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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就是这么回事儿

    清官,是官场的招牌,也是皇帝给民众的迷魂药碗,只要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轻易砸了的。

    告缗风波

    跟游牧人对峙,是大陆的农耕民族的宿命。论实力,当然游牧人不如农耕民族,但是,要讲打,就不一定了。游牧人居无定所,逐水草而居,机动性奇高,加上食肉与食草的差别,体力和灵活性都比农耕人略胜一筹。只要有了合适的武器,论打仗,游牧人有天然的优势。蒋百里先生曰,凡是生活用具和战争用具一致的民族,在战争中就有优势,这个结论,就是从游牧人那儿得来的。

    所以,农耕人对付游牧人,基本上只能靠人力和物力上的优势,被动地防御,才能勉强获得对峙的平衡。在先秦,农耕人武器上的优势比较明显,一旦这个优势减弱,就只好修长城了。长城之外,还有各种城墙、寨墙,用以抵御机动灵活的游牧人入侵。

    西汉年间,匈奴人和汉人的对峙,汉人在武器上还多少有点优势,但在马匹方面,却要差不少。基本上只能靠修长城,建边塞据点,加强边郡的兵力,再配合一点外交手段,防御匈奴。好在,即使匈奴最强盛的冒顿单于时代,他们也没有这个野心,大规模入侵中原,取汉而代之。匈奴的入侵,多半发生在草原有灾害之际,他们不得不靠抢掠农耕地区来维持生计。

    因此,汉初历经高祖、吕后、文帝和景帝四代,一直对匈奴采取守势,虽说经常遭到侵扰,但毕竟是局部性的问题,整个国家都得到了休养生息,轮到汉武帝刘彻上台,汉朝已经府库充盈,人口大增,实力相当强盛了,百姓的日子,过得也相当不错。

    强盛了的汉朝,对匈奴采取一点攻势,倒也无不可。但是,农耕人机动性差,若要主动出击,规模小了会被人吃掉,规模大了,动一次,声势浩大。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光后勤供应,就耗费巨大,十万骑兵行动,后面运粮草的马匹,绝对要超过十万。这样的行动,能不能抓住敌人,还真不好说。主动出击,打击西域匈奴的帮手,化敌为友,缩小匈奴的活动范围,是可行的策略,满世界追击匈奴主力,实际上是下下策。但是,汉武帝命好,牛角尖硬让他钻通了,主动出击找敌人,生生抓住过几次匈奴的主力,极大地削弱了匈奴的战争实力。

    但是,卫青、霍去病绝大漠,封狼居胥的壮举,却让汉朝百姓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百姓生命损失惨重,府库为之一空。四代人攒的家底,让刘彻一下子就给糟蹋光了。

    老百姓命没了,不算大事,但府库空了,皇帝很头痛。中国的官僚,从来不乏搜刮有术之辈。主意很快就有了,有三大法宝,第一,铁盐官营;第二,榷酒酤;第三,收算缗钱。

    汉武帝之前,铁盐包括铸钱,都可以私营。民间可以煮盐、打铁买卖农具甚至兵器,当然如果得到官府特许,还可以开采铜矿,开炉铸钱。现在,这些个挣大钱的事业,都被官家包了。盐质次价高,反正你也得买,不买没盐吃。至于铁器,也是如此,反正你得用,想用就只有官家一个渠道,买回来的家伙不好使,只好将就。这样一来,国家资本主义告成,钱都直接给刮到官家的府库去了。

    酒业原本也是打算国家经营的,但酒这东西,不像盐铁,百姓缺了不行,如果官营酒业造的酒,质量太差,会没有人买的,没法强迫消费。所以,只能放给民间经营,但是,国家强征酒租,这就是酒榷。这一项,又是一宗收入。

    原本,国家对于商业活动,是征税的。但是,这样的税,无论怎样提高,此时都不能让皇帝满意了。于是开征算缗钱。所谓的缗,就是串钱的丝制绳子,一串一千,二十缗一算,也就是二十千,两万。算缗,是针对不动产的,多少房子,多少马匹,多少车辆征一算,政府规定好,让百姓自己去缴纳。

    当然,百姓不傻,谁会主动缴纳呢?但官府有招儿。它规定如果谁不缴纳,或者少报少交,其他人可以向官府告发,告了以后,官府就可以把这家的全部财产没收,分给告发者一半。当时执掌刑律的廷尉是杜周,著名的酷吏,他派人下郡县,专办算缗之事。于是告缗者遍天下,中产之家,没有漏网的。告人的,得来的不义之财,转眼也被人告。一时间,单告缗一项,朝廷得民财数以亿计,没入的奴婢以千万数,田产大县数百顷,小县百顷。告缗,即告发人们匿财不报,一时间成了比铁盐官营还要生财的罗掘之道。

    然而,百姓就是那些百姓,财产就是那些财产,罗掘一空,以后也就没了。所以,这样的财政措施,只能是竭泽而渔。水干,开始有大量的鱼,而后,鱼也就没了。于民争利,抢夺民财,利也就没了。所以,武帝末期之后,汉朝进入了好长一段的衰落期,直到汉宣帝时,改弦易辙,才稍稍恢复元气。

    债官与债帅

    卖官鬻爵,自古就有。有卖就有买,但有买卖,就有借贷。买官的钱一时不凑手,或者根本拿不出,就得借钱。所以,自古就有专门从事这方面借贷的商家。借钱放贷给买官人,都是高利息。买官人买到官之后,只要缺位还好,一般都能还上高利贷,而且还有剩余。当然,这样做也有风险,一旦此人被参了,或者半道翘了,本钱也就打水漂了。而且这样的借贷,不好名正言顺地追讨,一旦借贷人赖账,也有本利全无的可能。不用说,买官就是生意,做官将本求利,没有不贪的道理。如果是借钱买的官,到任之后,背了一屁股的债,捞钱的心情就更为急切,地皮刮得更狠。这样的官,人称债官。债官到任,人见人怕。

    除了债官,还有债帅。所谓的债帅,就是负债买军头做的人。文官可以出掌地方,有地皮可刮,收益好,市场一向看好。武官虽无地皮可刮(有些朝代例外),但做官的好处也是有的。最不济,也可以喝兵血,克扣军饷,吃空额。有的时候,还可以凭借军事特权做买卖,获利也不小。一般来说,只要上面管得不严,武官捞钱的机会也一样不少。宋代是一个怕人反叛不怕人贪腐的朝代,从宋太祖赵匡胤起,不仅对文官网开一面,对武将的贪腐也多有纵容。用贪腐换效忠,在赵氏家族看来,是一个合算的买卖。杯酒释兵权之后,被释掉了兵权的将军们,在皇帝的鼓励下,大肆做买卖,聚敛捞钱。石守信放弃兵权之后,“专务聚敛,积财钜万”。兵权尚在的边将,即使抢男霸女,掠人钱财,皇帝也睁眼闭眼,甚至亲自出面,为之开脱。军队经商,更是没有人管。所以,武官捞钱,就算被人举报,也不是一个涉及政治正确的问题,大多轻描淡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样一来,宋代军队就成了一个能生钱的机器。军人打仗不行,但做买卖还真行。商人做买卖,贩运沿途要交税,但军队贩运,说是军用物资,谁敢说个不字?不仅不用交税,运送所有费用,都可以由国家负担。聪明的商人,很快就看出了门道,搭着军队做,对半分利。大的军头,开买卖,开酒坊,只要经营者找对了人,由于拥有运输方面的特权,干活无须雇人,直接使役士兵,成本较低,也没有不盈利的道理。另一项可以生利的买卖,是私役兵士。自己做买卖,用士兵干活不说,还把士兵租给有权势的高官,无论修建园林,还是起大宅子,动辄上百上千。小一点的军头,除了参与到长官的生意中,分一点余沥汤水之外,还有一项好生意,就是可以做工头,获得买家的额外赏钱。对于找士兵干活的买家来说,雇士兵干活,显然要比雇工人要合适得多。只消付给将军一份钱,同时给监工的小军头点赏钱就可以了。

    这样有利可图的事业,当然人们会趋之若鹜。比起其他朝代,军官只能靠喝兵血克扣一点银子来,宋代的军官们,可谓天之骄子。尽管时代重文轻武,武官的社会地位不高,但钱却一点不比文官少。武官能获利,自然就有买卖。更何况,任何朝代的武科举,都是样子,做官升职,不靠考试,也未必靠军功。武职的卖官之门,从来都是敞开的。帅可以买,买来的帅,下属的军官若要升职,自然也得买,一层一层地买卖,直至所有的军职都成了买卖的货品。如果偶尔冒出来一两个不贪钱的,所有军头都看你不自在,不知不觉,就成了众矢之的。后来的命运怎样,不问可知。

    不过,军人是用来打仗的,这样由大小债帅组成的军队,当然打不了仗。按一般规律,战争是一个自然的竞争淘汰的过程,或者是王朝因为军队不行,被人灭掉,或者是军队自然淘汰,优胜劣汰。但是,宋代所处的环境很奇特,北边的游牧民族,无论契丹还是党项,均无中原之志。无论宋朝的军队怎么不中用,打一仗败一仗,都不用担心王朝被人灭了。王朝可以用金钱收买的方式,缓解边疆的危机。只要定期把金帛送上,北边的人也就消停了。而王朝花大钱养兵,真正的忧虑,却是军人的反叛。越是贪腐的军头,皇帝就越是放心。北宋众多败军之将,罕有被杀头的,顶多罢官,罢官之后,不久又会官复原职。直到北宋被金人灭了,才算讲究一点军人的战斗力。南宋小朝廷刚刚坐稳,跟金人达成屈辱的和平协定,就马上动手削武将的兵权。对于不贪的岳飞,朝廷不放心,非置之死地不可。但对像张俊、田师中这样的又贪又庸的将领,朝廷却喜欢得不行。执掌前线兵权达二十余年,恩宠不衰。田师中退休之后,还要求拿全额薪俸,朝廷居然也答应。只要军队对内还有用,朝廷宁可使用贪腐的债帅,而不要清廉的将领。因为后者得军心,能打仗,一旦反叛,后果不堪设想。所以,风波之狱发生,一点都不奇怪,即使没有秦桧,也会有张桧、李桧。没有张桧、李桧,岳飞的同僚也会将之害死。

    世间有债帅,就没有岳飞。

    清官是一块官场的招牌

    自古以来,官儿是被人讨厌甚至痛恨的,但清官例外。人们对官员的痛恨度,几乎跟对清官的喜爱度一样,有的时候,甚至后者还超过前者。戏剧,清官为主角的公案题材是一大类,包公案、狄公案、海公案、施公案,演了又演,说了又说,几百年,演不够,说不完。尤其是包公,简直被说成了神。上管天,下管地,晚上睡觉,还负责清理阴曹地府的冤屈。直到今天,包公的故事,被拍成电视,依旧走俏。讨厌甚至痛恨官员的人们,其实离不开官儿的管,孔夫子三日无君,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国人一朝没了官儿,真不知道怎样生活。所以,最大的渴望,是自己的头上,出现一个清官,青天大老爷,凡事都给做主。如果实在碰不到,一般来说,是自认倒霉,忍。实在忍不了,有人揭竿而起,就跟着造反,头一件事,就是杀官戗官。多少年来,多少个朝代,这种载舟覆舟的周期反复,没完没了。

    做皇帝的,从理论上讲,应该喜欢清官。所谓清官,清正廉洁,公正执法,维护的是皇家的天下,做皇帝的,怎么能不高兴呢?但是,但凡清官,都有一个毛病,直性子,喜欢直谏,给皇帝提意见,直通通地来。清朝的皇帝,费了好大的劲儿,挥舞文字狱的大棒,才算培养出来几个不怎么提意见的清官,比如于成龙和施纶(就是施公案的主角)。但是明朝皇帝,还没这么聪明,所以,明朝的海瑞,就很是刺头。敢抬上棺材上书,直不楞登地数落皇帝的不是。居然对嘉靖皇帝说:“嘉靖嘉靖,家家皆净。”都说中国人好面子,其实皇帝是当之无愧的冠军。对于这样不讲情面的清官,皇帝没法高兴得起来。所以,实际上,皇帝真正喜欢的,不是清官。连唐太宗这样的,能忍魏征的直谏,也是不得已。绝大多数皇帝,围着转的,都是马屁精。而马屁精,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贪官。

    至于官场,不用说,也是排斥清官的。水至清则无鱼,官儿清了,就没有朋友了。虽然口号喊得响,每个人死前写墓志铭,都喜欢说自己清廉。但千里做官,为的财。这个道理,几千年颠扑不破。北宋的宋祁,生活极尽奢华,哥哥劝他:“还记不记得当年读书时吃齑菜(姜蒜末)喝粥的日子?”宋祁说:“寄语相公,那时我们吃齑菜喝粥,是为了什么?”宋祁说的是实话,自古以来,如果做官过的是寒苦的日子,有几个人能甘之若饴呢?因此,官场上真的出了清官,同僚第一个反应,肯定以为这是个伪君子,第二个反应,是群起而攻之,挤兑得他清不下去。

    其实,皇帝也好,官员也罢,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嘴上说得好听,民为邦本,但天下毕竟是要靠官员来撑着,而官员的荣华富贵,也要靠皇帝的赐予。两下无非互相利用,心照不宣,一个施恩,一个领受。但是,表面文章总得做,而且大作特作,没有了道德的讲究,王朝一个脚也立不住。一个朝代,总得有几个清官做典型,树立起来给老百姓看,让他们多少有点盼头。所以,真要出了清官,只要名声在外,而且他自己也真的肯刻薄自己,还真就不能轻易给毁了。

    明朝的海瑞,是一个实心眼的清官。真格的除了官俸之外,一个钱都不要。明朝实行的是低俸制,七品县令,每年不过四十两银子,如果真的就靠这点银子过日子,那一家大小,就过得跟贫民似的。海瑞做浙江淳安县令的时候,还真的就过的贫民的日子,平时连个荤腥都不见,粗茶淡饭,给老母亲过生日,才能买上两斤肉。

    按官场的规矩,这样的县令,其实是没法做的。不打点上司,不应付过往官员,在官场怎么混呢?亲民之官,直接负责征收钱粮,不孝敬上司,上司可怎么发财呢?但是,不幸的是,海瑞这样的形象,很早就传了出去,人家自己都过的跟叫花子似的,上司和同僚,又怎么好按常理来待他。所以,大家就只好当他是个怪物,淳安是个特区,有什么事,一律绕行。当年浙江总督胡宗宪的公子出来招摇,到处打秋风,路过淳安,被海瑞给绑了,把敲来的银钱给没收,以冒充官亲的名义,将胡公子送到胡宗宪那里,胡宗宪也只能吃哑巴亏。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鄢懋卿,以高级监察官的身份,奉皇命到两浙督查盐政。所到之处,地方官马屁拍得无比舒服。但还没到淳安,就给海瑞挡了驾,鄢大人也就真的不敢来了。

    在别人,这样的事儿做上半个,都能掉脑袋,海瑞做了两个,却安然无恙。两件事名声传出去,别的高官,避之唯恐不及,再也不会惹他了。然后就轮到他惹嘉靖皇帝了,即使惹了,无非进了监狱,也没丢脑袋。

    清官,是官场的招牌,也是皇帝给民众的迷魂药碗,只要不到最后关头,是不会轻易砸了的。

    官本位下的冗官现象

    世界上什么最大?官最大。别笑,这是一个中国语境下的真理。自秦汉以来,依靠官僚治国,成为国家基本的制度,官本位的形成,已经无可避免。汉宣帝所谓,与两千石(官僚)共天下,实际上是两千多年中国历史的常识。虽然说,从贵族本位到官本位,转型过程耗去了差不多上千年,但只要官僚帝制的结构不变,官本位的社会价值的形成和确立,是大势所趋。秦汉之后,无论分还是合,王朝大还是小,都是官僚制。官僚是皇帝的手和脚,治理国家,非得靠他们不行。所以,如何选择最佳人选,成了制度的关键。选官制度,也就成了核心制度。依靠谁,就得收买谁,让谁最尊,最贵,最有钱。选官走到科举制,是多次试错的结果。人们终于找到了一个相对公平公正的程序,选拔人人称慕的官员。科举制一旦确立,官本位从此就成为强固的社会价值和社会现实,牢不可破。任何社会职业,在官僚面前,都变得一钱不值。

    就官僚制本身而言,科举制有三个作用,第一,是确立官员在社会上的独尊地位,不管你什么人,想要混好了,非走仕途不可。没有官帽子,或者曾经戴过官帽子,在社会上就没有地位。第二,基本打破官僚世袭,无论哪个,不经过科举的门槛,就难以得到官场和社会的认可。第三,通过大体公平而且严格的入口把关,限制涌入官僚队伍的人数。

    尽管如此,官门还是时常会被挤破。冗官现象,即官员队伍的膨胀,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个大问题。宋代冗官现象最严重,科举不严,取人过多,本质上还是往里挤的人过多,守门的抗不住了。皇帝心就软,多少年考不上的,到了一定岁数,一定会让你过。过了就要做官,官多了,财政供养成问题,就只好开放市场经济。所以,宋代的市场经济特别发达,工艺品之精,在古代社会为最。海外贸易规模庞大,也为最。但任是再发达的市场,也抵不住官场的消耗。越来越膨胀的官僚队伍,效能却逐年降低。所以,最后宋朝的灭亡,至少有一半,是亡在了冗官上。

    没有哪一代的统治者,可以挡住涌进官场的人潮。明清的统治者,采取一个看似比较合理的方式,应付冗官问题。无论批发多少官帽子,但官缺,即实际编制不动,从中央到地方,每个衙门里的官员编制大体固定。比如清朝,一个县,从王朝初期到末年,大体就是一个县令,一个典史,再加一个训导,一个位置也不增加。有的县,连典史都没有。任你吏部卖官,官帽子大批发。买了官的人,若要做官,必须得排队候补。想要插队,得另外掏钱。官帽子和官缺分离,官帽子再多,也不会出现十羊九牧,一个事务众多官在管的现象。官员只要不到任,不落到官缺里,就无须财政供养,国家的负担也就不会加重。等于官场内,设了一道堤防。这样的官场空手道,之所以可以玩起来,关键在于官本位价值浸润日久,即使是空头官帽子,也一样可以带来荣耀、地位和某些特权。很多人买官,仅仅是为了面子上好看,或者丧礼上风光些。在后者,甚至连一般百姓,甚至海外华侨身上都好使。所以清朝好些官爵,是空头的,连补缺的资格都没有,吏部批发,仅仅是为了满足人们的虚荣,在墓碑上刻上一个官衔。

    只要做官是最稳定,收入最丰,而且最荣耀的职业,人们就必定会拼命往里挤。如果做官还有可能捞到额外的好处,人们挤的力度就更大。一个社会,官最大,这样两种状况,都是必然的。所以,官员队伍的膨胀,是不可避免的。清代虽然设置有内堤,但到了末年,有实际权力的官员队伍还是扩张了,以各种委员的名义膨胀起来。使得朝廷的编制,不再好使。其实,即使正式官缺不膨胀,官场的扩张也未必就不存在。因为官之外,还有吏。朝廷对书吏编制的限制就比较松,一个县,六房书吏有的时候可以达到上百人。至于书吏之外的衙役,膨胀速度就更快,在清朝中期,就已经小县数百,大县数千了。除了正经书吏和衙役之外,还有大批的临时工。挤进官场的人,无一例外,都在吃权把子。

    官场膨胀之际,也是官权扩张之时。官权膨胀,凭借权把子弄钱的机会就多。所以,尽管明清两代实行的是官员低俸制,但由于借权弄钱的灰色地带比较广阔,所以,人们还是拼命往官员队伍里挤。挤不进官里,就往吏里挤,再不行,就做衙役、临时工。一些具有特别才能的人,则可以学做师爷,做幕僚(一种非正式的官场人员)。这些格外膨胀出来的官场中人,都不需要国家财政负担,但最后的负担都会转嫁到老百姓头上,日甚一日地戕害着政权的合法性。

    事实上,只要官场的权力比较大,而且无从限制,那么,灰色场域就只会扩张,不能缩小。从古至今,很多人进入官场,很少有人是在意官俸的,他们要的,就是攫取灰色收入的机会。据国家公务员局的数据,2008年的公务员人数6597万人,2009年为6789万人,2010年为6894万人,2011年为7021万人,2012年则达到7089万。连续四年,在编制严控情况下编制性膨胀。显然,这里统计的,还是有正式编制的人员,如果加上各单位庞大的临时工,这个数字恐怕更为惊人。比起1950年代初,一个县供给制的正式干部不过几十人的情况,已经恍若天壤。现在一个县,仅正县级的官员,就有几十个。

    现在社会上对官员的评价很低,官员出了事,一片叫骂声,恨不得寝皮食肉。但大学生的就业首选,却是做公务员。削尖脑袋,挤破门,也往里挤。公务员热,不仅仅是大学生的事,而是社会上的热。跟古代一样,没有多少人进官场,是为了做清官的。人们向往的,其实就是那个诱人的灰色场域。因此,官场越是拥挤,吏治状况就越难以恭维。

    改革三十多年,中国从计划经济走向了市场经济,但这个市场,却是跟官场搅合在一起的市场。经济的发展,最大的获益者,就是官场和官场中人。权把子经济,在中国经济总量迅速扩张的同时,得到了最大的张扬。在这样的情况下,官本位价值和现实,不仅没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逐渐淡化,反而因此而膨胀。不是中央政府不想遏制机构的膨胀,更不是他们没有意识到冗官的危害。但仅凭中央编制办,根本无法遏制汹涌而来的公务员热潮。挤的人太多,守关的人注定是守不住的。就算守住了正式工,临时工无论如何守不住。社会上权把子经济发达了,实体经济就必然要受损,官员凭借审批或者管理的权力,肆无忌惮地侵入市场,压抑社会,制造一个又一个社会事端,使得官民矛盾日益激化。本该管好管住的事情,比如污染,比如市场秩序,又放任不管,使得民怨越来越大。随着经济的发展,这样的趋势越来越明显。

    小政府大社会的口号,我们喊了将近三十年,但眼见得政府却越来越大,扩张无序,社会却始终发育缓慢,被压抑得喘息几难。因为我们没有制度的门槛,来遏制官场的膨胀,官权的扩张。无论我们的经济规模到了何种地步,一个官大社会小的国家,都是一个畸形的国家,像一个头大身子小的人,个子越高,就越是吓人。

    21世纪的中国,官本位的价值和现实却依然强固,这无论如何,都是一种不正常的状态。权力的手脚伸得越长,市场和社会的手脚就越萎缩。这是一个已经被证实,而且正在中国上演的真理。在一个网络时代,自媒体时代,民智已开,众声喧哗。此时的官本位,无论多么强固,都只能是高度扭曲的。人们一方面想往官场里挤,一方面又对官场恨之入骨。两种高度冲突的观念,在同一个人,同一群人身上同时存在,虽未必会导致精神分裂,但肯定是一种病。久病不医,社会的溃败,指日可期。

    自古以来,冗官是病,但却只是病的表象。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暂时的消肿,也许是可以做到的,但如果不治本,膨胀臃肿,还是会以更加凶猛的形式卷土重来。直至全身浮肿,动弹不得。

    轿子这个东西

    轿子这个东西,是国人的发明。在万恶的旧社会,轿子满地皆是。富贵人乘轿,穷人抬轿。小户人家,女孩儿一辈受苦,但出嫁之时,怎么穷,也得坐一回轿子。没有轿子掺和一下,这个婚就结不成。轿子,比今天的结婚证,还要重要。至于官人出门,无论清浊,都得坐轿子。清初著名的清官汤斌,穷到掉渣,但也无非是轿子上的衬布破一点而已。无轿不成官,在明清两代,绝对是宇宙真理。

    孔子的时代,贵人出行,还只能靠车。打仗有兵车,出行有安车。有牛拉的车,也有马拉的车。汉高祖刘邦做了皇帝,找不到四匹同样颜色的马拉车,反过来说,此前的贵人,拉车的马,都是同色的,漂亮,气派。当然,孔夫子这样不合时宜的唠叨鬼,周游列国,也只好坐牛车。颠簸几千里,真难为他老人家了。到了三国两晋,好像还是没有轿子,官人出行,多半骑马。像阮咸这样的浪荡子,非要骑驴,而且拐个女孩子一块儿骑,当然也是可以的。南北朝的时候,有了轿子,那时,人们管这玩意儿叫担子或者肩舆。后一种叫法很贴切——抗在肩膀上的舆,也就是车。轿子一发明,就风靡天下,开始是贵妇人喜欢——比起骑马,它保险,而且舒适。马有尥蹶子的时候,人似乎不会。南北朝是个民族大融合的时期,虽然乱点,但好些玩意儿都出来了,比如胡床,比如马镫,还有轿子。

    到了唐朝,轿子就更多了。我们都看到过一幅画,阎立本的《唐太宗步辇图》其实画的就是唐太宗坐轿子。只是为了突出领袖的风范,把个爷们画得太大,抬轿的小女子则过于弱小,像是若干小女子,抬了一头肥猪,实在不大像话。但是,唐朝对官员坐轿,却有许多限制,这个不许,那个不许,只能在生病的时候,偶尔享受一下。不过,官场惯例,禁止什么,什么就已经弄得泛滥得不像话。皇帝可以有步辇,臣子焉能不坐肩舆?到了五代,轿子就泛滥了,规模也弄得越来越大。人们发现,轿子越大,抬的人越多,坐着也就越是舒服。那年月,没有柏油路,乘车颠,骑马也颠,但坐轿子,只要抬的人受过训练,可以一点都不颠。当年秦始皇巡游天下,如果不是乘车而是坐轿,估计还能多活若干日子。不会半道死掉,密不发丧,尸体臭得不行,弄车鲍鱼混着走。轿子这样舒适,但是,还是有人不肯坐轿。司马光做地方官,到哪儿都是骑马,没有什么仪仗,也不带什么从人。人家说:“你这样干,百姓就认不出你来了。”司马光说:“我让他们认出来干吗?”王安石罢相致仕,在金陵安居。出门就是一头毛驴,骑在上面,由一个老军牵着,随它走到哪儿。人问他为何不坐轿?他说:“那种把人当畜生的事儿,我可不干。”

    个把不乐意把人当畜生使唤的官员,挡不住轿子的浩浩荡荡发展前行。到了明清两代,轿子已经成为人们的主要出行工具了。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有钱,就有轿子坐。轿夫也成为相当稳定而且有技术的一个行当,进门不拜师傅,吃不了这碗饭。这些被当畜生使唤的人,有的时候,也不见得真的低人一等。给官员抬轿子的轿夫,在街面上吃得很开,街上的铺面和摊位,主人个个都得买轿夫的账,一屁股坐下,白吃白喝。如其不然,抬着官人走在街上,横过去一脚就把你摊子给踹了,说你挡道。狐假虎威,谁惹得起?

    一直到清末民初,西式的四轮马车来了,轮船来了,火车也来了。轿子却依旧猖獗。但凡有点身份的人,出门首选,还是轿子。好些人的轿子,十分讲究,在里面吃喝拉撒都可以,连带着可以抽大烟,伺候抽烟的女人,都可以装了进去。连留学东洋学军事的老爷,回国都做了将军,行军打仗,开始骑马,照上几张精神的照片之后,纷纷弃马坐轿。一队大兵,后面跟个轿子,是常见的行军场景。只是真开战了,或者队伍被伏击了,轿夫们每每弃轿而逃,把个将军丢在轿子里,让给了敌人。如果将军把小老婆和烟枪都带着,那就只能做俘虏。

    轿子的发展,也有两大弊端,第一是让中国的车进步不大,从西周到民国,还是两个轮子,没有轴承,没有减震装置。第二是让中国的道路修得不好。贵人都坐轿了,车好与不好,路好与不好,关系不大,所以,中国的车几千年都是老样子,中国的路,就老是土路,坑坑洼洼的。这样的事,得到汽车引进中国,贵人们纷纷坐上汽车,才会有所改善。

    谥号这点事儿

    古人都比较在乎死后那点事。一方面是死后的待遇,墓地,棺椁,陪葬品,当然,最关键的是安葬的规格,能高点就高点,实在不行,买个官位或者爵位,也要风光一下。在马来西亚,看到好多华人墓地,墓碑上都写着死者的官衔和爵位,都是在清末花大钱买的,最常见的是云骑尉。其实,墓主一辈子可能就是个买菜的。都流亡海外做化外之民了,这点虚荣心还是泯灭不了。光这项收入,于朝廷就不无小补。另一方面,是死后的荣誉,属于精神层面的。这荣誉,主要不是死者的口碑,而是来自官方和权威人士的认可。找个牛人给写个墓志铭,尽可能写得灿烂一点,稿费从优。只要子孙有钱,有地位,这样的事不难,只要死者不是罪大恶极,一般牛人(有点名的文人)都乐意操刀,单靠这个,好些文人墨客,就活得挺滋润。但是,如果死者是个高官,他和他子孙最在意的,就未必是墓志铭了,而是谥号。

    大人物都有谥号,皇帝的谥号,一般都不错,得了丑谥的,都是亡国之君,而且是亡国之君中格外不堪的,比如像南齐的东昏侯萧宝卷,隋炀帝杨广什么的,得个昏字、炀字。改朝换代了,没人给他做主。即便如此,其他的亡国之君,人们还是能开恩尽量开恩,再次,也是个献字,恭字,愍字,哀字。为尊者讳,是史家的使命,谥号这玩意儿,原本是史笔,寓褒贬的,但弄着弄着,大家就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难为死者,于是,能糊弄,就糊弄,尽量面子上过得去。

    皇帝有谥号,臣子也得有。过去皇帝的谥号,名义上是后来的皇帝给的,但也都是专门的人草拟出来,选几个名目,由皇帝定夺。臣子的谥号,当然名义上也是皇帝给的,给予的过程,也大体差不多,由专人草拟,然后皇帝挑一个。清帝退位之后,小皇帝待着没事,有一件事倒是挺忙,就是给遗老遗少赏谥号,但凡遗老遗少翘了,都得到紫禁城讨一个谥号,张勋的谥号是忠武,王国维的谥号是忠慤。庆亲王奕劻死后,也要讨一个谥号。他的家人还走了小皇帝溥仪爹爹的门路,但是清亡之际,满人圈子里对庆亲王印象特差,公认是他推荐袁世凯,坏了朝廷。所以,小皇帝死活不肯给谥号,说是要给,就给个丑,给个缪。后来,皇帝的爹载沣,哄骗儿子,说是“密”字也不好,给个密字吧。结果溥仪答应了,事后一查,发现这个字也是不错的,可是已经晚了。

    除了皇帝给的谥号,民间也有私谥,有些名人,有民间的私谥,但总的来说,民间的私谥,远没有皇帝给的风光。比如先秦柳下惠的“惠”字,东汉陈寔的“文范”,都属于私谥。

    许敬宗是初唐的重臣,当初李世民做秦王时,就是门下的学士。在秦王幕僚中,文笔算是最出色的一位。此人为官一辈子,最后位极人臣,说起来呢,也没干什么特别大的坏事。也就是在修国史的时候,给说过他父亲坏话的封德彝写得坏了点,再就是在武则天冒头的时候,阿附了一下这个女强人。死的时候,做着宰相,太子少师,扬州大都督,封爵高阳公。唐高宗李治,为之废朝三日。但赏谥号的时候,负责的博士说,该给缪字,连个备选的都没有。原因是两个,一个是他贪恋钱财,把女儿嫁给了蛮酋之子。另一个比较恶心一点,说他原配死后,迷上了原配的侍女,偷情上手之后发现,原来这小女子跟自己的大儿子也有一腿。一怒之下,把侍女开掉,奏请皇帝,将已经做官的大儿子以不孝的罪名,发配岭南。其实,他那公子窃香在先,他是后来者,儿子并没跟他抢,是他抢了儿子的情人。糟就糟在家丑不可外扬,悄悄把事平了,也就罢了,还非要奏请皇帝将儿子治罪,一折腾,大家都知道了。

    给个缪字,当然许敬宗的家人不干,如此器重许敬宗的唐高宗,尤其是高宗后面的武则天更不干。有人出来拍马屁,说这样不行。博士们争辩说,怎么不行?当年西晋之时,司空何曾仅仅是奢侈了一点,日食万钱,死后人家就要给他谥缪丑公,许敬宗比何曾差多了,仅仅给个缪字而已,很般配。争来争去,争得维护许敬宗的人没话说,但没话说,这谥号也不能这么给。最后,给了一个恭敬的恭字。谥法,既过能改曰恭,敬事供上曰恭,尊贤贵义曰恭。许敬宗,还是得到了一个比较好的谥号。皇帝、皇后和许家人的面子,都过得去了。

    墓葬呢,无论葬得多么风光,都架不住后世盗墓贼。而谥号,无论怎么给,都抵不过人们的口碑,后世论说,该怎的,还是怎的。争这些玩意儿,都是扯淡,要紧的,还是做点好事,身后名,关键要靠这个。

    文化两层皮

    读《礼记》,真是没法耐住性子。咬牙读完,除了一些大道理还值得看看,剩下的一个个繁复礼仪的解答,真让人崩溃。那时候的人,除了昏省晨定之外,从早到晚,居然有那么多的礼仪讲究,如果都记全的话,估计什么事都别做了,天天拜来拜去。后来才明白,礼是贵族之事,在孔子的时代,所谓诗礼之家,就是要有这么多的讲究,吃喝拉撒如此,庙堂祭祀如此,婚丧嫁娶如此,出去郊游,投壶骑射也是如此。一般老百姓,根本没法这样,想学,也学不来,人家也不让你学,礼不下庶人嘛。

    庶人有庶人的文化,因为这些人也吃喝拉撒,也祭奠死者,也应酬往来,也婚丧嫁娶。但是庶人玩的跟贵族不是一个套路,也玩不了一个套路。上面的下不来,下面的倒有可能上去。老百姓哥哥妹妹的歌谣,经过采风,就进入了庙堂之上。贵族们正式场合的诗礼应答,使用这些哥哥妹妹,卿卿我我,可味道却不是这么回事了。唯有私下里偷情,才能想起这些情歌浪曲的原意来。

    上面和下面,文化两层皮,多少年都隔着。到了宋代,才稍微好一点。礼,经过士大夫在乡村建构宗族,庶民百姓,也知道了。从此往后,虽说主持礼仪,还是士大夫的事,但民众也随班行礼了。城市的发达,市民的繁盛,杂剧和说唱艺术出现,讲故事的需要,市场的拉动,让底层文人加入了编故事的行列。这样一来,以往只在史籍里才有的历史故事,稀里哗啦就进入了艺人的皮囊,经过艺人之口,说出来就那么引人入胜。这个过程,其实在唐朝就已经开始,只是到宋朝,才繁荣起来。五代时,武夫们还不习惯这样的说唱,听人说韩信,心里不是滋味——你当着我说韩信,当着韩信必定说我。可是到了宋代,开封的武人们一日不去瓦舍听曲听书,就一日魂不守舍。

    尽管如此,文化还是两层皮。上层文化下移,无非一点忠孝仁义的大道理。人不可能总是听黄段子,淫词浪曲,只要听历史故事,里面帝王将相的事,就免不了忠孝仁义。说书的,把谁立为正统,谁就是正面人物,好则一切善,坏则所有恶。即使小儿,闻刘皇叔胜则喜,闻败则出涕。

    苏东坡喜读杜牧的《阿房宫赋》,有时候一夜诵读数遍,赞不绝口。宋人规矩,官府里的大官人例有军校伺候。苏学士读得兴奋,熬夜时间长,到后半夜了,还不肯睡,翻来覆去读《阿房宫赋》,读得两位在旁伺候的老军,哈气连天,困得不行,却又不敢去歇息。私下里嘀咕抱怨,一个说:“苏相公读的什么东西,一点都不好听,还读个没完。”一个说:“其实也有两句好的——天下人敢怒不敢言。”尽管宋代学校办了很多,但下层的百姓,还是读不懂文言文,如果苏学士读的是宋代的平话,错斩崔宁,那么这两个老军肯定会精神抖擞了,熬上一整晚无问题。

    上层史官文化进入下层,让民间的说唱有了历史故事,民间文化也接受了上层的价值。但是,下层的东西,并没有因此而戴上笼头,该野跑,还是野地里疯跑。子不语的怪力乱神,依旧在下层肆虐,一个个的野神问世,再一个个地死掉。巫婆神汉,装神弄鬼,淫祀淫祠,遍于国中,即便上层提倡理学,也无可奈何。忠孝仁义,老百姓是接受了,因为孝道对他们的生活有好处。但是,下层的民间说唱里,凡是皇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偏心小老婆,就是放纵老丈人小舅子胡闹。奸臣为恶,多半是皇帝的亲戚。凡属忘恩负义,贪恋女色的缺德事,多半都有皇帝的份儿。好些民间戏剧,里面的皇帝经常被他们的臣子追打,非得狼狈万分地答应很多条件之后,才能被放过。对于老百姓来说,皇帝固然该供着,但却没有什么好皇帝。要说造反,没什么人敢,但嘲弄一下皇帝解解气,也是应有之义。

    到了明清时节,士大夫听昆曲,老百姓听高腔,老百姓的玩意儿,都是艺人口传心授,内容乱七八糟。今天我们听到的京剧,已经经过文人修饰,但依旧充斥着野性,充斥着跟忠君爱国打架的货色。想想它的前身,会是怎么样呢?

    皇权的不确定性——官场机会主义之源

    机会主义这个概念,原本出于法语opportunisme,原意为妥协和应付,后指政坛中那些没有定见,没有操守,随机应变的政客行为。在时髦的制度主义经济学里,机会主义泛指为追求利益最大化,不讲规矩的投机行为。后来,在中国这个词被高度政治化,用来进行党内斗争。我今天讲的,是原初意义上的机会主义。自古以来,中国官场机会主义盛行。虽然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无论儒家怎样强调士大夫道德操守,都未能遏制墙头草式的机会主义。草随风摆,而风就是那个凌驾于官场之上的皇帝。

    虽说,自秦汉以来,中国一直都是官僚化的帝制结构。皇帝要凭借官僚这个中介才能统治国家,皇帝的家天下,实际上并不完整,或多或少,是要跟官僚士大夫共天下的。但这样的结构,官僚机器,只是帝制的车轮,在多数情况下,帝制的权力谱系,说了算的是皇帝。皇权的意志,决定着官僚制的品质,也决定着官僚制的细节。

    守规矩、遵法制、走程序的理性官僚制,是现代国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近代的西方世界,在完成自身的理性官僚制建设之时,曾经吸取了中国古代官僚制的一些因素,比如科举考试的形式。这一直是令我们某些学者沾沾自喜的。但是,中国古代那么漫长的官僚制历史,却没有完成自身的理性化建设。客观地说,我们只为他国的官僚现代化,提供了一个片段。考试取官,从形式上看,的确是理性官僚制的一个重要因素。但当初隋唐建制,其动机却跟官僚制如何没有什么关系。无非是鉴于前朝教训,防止贵族垄断官职,进而削弱贵族,强化君权。显然,自魏晋南北朝以来,朝廷官员再贵族化的过程,已经极大地架空了君权。这样一个贵族无视君权,君权只能靠武力硬撑的格局,无法支撑一个大一统帝国,更无法满足君权之上的心理需求。除此以外,顺便,还有一个“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的小算盘。晚清最后一个探花,科举制度的研究者商衍鎏说:“世之言科举者,谓其使草野寒畯,登进有路,不假凭藉,可致公卿。然究其旨,实欲举天下之贤智才能,咸纳于其彀中,舍是难以自见。”无疑是有道理的。

    当然,科举选官的制度,的确也加强了中国官僚制的理性化程度,但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然后就再也不走了。随着这个制度越来越严密,程序越来越刻板。通过考试选拔出来的人才,也愈发精英化,或者说儒家士大夫化。虽说从隋唐到清,历朝科举规范不一,程序也不尽相同,但滥竽充数者却并不多见。别的制度,到一定程度就锈蚀荒废了,但唯独科举制度,一直到清末1905年废科举,最后一科的考试,依然一本正经。取中的进士,依然为人看重,三鼎甲,还是三鼎甲。

    但是,科举制度的严整,却没有让官僚行为程式化和规法化。即使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行为差距之大,也有天壤之别。清廉和贪腐的差别有如天壤,清官可以像海瑞、于成龙那样,自己的官服除外,家人破衣烂衫,吃顿肉掂量再三。而贪官可以像严嵩、和珅那样,富可敌国,日食万钱,犹云无下著处。抄家之后,皇帝都可以吃饱了(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官员个人行为差距也大,喜欢唱戏的,辖境内到处都是戏台,换一个道学家,所有戏台都能给你拆了。开明一点的,境内商业发达,换一个脑筋顽固的,刻意兴农抑商,则商人就倒了霉。

    当然,官员的行为模式,往往是以皇帝的喜好为风向标的。所谓楚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死。其实不仅仅是后宫,绝大多数的官员,都跟着皇帝的喜好走。唐代李商隐是以写爱情诗闻名的,但他的爱情诗,其实每每以男女之情喻君臣之遇。臣子就是哀怨的女人,而男人则是那个可以福之祸之的君王。夫唱妇随,是应理应份的。中国历史的第一个皇帝秦始皇,跟他的丞相,也就是官僚机构的首脑李斯之间,有过一个小故事:“始皇帝幸梁山宫,从山上见丞相车骑众,弗善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后损车骑。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语。’案问莫服。当是时,诏捕时在旁者,皆杀之。”李斯随从车马过盛,很是招摇,皇帝看了不高兴。随行的宦官就把这事告诉了李斯,李斯于是轻车简从,低调起来。秦始皇马上知道身边有人泄密,又审不出来,于是把当时在身边的人都杀了。官员要看皇帝的喜好行事,而皇帝却偏偏不想让官员知道自己的喜好,刻意让他们去揣摩,猜测,进而迎合,由此测量官员们的效忠程度。

    一般来说,皇帝喜欢什么,一个朝代就兴什么。汉初皇帝喜欢黄老,臣子们就清静无为。东汉皇帝喜欢儒生,则臣子们多为经学家。唐初皇帝喜人上书言事,则多诤谏之徒。到晚唐,皇帝喜欢佛教了,则多礼佛之士。清代嘉庆之后,皇帝提倡节俭,带头穿补丁衣服,则满朝文武都打了补丁,有的补丁,比衣服本身还贵。

    皇帝行为的不确定性,势必导致官员行为无法程序化、规范化。而且,皇帝行为的不确定,往往是由统治术决定的,属于皇帝的刻意为之。首先,官员需要知道皇帝喜好,但皇帝绝对不允许官员们了解和掌握他的喜好。虽然后来人未必有秦始皇那样狠,但也会禁止身边人泄露他的意向。这就是为什么一向为人看不起的阉人,始终会成为王朝政治中不可或缺的成分。明朝宦官之祸甚烈,皇帝并不都是明武宗、明熹宗那样的昏君,但宦官的权势,却一代比一代高涨。明人笔记记载,有一老太监说:“张先生入朝(指张珙),我辈还要打拱。后至夏先生言,我们只是平言看看。今严先生嵩,与我们拱拱手。”朝臣每况愈下,而太监水涨船高。很多时候,不见得宦官都会把持朝政,即使他们不把持朝政,甚至像清末李莲英那样,对朝政一言不发。但只要他是皇帝或者太后的红人,官员们都会巴结他。在清末,不仅李莲英,甚至比李莲英档次低的太监,都是朝中大臣交结的对象。其目的很简单,官员就是通过他们了解朝中的信息,太后和皇帝的动向,以便在议政的时候,总是提出令皇帝和太后满意的意见。每个朝代,都差不多。

    按道理,君臣意见相左,经过讨论,是有利于决策的。好的皇帝,应该广泛征求意见,博采众长,才能做出好的决策。但这样的好皇帝,实在是太少了。多数的皇帝,就是喜欢官员迎合自己,拦都拦不住。既然如此,那就痛快地把自己的意见公诸于众不就结了?不行,就是要让臣子们去猜,去揣摩。让他们去争宠,固宠,相互竞争,撕咬,自己方便控制、操控他们。皇帝的行为,属于最高机密,天威深不可测。这样的神秘感,即使没有,也要制造出来。每个王朝面目不同,但多数王朝都外儒内法,崇尚权术,甚至迷信权术。这几乎成为中国式帝制的一种标志性符号,谁当家,都不会改变。

    其次,这样的帝制也会有一些特别的制度安排,刻意强化皇帝行为的不确定性。比如明清两朝,都实行低俸制。如果按法定的官员工资,官员和家人只能半饥半饱地过日子。但是,绝大多数官员,都可以通过政务,上下其手,谈不上是贪污,就获得大量的灰色收入。如果说,白色收入属于合法的,黑色属于不合法的,而灰色则介于两者之间。也就是说,明清两朝的官员,白色收入部分非常小,而灰色收入部分非常大。尽管雍正实行了耗羡归公,另发养廉银,扩大了白色收入的份额,但总的说来,灰色收入部分,还是相当的大。事实上,官员如果让家人活得体面一点,比较好地完成政务,非沾灰色收入不可。有了灰色收入,即使官员不贪,多半会因此而发家致富,做一任地方官,做一辈子的富家郎。对于这些,皇帝一清二楚,但就是不肯加以改变。确定性地增加官员白色收入,让他们从白色收入中,就可以得到一个富足体面的生活。这样做,实际上就是把所有的官员(除了极少数几个冬烘之外),都置于违法犯罪的状态。只要他想整谁,就可以整谁,怎么整对方都没话说。不挨整,就是皇恩浩荡,挨整,就是罪有应得。把皇帝操控官员的空间,加到最大。

    官员的权力来源是皇权,权力的合法性依据,也是皇权。所以,皇帝要怎么样,官员只能跟着。迎合得好,从中获利就大。升官发财,荣华富贵。只有在皇帝特别昏聩,明显违反常识,违反人情道理,造成重大灾祸之时,官员才可能凭借儒家伦理,对皇帝提出批评,违抗皇帝的意志。而这样的批评诤谏,即使遭致皇帝的打击报复,也会青史留名。有些对名声有特别爱好的官员,有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而在多数情况下,皇帝的行为,都处于道德的灰色地带,说不清皇帝的意志肯定是错的,或者不符合儒家伦理的。所以,理性选择的结果,人们更多地趋向于顺从皇帝。就算皇帝真的错了,而且大错特错,但反抗的结果,往往是自己和家人悲惨遭遇。未来的好评,很难抵消现实的悲剧,所以,历朝历代,做冒死诤谏忠臣者都是少数。

    所以,皇帝行为的不确定性,实际上必然会被传统的统治术放大。而这种不确定性,也势必引发官员行为的投机性。官场机会主义盛行,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每个朝代,都免不了机会主义,即使所谓明君当朝,也是如此。迎合明君“英明”,比如纳谏的行为,像魏征那样拼命提意见,实际上,也是一种机会主义。只是,这种机会主义的后果比较好而已。所以,中国尽管有两千多年官僚制的传统,但理性官僚制度,却一直都没有建立起来,官场机会主义,当然也难以得到官场内部的遏制。

    君主制的近代转型,其实都是从限制君权,具体地说,是限制君主行为的不确定性开始的。英国的大宪章运动,被史家视为宪政运动的。其实就是英国的贵族和新兴资产者通过跟国王共同签订的一个宪章,限制国王无度的征税。此后一步步对君主权力限制越来越多,最终发展成为君主立宪制的国家。作为中国立宪运动摹本的“一战”之前的德国和日本,当时还没走到英国的境地。但也有了宪法和议会。日本的天皇,大权在握,但毕竟有宪法,而且帝国议会对“预算和法律有‘协赞’权”。事实上,只要有议会和宪法,君权就会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别的不讲,行为的随意性就会大大减少。实际上,当年德国和日本的立宪,限制君权只是一个次要任务,更重要的任务是减少君主行为的不确定性。君主如果不是像日本天皇那样,深居简出,较少发表意见,就是像德国皇帝那样,必须在法律之下行动。同时,由于建立了理性的文官制度,文官的行为主要依据法律和自身的规则,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官场上的机会主义。

    清末1905年开始的预备立宪,同样也有一个限制君权,规范君主行为的目的。这不仅是士绅的需要,也是当时多数官员的需要。1904年日俄战争之后,中国朝野立宪呼声之高,是皇帝和太后无法置之不理的。也正因为如此,以西太后为首的满清统治者才会妥协,答应实行预备立宪。作为西太后派出考察各国宪政的核心人物的端方,回国后写的《列国政要》,推崇意大利宪法,但上折建议实行立宪,却是仿效日本。而在宣布预备立宪之前,进宫给太后和皇帝讲宪政的留学生曹汝霖,讲了半天,也主要是讲日本的宪政状况,还特别提到日本的宪政,实际上是学德国的。后来,出台钦定宪法大纲,成立准议会资政院,都是比照着日本。当然,从端方到西太后,之所以学日本和德国,主要是因为这两国的所谓立宪,君权比较重。在西太后和端方看来,即使立宪,皇帝还是大权在握。大清国,只多了点东西,没有少什么。

    但是,预备立宪一旦进入行动程序,各省的准议会谘议局和中央的准国会资政院一成立,事情就变了。尽管资政院的大部分议员都是钦定的。但人们发现,君权包括代表君权的各省督抚之权,还是被大大地抑制了。督抚想增加点税,居然怎么都不行了。资政院居然多次提出议案,弹劾代表君权的军机处。即使顽固势力发动反击,京师大学堂的监督刘廷琛反过来弹劾资政院,竟然也无法削减资政院的火力。如果不是当家的满人亲贵胡来,执意收权,得罪了全国的士绅,以致于辛亥革命发生,皇帝被推翻,中国的宪政,早晚会走到英国的道路上去。

    对于中国这样的国家,官场的机会主义无疑是一种强腐蚀剂。小官迎合大官,大官迎合皇帝。行政行为,不管面说得多么好听,终归只为了讨上面的好。投其所好,变成了流行病。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大兴土木,横征暴敛。这样的行为,只要是皇帝喜欢的,臣子肯定会玩命地推行,即使惹出民怨,官逼民反,也在所不惜。清末的皇权,比起清朝中期,已经相当衰落了。但官员们对于当家的西太后,只敢在一些小事上,比如护军和太监冲突案上,有所诤谏。凡是西太后比较在乎的大事,比如甲午年她的六十大寿,即使在国家危机之际挪用了海军经费,也没有人说半个不字。反而纷纷拿出钱来,报效太后,抓紧机会拍马屁。连有外国人担任的总税务司,也学会了中国人这一套,捐钱给西太后过寿,让西太后乐开了花。

    这样的机会主义,具体过程就是,首先要体会上面的意图,只要摸准了意图,确定上面有这样的偏好,有这样的意图,哪怕天塌下来,我也照样做。做了等于挖坑埋了上司,但这个坑当时却非挖不可。当然,这样的官场机会主义,最大的受害者,其实是民众和国家,王朝颠覆,人死大半,国家多年积累的财富毁于一旦。以后多少年,都恢复不了元气。

    进入民国之后,袁世凯在错误的集权道路上越走越远。当他的权力接近皇帝之际,他的意志,就再一次变成了全体官员的意志。当他要称帝的时候,很多人明知道可能是陷阱,但却没有人提醒他。机会主义又一次大泛滥,举国上下,一致拥戴。各省传到中央政府的拥戴书,都是一模一样的。等到他真的跳进了陷阱,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可是已经晚了。

    中国的历史告诉我们,无论官场的机会主义危害有多大,只要最高统治者的行为没有纳入法律之下,接受宪法的约束,可以依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以自己的好恶决定官员的升迁。那么这样的机会主义,就永远消除不了。不管政体是帝制还是共和,机会主义就是机会主义,在什么时候,都可以挖坑把最高统治者埋了,毫不怜惜。

    客观地说,如果是一个传统的农业国度,这样的机会主义危害还小点。因为,中国的社会基础在农村,而农村基本上是自治的。官场只要不大折腾,农村都能自己运转。但是,如果这样的机会主义搁在一个走向城市化和现代化的国家,恰好这个国家的政府权力还超大,科举制不健全,官员又缺乏士大夫伦理的约束,官场机会主义,只能比古代为祸更烈。官员迎合式的折腾,小则危害地方,大则坑害国家。一个政策出台,没有修正剂,没有刹车装置,动辄上千亿、几万亿砸出去,等到发现错了,已经铸成大错,无法挽回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刹车的只有一个人,或者最高层的几个人,而车轮启动,恰好是迎合了最高层的偏好。那么指望来自最高层的刹车制动,当然是不可能的。

    权力集中在一个明君身上,如果这个明君足够地明智,有充分的雄才大略,的确可以高效地实现很多大目标。但是,这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今天的世界,是一个自发自生的世界,对政治领袖的要求,不是雄才大略,英明决策,而是不犯或者少犯错误,尤其不犯大错误。最大限度地遏制官员的机会主义,眼睛向下,以民众的利益为政治的出发点。从这个意义上讲,以规范领导人行为,减少领导人行为不确定性的宪政,是无论如何都不可或缺的。

    实话与权力

    如果泛义地讲,权力是无所不在的。从这个角度理解,权力无非就是支配力,只要有能力支配他人,就意味着拥有权力。然而,我们今天讲的权力,仅限于政治领域,只讨论由于强力或者政治制度规定了的支配和被支配关系。

    中国有两千多年的帝制历史,如果加上此前的王制时期,中国三千七百多年的历史,就是帝王将相的历史。这个历史里,虽然有“民”,有“氓”,有“黔首”,但民众在历史里,只是一团模糊的身影。历史,就是支配者的历史。也就是说,历史的叙事,只是权力支配的叙事。今天的人们,比较喜欢说权力异化这个概念。但是,其实没有什么权力异化这回事。支配者使用权力,如果没有顾忌和障碍,百分之百都是趋于无限扩张的,最终,都让人受不了。

    中国历史上的统治者,权力的来源,都是强力,或者说暴力。以马上打天下,是一个通则,任何人不能例外。即使通过宫廷政变夺天下,背后也是武力,没有武力的支撑,就没有逼宫,更没有政变。但是,马上打天下,不能以马上治之,也是一个统治的通则。以武力运作的方式统治,无一例外,都是短命的。即使像中世纪蒙古这样世界公认的强大军事力量,按武力模式统治,也就维持了不到百年。五代十国军阀统治时期,五个朝代,总共五十一年,平均每个朝代十年多一点。皇帝宝座传到儿子,屁股没坐热,朝代就倾覆了。被支配者民众的活动,在平时没有多少记录,可一旦民不堪命,民变蜂起之时,模糊的民,就成了主角了。

    也就是说,权力可以用武力夺取,但如果权力的使用不讲道理,没有节制,那么,二世而亡,就是迫在眉睫的现实。反过来,恰是这个严峻的现实,才使得权力的拥有者,对于使用权力要讲道理,有所节制。

    讲道理,有两个层次的内容,第一是大道理,按孔子的说法,是仁政,孟子解释说,之所以要行仁政,是因为“民为邦本”。就是说,民是统治者的最大资产,没有了这个资产,就成了穷光蛋,孤家寡人,也就没本钱统治了。第二是有什么说什么。首先是把事情应该怎么办的道理原原本本说出来,不打埋伏,实话实说。其次是不隐瞒实情,不对上级搞信息封锁,尤其是不能蒙蔽皇帝。所以,讲道理,实际上就是说实话。

    没有一个皇帝喜欢被人蒙蔽,没有一个皇帝嘴上不说喜欢臣子说实话。而且,只要实话说得比较多,王朝就兴旺,实话没有人说,谎言充斥,王朝就注定衰亡。但是,现实的王朝政治,实话实说,还真是个难事。犯颜直谏,在史书上绝对是美德,但在现实中,却非常稀少。固然,像秦二世那样,被蒙蔽到鹿马不分,对外界的真实情况一无所知;像明熹宗那样,只顾埋头嬉戏或者做木工,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应该属于极端状况。但是,完全不被蒙蔽的皇帝,还真的就不存在。尽管,韩非子教了好些不被蒙蔽的权术高招,帝王们很听话地照搬施用,同时,用雷霆之怒,严酷的刑责,惩罚欺蒙者,但是,还是消弭不了被欺蒙的可能。不仅皇帝如此,每个上级,也都如此。一级蒙一级的可能性,永远都存在。

    这是因为,拥有支配性权力的人,本能上不喜欢实话实说。人性的弱点,就是目好好色,耳喜恭维之声,说白了,就是喜欢听好听的话。文明程度越高,这样的弱点就越是明显。人人都知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但大权在握之辈,听得进逆耳的忠言,都是被迫的。中国历史上,汉唐并称盛世,简单地说,就是这两个朝代,对实话容忍度高一些。但这个高容忍度的前提,是因为这两个朝代,前面的朝代都是二世而亡。殷鉴不远,不容他们不谨慎。

    在帝制时代,君主或多或少能够纳直言,听得进意见。或者说,按照实话的逻辑,对权力的行使有所规范。客观地说,是因为他们的权力,有一些有形和无形的限制。第一种限制,是大道理的限制。中国大一统帝国的建立,凭借的是法家思想。但是,法家思想利于打天下,巩固江山却不灵。所以,后世皇帝独尊儒术的选择,等于承认在最高权力之上,还有一个更高的道理的存在。在政治上,“皇权接受一个更高的意识形态的指导制约,士人官僚的‘规谏’构成了制约皇权、调节政治的重要机制。”大道理不仅要放在庙堂之上,而且需要通过士人官僚不断地实话实说,才能对君主的权力构成制约。

    第二种限制,是制度。王朝的制度,都是经君主同意确立的。权力的行使,要按制度的轨道走。这里本身,就蕴含着对权力的制约。汉文帝时,发生在廷尉张释之身上的一个故事,非常耐人寻味:“顷之,上(指汉文帝,笔者注)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乘舆马惊。于是使骑捕之,属廷尉。释之治问。曰:‘县人来,闻跸,匿桥下。久,以为行过,既出,见车骑,即走耳。’释之奏当:‘此人犯跸,当罚金。’上怒曰:‘此人亲惊吾驾,马赖和柔,令它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释之曰:‘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是,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时,上使使诛之则已。今已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壹倾,天下用法皆为之轻重,民安所错其手足?唯陛下察之。’上良久曰:‘廷尉当是也。’”皇帝可以自己执法,把惊了你的马车的人杀掉,但如果交给廷尉(汉初主管司法的官员),那么就是进入了司法和制度轨道,就得按法律和制度办。这就是制度的制约。后世史家,公认汉唐的制度有其优越性。其优越性,很大程度上在于它的集体决策机制,任何重大决策,必须经过朝廷重臣的集体讨论,朝议和廷争,才能拍板。在这个过程中,参与者可以实话实说,而不必担心受惩罚。即使形成了决策(诏令),某些专门的机构,比如门下省,也可以封驳,即打回去重议。而御史台的谏官,也可以提意见,让皇帝回心转意。

    当然,对皇帝权力最大的限制,是士大夫官僚群体。自汉朝之后,官僚基本上由儒家士大夫担任。而儒家士大夫,一向以儒家伦理的阐释者自居,有修齐治平之志。为帝王师,是他们生活事业的最高境界。也就是说,他们自以为有引导、规劝君主的使命。反过来,君主一般也以“与士大夫共天下”为信条。接受指导,接受规劝,是一个“明君”的基本形象。就情势而论,大一统的帝制国家,皇帝必须依靠官僚们来统治天下,如果没有官僚的协助,他将寸步难行。所以,必须接受官僚体系的制约。

    显然,这三种限制,之所以能成为限制,关键是皇帝本身还有所忌惮。担心自己做了亡国之君,担心祖宗江山亡于顷刻,也担心因为自己的行为不当,留下万世的骂名。如果他像隋炀帝那样,觉得即使是跟士大夫们比才学,他也该做皇帝,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如果他像秦二世和明熹宗那样,根本没有长大,心智停留在儿童状态,一味贪玩,专心胡闹,那么,他在理论上,就可以无法无天了,任何限制,都对他不起作用。人性的弱点,威力巨大。作为君主,就本心而论,他们其实更乐意不受限制,不听规劝,任着自己的性子来。选择接班人,是皇权政治的头等大事。皇帝选择接班人,按规矩是一回事,论喜好则是另一回事,一种不讲道理的胡来。但是,从汉朝开国皇帝汉高祖开始,就喜欢这样胡来。原本已经按规矩,定下了皇后生的长子刘盈为太子,但他晚年偏爱宠妃戚夫人,非要废掉刘盈,立戚夫人生的儿子为太子。御史大夫周昌是个结巴,闻讯只会结结巴巴地抗议,“期期知其不可”,“期期不奉诏”。但能说会道的儒者叔孙通,则说:“昔者晋献公以骊姬故废太子而立奚齐,晋国乱者数十年,为天下笑。秦以不早定扶苏,胡亥诈立,自使灭祀,此陛下所亲见。今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吕后与陛下攻(共)苦食啖,岂可背哉!陛下必欲废嫡而立少,臣愿先伏诛,以颈血污地。”最后打动了刘邦,收回成命,缩了回去,说换太子不过开玩笑而已(“吾特戏耳”)。显然,如果不是出于害怕亡国的担忧,秦亡的阴影作祟,即使聪明如汉高祖刘邦,也一样会任着性子,听自己喜欢的女人的耳边风,擅自改动继承人。而且一干到底,不管大臣们的劝阻。

    所以,我们看到,在整个帝制的历史上,尽管君主们知道,实话实说对他们的统治有莫大的好处,但他们却一直在做一种反向的努力,尽力削减人们说真话、说实话的空间。所以,即使在唐朝,也是苏味道这样的模棱宰相做得比较长。而李林甫这样诸事顺着皇帝说,事事逢迎皇帝的宰相,干得也是风生水起。李林甫这样的人,不仅自己不说实话,也不许别人说,让谏议之官去学御马监的仪仗马,一声不响。我们伟大的诗人杜甫,在担任左拾遗(皇帝身边的谏议官)时,就因为多了句嘴,丢了乌纱帽。从盛唐到晚唐,皇帝也一直在降低宰相们的官衔,好让他们没那么大的资本,跟自己争吵。进入宋代,一直在皇帝身边,坐而论道的宰相们,忽然之间,就没有了座位。有种说法,是宋太祖做皇帝的时候,前朝降臣范质为相,欲有文字进呈,宋太祖说:“我看不清,你走近点。”偷偷令宦官把范质的座位撤了,从此,宰相上朝无座。也有材料说,其实就是因为范质故意谄媚,自己不要座位,开了一个恶例。近世著名文史学者陈登原先生认为,宰相没有座位,就是“由于范质之逢迎”。但是,这样的逢迎,跟皇帝的喜好,有着密切的关系。作为范质这样的宰相,不敢在皇帝面前有座位,其实是出于皇权的无形压力。

    到了明代,一身流氓气的开国皇帝,把宰相也给废了。而且开创了帝制国家特务政治的先例,设立锦衣卫、东西厂,走法外的轨道,口衔天宪,随意迫害群臣。御史台(明代叫都察院)里再也没有了专门给皇帝提意见的谏议官,御史只对下,不对上。而继承明制的清代,自负的皇帝,连士大夫修齐治平的权利都给剥夺了。在他们看来,治国平天下,是皇帝的职责,跟士大夫有什么相干。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就是跟皇帝争天下。甚至,传统的士大夫对儒家经典的解释权,也被皇帝收去。乾隆皇帝解经,被拍马屁的臣子奉为经典之上的经典。后来的臣子读经,只能按皇帝意思来,越轨,就是离经叛道。为了让士大夫们彻底闭嘴,清代的文字狱,一个接一个,在动辄获咎的情况下,士大夫们只好去做朴学,埋头考据。在这种根本不让人说话的政治气氛里,乾、嘉、道三朝元老曹振镛的名言,多磕头少说话,成为清代臣子们必须遵行的准则。很多臣子,把磕头当成了健身体操,每日练习。在清朝,磕头甚至是一门功课,一门技术,需要前辈来传授的。所以,做臣子的,大道理是绝对不能讲了,要讲,也得皇帝自己讲。即使皇帝垂询,臣子们也只能就皇帝的意思,说一点技术性的话。皇帝要求臣子的,只是做事。别妄想做大臣,只能做奴才。甚至到了晚清,大清江山都需要靠在野的士大夫练乡团来拯救了,在西太后的评价体系里,能做事,还是对臣子的最好褒奖。

    君主的专制程度越高,人们说实话、说真话的空间就越狭窄。当君主可以肆无忌惮地凭一己的好恶,甚至一时性起,一时的气愤福人祸人,势必会引来越来越密集而高调的逢迎和奉承。君主如此,坐镇一方的高官,也是如此。人性如此,只说好听话的人,在权力场中,会得到好报,官场中人,会自动地用马屁来换取他们需要的一切。而不会,也不乐意这样做的人,就越来越被疏远。被马屁灌饱了的人,一般来说,都会出现两种病症:一是自我膨胀,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二是不大能容忍与自己判断不同的意见,至于刺耳的实话,则更是要暴跳如雷,继而大张挞伐。

    有了这样的病状之后,一般来说,无论是臣子,还是下属,都不会在他们的耳边说他们不喜欢听的话了。即使不出于逢迎求官求财的动机,有谁乐意讨不自在呢?反过来,这些有权的猛人,也就特别容易被人包围,根本无从了解下面的真实情况。如果还有人想挽回时局,想方设法说点实话,透露一点真实的信息,也只能走迂回路线。把真话和实话,变成一种变相的马屁,迂回地灌进去。举一个例子,光绪六年八月,西太后身边的太监李三顺,奉西太后之命,送食物给西太后的妹妹。出宫时忘记带腰牌,被午门的护军拦下。争吵之中,太监恃宠骄横,把食盒摔在地上,回去禀报西太后,护军无理。结果西太后大怒,非要治一干护军死罪不可。这样的事,明明是护军按制度规定办的,没有过错,但西太后就是偏听太监的一面之词,非要法外加刑,严惩护军。事情一出,朝野大哗。可是任谁来劝,西太后就是不听,固执己见。最后,张之洞上了一个奏折,从爱护西太后,维护宫中安全的角度,来劝西太后,西太后才听进去了一点。任是如此,最后的处理结果,护军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还是受到了惩罚。

    后来,甲午之战,中国惨败,为了保住朝廷,不得已推行变法。但是,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参与变法的谋臣不会讲话,得罪了西太后。一个明明非变法不能自存的局面,西太后就是不管不顾,毅然发动政变,废止了变法,差点将国家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个国家的政治,若是到了实话不能实说,非得绕着弯子说,迂回地说,把实话变成马屁来说,才能于时局有所小补的时候,政治空气就已经相当恶劣了。这种时候,我们看到,有责任的热血之士,如果还想在体制内做点事,就非得把自己变成八面玲珑的琉璃蛋,变成特别会说话的巧嘴八哥。否则,就只好投身反叛队伍,致力于推翻现实政治了。这是实话的扭曲,但从根本上说,是政治的扭曲。这样的扭曲严重了,离政治塌台,也就不远了。

    所以,我们看到,通过对传统政治的考察,没有什么权力异化这回事。权力只要绝对化,就必定是无法无天的。权力是要人来行使的,而人,则是有人性弱点的。古往今来,人们一直期待有权者通过自身的道德修养,实现自我约束,不再放纵权力。但是,迄今为止,无一成功。即使像汉文帝和唐太宗这样的千古称颂的明君,他们的明智,他们的从谏如流,也是建立在对亡国的忌惮上的。而且在骨子里,对犯颜直谏的人,都不喜欢。这一点,从著名的直谏之臣魏征死后的遭遇,就可以看出。历史告诉我们,单凭统治者的明智、大度来容忍实话,尽管实话对他们有利,也是靠不住的。人人都不喜欢一言堂,但都是不喜欢别人一言堂,自己一言堂感觉还是相当爽的。正因为人有这样的弱点,很难靠自己的道德修养克服的弱点,所以,对权力的约束,才是良好政治所必须具备的条件。

    从历史上看,作为儒家思想载体的士大夫,他们中的某些人以天下为己任的道德情怀,的确构成了政治中说实话的要素。历朝历代,都有一些不怕杀头,而坚持说实话的人。但是,也正是儒家的性善说的出发点,使得人们在建构制度的时候,始终难以将用制度和法律克制人性之恶,作为重点。总是把制度的最后一道防线,放给人的道德自觉。结果,一次次演出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的历史循环剧。

    今天的国人,当然应该继承古之士大夫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情怀,修齐治平的道德责任感,但是,我们还应该着力修建我们制度的堤防,防止人性中恶的成分在不适当的时候溢出。古今世事大变,古代的人们,也许会想到今天的人类可以轻松地在天上飞来飞去,也但绝对想不到会有互联网,汗牛充栋的书籍,都可以轻松地放到网上,化为鼠标的一点。可是,人性的变化,其实并不大。人性的弱点,是超越国界,超越地域,超越信仰,超越时空,也超越意识形态的。对人性恶的防范,是人类的共同课题,也许,一万年,都还要接着做,未有穷期。

    换一个角度谈左倾思潮

    左右之分,据说源于法国大革命后的国民公会,有些比较激进的年轻人,总是坐在左边,于是被人视为“左派”。直到今天,欧美的左派,依旧有激进和下层取向的内涵。中国人政治上分左右,始于国民革命,共产党人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后,国民党就分成了左、中、右。在那时,左跟激进一直有不解之缘,中共党史上讲的左倾错误,其特征也是激进,不讲策略,盲动冒进。但是,在改革开放之后,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几次左倾思潮的回归,虽然无不带有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但脱去意识形态外壳,究其实质,左和右的分野,跟近代中国历史上的改革与保守,趋时与顽固,其实很相近。当下,左派的光谱相当复杂,但几次左倾思潮的复归,其发动者所表现出来的特征,基本就是保守派,甚至是顽固派,他们不希望改变,不希望改变既有的规则,既有的运行轨迹。改革出了问题,难以为继,他们“药方只贩古时丹”,一门心思从过去的套路中找解药,认为现在的问题,就是因为今人背离了传统。改革开放三十多年,屡次出现左倾思潮的复辟,每次左派的言论,大同小异,大抵就是这个套路。这个套路,跟当年晚清的顽固派倭仁、徐桐之辈的高论,实在是太相似了。相对而言,我们平常所说的右派,有时倒有激进的意思。

    进入近代之后,世界变化很快。但作为后发国家,一个具有古老传统和历史的国家,中国的变化尤其大,可以说是天翻地覆。在中国与西方发生全面接触之前,中国有一个天下,西方有一个世界。我们的天下,天圆地方,有中心有边缘,而我们则居于天下的中心。方位如此,文化更是如此。但西方的世界,则是一个圆圆的地球,没有中心,也没有边缘。特别要命的是,西方的世界,有一个正在发育的资本主义体系。这个体系,像海啸一样冲击着整个世界。终于,他们来了,西方用他们的坚船利炮,把我们的天下打碎,拉着我们进入他们的世界。

    他们的世界,不仅用枪炮征服了我们,而且用轮船、火车、电线征服了我们。不管保守的士大夫怎样痛心疾首,嫉洋如仇,当中国的土地上,出现第一条洋人修建的铁路时,朝廷还将之买下拆掉,但普通百姓,却对这样一些实用的洋玩意儿,表现出空前的热情。只要有这个财力,人们很喜欢乘坐轮船和火车。有机会拿枪造反的农民,不论多么的土,都不排斥洋枪洋炮。中国人,虽然没有意识到西方强大的物质力量背后,其实有制度和文化的支撑,但对这个物质力量本身,却很难抗拒。

    当然,抵制洋货的官僚士大夫,其实很少像徐桐那样,身体力行,一点洋货不沾。他们对于西方先进器物的抵抗,总的来说,是比较勉强和微弱的。真正的抵抗,发生在制度和精神层面。客观地说,西方的世界,对中国古老的文化所产生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当年决意西化,脱亚入欧的日本,一度线装书大批被丢弃的惨状,也曾令汉学家们痛心疾首,如丧考妣。作为亚洲儒家文化之源的中国,在屡屡的文化受挫甚至受辱面前,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但现实就是残酷的,幻想仁义忠信可以当干戈舟楫的倭仁,最终发现,仁义忠信还真的当不了干戈舟楫。无论儒家伦理把人心改造成什么样子,在西方的坚船利炮面前,都无济于事。

    多数的顽固派,无论古今,其实对西方的物质文明,都是服气的,很多人只是幻想,能否用一种精神力量来抵御这个文明。倭仁想的是仁义忠信,徐桐想的是义和团的刀枪不入法术,更后来的人,则幻想某种思想的巨大力量。当然,精神战胜物质的幻觉,很容易在现实面前破灭,所以,后来的顽固派,则退守第二道防线,死守制度和精神文化的战壕,不许变革。从晚清开始,这些人就觉得西方的优势,无非是以物骄人,借强大的物质力量压人,而在制度和精神文化层面,并没有可以服人的东西。在文化层面上对西方加以蔑视,是顽固派一贯的做派,也是他们一以贯之的一厢情愿。

    李鸿章讲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今天并没有结束。中国红色革命的发动者,在引来列宁主义这个火种的时候,他们是激进的变革者。从不耽于害怕变革的动荡,勇于探索一条现代化的新路,取得成功之后,更是开始空前规模的现代化建设。可是,这条印有苏联模式的道路,自身存在许多的问题,一旦主政者发现这条路有了问题,勇敢地改道市场路线之后,传统的改革与保守的纷争就又被激活了,只是以新的概念、新的方式重现而已。一旦时机成熟,保守和顽固的势力就会抬头,凭借各种有利因素,在社会上搅起很大的风潮。

    在转型的路上,中国人已经走了一百多年。今天的中国,已然跟西方一起,进入21世纪。中国人的衣食住行,市场行为,从硬件到软件,跟西方已经没有任何的不同。今天中国人身外之物,跟西方人没有任何的区别,连我们住的房子,用的家具,都是西式的。中国对西方的文化,大多数精神产品,也都有了深度的了解。好莱坞的大片,已经成为中国院线的主打产品。连一向陌生的人权、隐私等观念,都深入人心。但是,保守派的观点,却奇怪地跟他们的前辈出奇地一致。他们依旧顽固地坚持,西方的优势,仅仅在于物质文明。即使这个优势,不用学习西方,如果中国人能发扬自己的传统(首先是革命传统),也一样可以超越。

    过去的顽固派和今天的极左派,其实是可怜人,无非是不想改变,或者回到过去。他们对变化,有着莫名的恐惧,他们是害怕因变化失去或者已经失去的人。长期的教育,让他们形成了对传统,包括革命传统的强固连接。尤其是某些体制内的左派,离开了这个传统,他们就没有了生存的依托,或者说赖以骄人的资本。如果说,晚清的顽固派,对于自己的信仰,还有的具有某种真诚,但今天的体制内左派,固执地眼望过去,其实背后无不有自利的功利动机。

    固然,中国在外人看来,是个保守的国家,但保守的势力却并不天然拥有群众基础。改革三十多年,几次左潮涌动,几乎次次都不得人心。主张改革的人,未必事事合民众的口味,但保守的顽固势力,也只是在特定的政治环境里,才好兴风作浪。由于改革本身的问题,转型的公平和公正没有很好地落实,没有得到改革红利的民众众多,感到失落的人众多,不满意的人更多。也有很多人,基于文化积习,习惯向后看,以怀旧抒发对现实的不满,但这些人却未必是左潮的天然群众基础。左潮的掀动者,固然能借助于一些过时的革命口号,打出民族主义的大旗,打动一部分民众。但他们跟受损的民众之间,却很少有利益链接。不仅体制内左派,不肯为民众做事,就连公认的草根左翼领袖,也无此兴趣。

    不可否认的是,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主张改革之人,话语权的确要大一些。因为他们的主张,顺应了世界的大势。改革与保守之争,持续了这么多年,从晚清一直延续到今天,保守一方,说来说去,无非是老调子。他们之所以能折腾出事来,几乎每次都是要靠权力的动摇和默许。一百多年来,尽管中国一直在走向世界,期间也有倒退和曲折。有些时候,统治者对于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也会产生犹豫。而上层的权力之争,更会使改革进程复杂化。每当这种时候,保守的逆流就会回光返照。晚清自甲午战争之后的改革进程,之所以出现戊戌政变,进而庚子之变的大倒退,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西太后和光绪二人出现了权力之争,被顽固派利用。权力之争,被披上意识形态外衣的时候,往往意味着灾难。改革开放后的中国,也是如此,只有当局在前进道路上三心二意、犹豫不决的时候,左潮才会借势而起。

    本来,人类已经走到了21世纪,各种声音、各种主张,都冒出来是个好事。观念的多元,意见的多元,是一个国家的福分。如果当局能审时度势,制定规则,提供平台,能允许各种意见平等地讨论。尽管中国民众教育程度不高,但道理还是会在辩论和讨论中明晰化。如果有人不愿意出来讨论,动辄喊打喊杀,自然会被淘汰。若要站得住脚,自然要摆事实讲道理。进入网络时代,世界变化太快,政党需要与时俱进,政党的意识形态也需要与时俱进。实事求是,一直都是当今执政者赖以成功的法宝,面对已经跟现实情况不符的意识形态的某些提法,理所应当加以改进。

    跟当年被拉进西方世界的中国不一样,走到今天,中国早已进入了他们的世界。跟世界接轨,既是政府和民众的愿望,也是一个不可逆转的事实。如果说,当年被拉进他们的世界,我们只能做一个小伙计,今天,则切实有了掌握主流话语,进而参与制定议事规则的资格。这个资格的大小,既取决于国力,也取决于我们的话语能力。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的世界,也就成了我们共同的世界。其实,即使我们不乐意走向世界,事实上也是不可能的。世界上还存不存在世外桃源我不知道,但至少中国是不可能自外于世界的。

    虽然说,一百五十多年来,那种想把中国拉回去开倒车的思潮,不管多么嚣张,都只是昙花一现。但在这一现中,一样可以造成巨大的破坏。也许,再过一万年,持可笑理由的顽固派,都还会有。哼哼今不如昔的九斤老太,还会继续哼哼。改革开放以来,每次左潮来袭,善良的人们都是想将之隔离在政治领域,但却每每对经济造成恶的影响。但愿,这样的冲击会梯次性降低,不要让政治风波危及社会和经济,进而造成全局的动荡。

    历史告诉我们,左潮泛滥,害人害国,中国最大的危险,就是这种不合时宜的向后看的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