的运作,所以才是五神的“大主”。
它主持了一切,也会被一切牵连。思考真的会心累,分手真的会心痛,思维有变,心跳频率也会随之改变。如此一来,与思维有关的,不是心又是什么呢?
因为心的主持与调度,它本身独立受病,也会让人出现精神错乱的症状。古代有个病名叫“失心疯”,是一种痰蒙心包的病变,现在一般视作精神病。
患者狂乱无知,骂詈号叫,不避亲疏,逾垣上屋,毁物伤人。《水浒传》中,宋江在墙上写了反诗被缉拿。神行太保戴宗给他报信,他不知如何是好。戴宗出主意:“你可披乱头发,把尿屎泼在地上,就倒在里面,诈作疯魔。我和众人来时,你便口里胡言乱语,只做失心疯,我便好自去替你回复知府。”
人们认为这种疯魔的精神病患者是“失了心”的,在医家看来是“痰”的作用。如《儒林外史》中,一切眩晕跌扑、鬼迷心窍,都说是由“痰”引起。
总之,等官兵来了,见宋江在屎尿里打滚,说自己是玉皇大帝的女婿。知道这家伙只不过是疯了而已,便打道回府。可惜这一招并没能瞒过知府,还是把他抓去打了个半死,判了个死刑,要斩首时还是众好汉去劫的法场。
现代研究认为,大脑是思维的器官,主导机体内一切活动过程。心脏则是为血液流动提供动力,把血液运行至身体各个部分的器官。现代研究与古人“心者,君主之官”“心为五官之主,百骸之所以听命者也”的观点大为不同。
清末,一些知识分子重新认识到脑的作用,已经开始说“动脑子”了。然而由于历史的惯性,即便是认同大脑为思维器官,人们也还是习惯地沿用心的成语。说“心想”,而不说“脑想”,说“心知”不说“脑知”,说“心理学”而不说“脑理学”。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古人的三观打在语言上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