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二四年以前,北京跟北京附近的人,每天到了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就都听见了连续不断:邪!邪!邪!的钟声,是一种很好听的声音。这时候,尤其是冬天很冷的时候,妈妈们就会跟孩子说:“睡觉吧,钟楼[1]打钟啦,铸钟娘娘要鞋啦,睡觉吧,别吵了铸钟娘娘。”“什么是铸钟娘娘要鞋呀?”妈妈们就说出下面一个故事来。
原来,早年间没有钟表的时候,各省各县都有一个鼓楼,到了定更(下午七点钟)天,就开始打鼓,叫做“交更”,老百姓听见鼓楼的鼓声,就知道天到什么时候啦。北京是京城啊,鼓楼当然要比省城、县城的鼓楼,高得多,大得多了,净有这么大的鼓楼多么孤单啊,得配个大的钟楼。皇帝就下了一道“圣旨”,派管工程的工部大官,修一座高大的钟楼,铸一口两万斤重的大钟。
工部大官接了这道“圣旨”,马上把全国各省有名的铸钟匠人,召集到北京来,商量怎样铸这口大钟。有名的铸钟匠人都到齐啦,大家就商量起来啦,工部大官就派一个更有名的匠人老邓头,做铸钟的工匠头,带领大家铸钟。先在鼓楼西面开了一个大的铸钟厂,大家就住在厂里铸钟。
老邓头呢,他是有家眷的,他有一个妻子,他有一个读书识字、心思灵巧、长得美丽的大闺女,一家子过得舒舒服服的日子。他们就住在铸钟厂外面不远的一个小胡同里,老邓头天天早晨起来上铸钟厂,晚上回家和妻子、闺女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别扭的事。老邓头天天回家,闺女总是问:“爹,钟铸成了吗?”老邓头也总是笑着说:“快啦,快啦,快铸成啦。”
一天两天过去了,十天二十天过去了,钟真铸成啦,是一口很大的大铁钟,老邓头报告了工部大官,工部大官赶忙奏明了皇帝,请皇帝听听钟声,他以为皇帝听了这个大钟的声音,一定要奖赏他哩。大钟架起来了,皇帝看钟、听钟来啦,没想到皇帝刚一看见这口钟,就好大的不乐意,说:“怎么不铸个铜钟?这黑湫湫的多么难看!”等到敲起钟来,皇帝更恼怒啦,发火地说:“这是什么声音?叭喇叭喇的,不用说全城人听不见,就是我的皇宫里也听不见啊!”当时责罚了工部大官,还说:“给你三个月的限期,铸一口两万斤重的铜钟,平常时候,要四郊都听得见,顺风的时候,要四十里地以外,也听到我这口钟声。铸不成,铸不好,是要杀你头的!”皇帝说完了,甩着袖子,怒气冲冲的就回皇宫去啦。
工部大官早吓傻啦,等皇帝走了以后,他向老邓头们发起威风来啦:“你们是成心要我的好看!给你们两个月限期,铸成皇帝说的这样的钟,铸不成,铸不好,先杀你这个工头的头!别的工匠,一个也轻饶不了!”说完了,工部大官也坐上轿子走啦。
老邓头和他的伙伴们,生气极啦,有的说:“他没说叫我们铸铜钟啊!”有的说:“铸铜钟给我们铁料!”大伙一生气,把铁钟摘下来,扔在地上躺着就不管啦,大家从头商量铸铜钟。老邓头气昂昂地回了家,闺女一看见她爹,就问:钟不是铸成了吗?爹为什么生气呢?”老邓头说:“成什么!”他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闺女也生气啦,只得安慰她爹:“慢慢地想法子铸新钟吧。”
老邓头还是天天早晨上铸钟厂,晚上回家,起初一个多月,还不怎么样,过了一个半月,老邓头回家的时候,气色就不同啦,总是愁眉不展的咳声叹气。老婆儿问他,他也不说什么,闺女问他,他只说一句:“没什么。”灵巧的邓姑娘,慢慢地知道了她爹为什么发愁啦,原来这口铜钟怎么也铸不成,不是铜汁子凝结不上,就是铜汁子凝结以后,又不像钟的样子啦,化了又铸,铸了又化,不知道铸了多少回啦,总是铸不成。老邓头是早就吃不下饭去了,伙伴们也是垂头丧气、愁眉苦脸的。大伙说:“这可真没主意啦,就等着到了俩月领刑吧!”邓姑娘知道了这回事,也是着急的了不得,天天替她爹发愁,老邓头回家的时候,她就安慰爹几句,老邓头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和妈妈一起掉眼泪,日子一天天近了,可把灵巧的、美丽的邓姑娘急坏啦。
这一天,是铸新钟限期的末一天啦。前一天,老邓头就没有回家,可把邓姑娘母女急坏啦,愁坏啦。一天早晨起来,邓姑娘就跟妈妈说,要去铸钟厂去看看爹爹,老邓婆说:“你一个姑娘人家的,怎么能进铸钟厂呢?”邓姑娘一定要去,老邓婆也就依着女儿的心思啦,说:“你看看就回来,回来告诉我,我也好放心。”邓姑娘换了衣裳,换了新绣花鞋,就去铸钟厂看爹爹去啦。
她到了铸钟厂,太阳是刚出来,一进铸钟厂,就看见爹爹跟他的伙伴们,围着化铜锅乱转,满头大汗,再叫太阳光这么一照,个个的脸上,都一道子青,一道子紫,活活像一群小鬼。邓姑娘喊了一声“爹,我来啦。”老邓头回头看见了闺女,又伤心又着急地说:“你,你干什么来啦?”“爹没回家,妈妈叫我来看看爹,问问爹铸的钟怎么样啦!”老邓头还没答话,旁边一个工匠就说啦:“怎么样!钢汁子怎么也不对头,就剩今天一天啦,太阳一落,我们就都没命啦!大侄女快回家吧。”邓姑娘听了这话,又看看他爹跟他爹的伙伴们,心里难过极啦,她想:爹爹跟这些这么好的叔叔伯伯们,都要为一口钟丧了命,我还活个什么劲儿!不如死在他们头里吧!邓姑娘想到这里,咬一咬牙,狠一狠心,往后一撤步,使足了力气,往化铜锅那边一跑,临近了一长腰,只听哗的一声,铜汁乱溅,邓姑娘掉在化铜锅里啦。
咱们翻回来再说,在邓姑娘往前跑的时候,大伙工匠一看情形不对,异口同声地喊了一句:“不好!快揪住她!”老邓头先是呆呆的发怔,大家一喊,他才着了急,三步两步,往前就追,等到老邓头手到了,邓姑娘的身子已然进了化铜锅啦,老邓头一把没楸住,只是揪下邓姑娘一只绣花鞋来,在老邓头拿着闺女的绣花鞋大哭的时候,邓姑娘早在化铜锅里化做一缕青烟啦。老邓头自然是哭闺女哭个没完没了,就是大伙工匠也都掉下眼泪来。正在大家伤心的时候,忽然一个年轻的工匠叫起来:“你们先别哭啦,看看铜汁怎么变了样啦!”老邓头和他的伙伴们,一齐来看铜汁,果然铜汁放出特别的光彩来,很像能铸成钟的样子,大家擦干了眼泪,马上动手铸钟,就在太阳刚往西转的时候,八寸厚的新铜钟就铸成啦。老邓头和他的伙伴们到底把钟铸成了,交了“皇差”。
这口新钟挂在钟楼上了,每天一到定更,就打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两番一百零八下钟声,钟声的后音是邪!邪!邪!老妈妈们听了钟声,就伤心地说:“铸钟娘娘又要她那只绣花鞋啦。”铸钟厂取消啦,到现在还留下一个“铸钟厂”的地名。“铸钟厂”里有一座“铸钟娘娘庙”,不知道是什么人修的,有人说,是当初那个皇帝修的,有人说,是老邓头的伙伴、邓姑娘的叔叔伯伯们修的,不用管是谁修的这座铸钟娘娘庙吧,铸钟娘娘的故事,是流传下来了。那口先铸的大铁钟呢?大铁钟啊,它一直躺在“铸钟厂”里,不知道躺了几百年,到一九二五年,才把它挪在鼓楼后面,直直地立在那里,谁看见这口大铁钟,谁也联想到铸钟娘娘的故事来。
[1]北京的钟楼,高有九丈多,完全砖石结构,建于元朝至元九年(公元一二七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