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吃什么补什么”还有一个更文雅的说法:以形补形。
清代张秉成撰《本草便读》上说:“所谓以形补形也……信者固多,服者亦复不少。”这里的形,包括食物的性质、颜色和外形。在这个理论的指导下,人们以为吃动物的内脏即可补内脏的不足。植物也是一样的,譬如核桃的形状和人脑近似,人们便认为它可以补脑。
除了形状、性质的“形补”外,还有一种略微复杂的“色补”理论。人们以五行、五色对应五脏,如青色对应肝木,黄色对应脾土,红色对应心火,白色对应肺金,黑色对应肾水。不少人认为《百年孤独》中丽贝卡嗜好吃土的怪癖是马尔克斯编出来的,其实不是,中国古代医案中记载了很多病名本身就叫“吃泥”或“吃土”的怪病。
明代江瓘撰《名医类案》记载了两则吃泥的医案。第一个患者是个女孩,某天她突然开始吃河中的淤泥,且一天要吃三碗,跟丽贝卡的情况很像。另外一个患者是男孩,吃泥的同时伴有嗜睡、腹泻的症状,形体非常瘦弱。太医院院使薛立斋为他进行治疗,得出“脾经外疳”的结论。脾、胃都属中央土,用的是补脾土的六君子汤与肥儿丸。这就是五行五脏五色相对应的“色补”。
不过,多数医家还是认为形色论只对应着特殊的情况,药材的颜色也未必非要对应脏腑。可是,热衷于保健的人们只想要个一眼就能看懂的结论,才有了过分的发挥,在形补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有时候古医也很无奈,因为民间的传言和医书上说的根本就不一样。譬如,依据形补理论,人们认为吃腰子能补肾。很多男人为了拾回做男人的信心,大吃特吃。然而,书上却记载猪腰不仅“不能补命门精气”,还会因性质寒凉导致肾病。《遵生八笺》说得更吓人,认为常吃猪腰子会导致“死气入肾”。
无数医家对数以千计的药材的作用进行了归纳和验证,明白个体不能代表整体,故而极少提及形补理论。
中医里“玄”的部分,也是被诟病最多的,正是脏器、疾病对应的五行、五色。实际上它们的理论是比较复杂的,与民间的传说完全是两码事。只是人们只爱听简单粗暴的结论,不断出现自我误诊和误治的情况。
以舌象为例,异常的红色代表有火(但也有特殊情况),而舌尖代表心。那么,舌尖明显较其他地方红,就代表有心火。有心火的人容易烦躁,常有失眠的症状,有时候心律不齐,时间点为正午前后,因为午时是心经当令。这种人还容易口糜(口腔溃疡),稍微吃点辛辣刺激的食物就要发作。而心与小肠相表里,心火的炽热,容易下移到小肠。小肠有分清泌浊的功能,一旦因火热下移导致小肠功能失常,就会出现淋痛,也就是小便发热、尿道口疼痛。治疗的方法应当是清心火,有个成方,名曰“导赤散”,由生地黄、川木通、竹叶、甘草梢组成。
然而,令古代医生痛心的是,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人们会简单粗暴地拿清火药来“治上火”。譬如,心火导致的口腔溃疡,有人疯狂地喝金银花、黄芩、大黄。但这几样药根本就不是清心火的,尤其是大黄,会导致比较严重的腹泻,人还以为是在排毒,实际上是用错药导致了泻痢不止。
心火旺还会导致口腔溃疡,但是口腔溃疡不一定非得是心火旺导致的,也有可能是脾虚、肝肾阴虚等状况,必须辨证论治。
中医理论中的“色”,与民间传言“吃什么补什么”是两回事。那么,民间的形补理论,又是怎么形成的呢?它历史悠久,起源于原始社会。这么想的也不光中国人,凡地球上存在过的部落,都有过类似的思维。
医学史大家卡斯蒂廖尼(Arturo Castiglioni)认为,在原始人的思维中,一切灾难与病痛都是恶魔导致的。恶魔是拟人的魔鬼,可以通过辨别某个人的固有特征对人下手。所以原始人通过改头换面逃避它的惩罚,譬如戴上面具,用彩色颜料描脸,好让恶魔认不清。抑或改个名,叮嘱旁人不要喊自己的本名,逃避恶魔的召唤。当这个人突然听见有人喊自己的真名时,会立即意识到恶魔来了。并且认为只要自己不答应,它就不会得逞。
吃动物或俘虏的内脏,也是躯体替代法的一种。找到替代品,恶魔就损害不了自己。有时则是用健康的脏腑代替不健康的脏腑,就好比桌腿坏了,拿根好的顶上。从那时起,人们就期望通过吃别人或者动物的某个脏腑,顶替自己坏掉的脏腑。更进一步,人会拿某种与脏器长得相似的药材,治疗该脏器的疾病,希望通过以形补形的方式,使受损的脏器恢复正常。
实践证明,这样是行不通的。但是,对于百治无效的病症,普通人又能怎么办呢?
时至今日,以形补形依然有它的市场。它利用了人本能的认知,使人忽略了事情的复杂性。
不过,民间餐桌上所谓的以形补形,很多时候是一种幽默的调侃。
一位父亲带着女儿到熟食店买东西,犹豫来犹豫去,不知买什么好。店主建议他补补大肠,他问,大肠多少钱?店主说,50元一斤。他咋舌,补不起。见女儿盯着鸡腿看,就说,补补大腿吧!于是要了四根鸡腿——父女俩都很高兴。
店家所谓“补大肠”,只是一个幽默的建议。这位父亲所言的“补腿”,也只是开玩笑。它使得人们吃东西师出有名,师出有名,就能理直气壮,确实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乐的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