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子虚从梦中醒过来。
风竹阁静悄悄的,像随他一起沉睡了。昨夜梦境发生的地方,既不是神秘的古城,也不是奇异的云梦泽,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能予自己那么深刻的感觉?漫天金雨,仍是历历在目。
乌子虚睁开双眼,重返人间。
窗外的天空昏沉沉的,但没有下雨,太阳虽躲在垂云后方,仍有其一定的影响力,使他从其热力感觉到它的位置在中天偏西处。
只是自己可安宁的醒转过来,对他已有很大的启示。他有点不想起床,留恋那懒洋洋的感觉。今天是在红叶楼最后的一天,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事,他永远不会忘记在风竹阁度过这段动人的时光。
今天主宰岳阳城的是钱世臣还是季聂提,对他来说分别不大,皆因五遁盗式的思考方法,预期的是最恶劣局面的出现,绝不会有侥幸之心。
乌子虚起来坐在床沿处,精神体力全处在五遁盗的巅峰状态。
他直觉感到最坏的情况已经出现,岳阳城已落入季聂提的魔掌里。但直到此刻季聂提仍未能控制全城,否则便该调动兵马,在天明前收拾他和丘阮两人,不会待至双七的七巧节。黄昏后处处灯会,举城庆祝佳节,如被他逃出红叶楼,便只余下城门城墙的最后防线。
蝉翼的呼唤声从楼下传上来。
乌子虚摸摸藏在腰间的夜明珠,燃烧着斗志,从床上弹起来。
证明他是古往今来最出色大盗的时刻,终于来临。
丘九师策骑来到红叶楼的外院门,夕阳在城市西面破开云层,染红了小块的天空,为红叶楼的十周年晚宴送上第一份贺礼。
贵宾们乘着华丽的马车,四面八方的驶向红叶楼,为佳节平添不少热闹的气氛,加上城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颇有盛况空前之概。
丘九师跟在一辆马车后,驰入广场,以百计的彩灯映入眼帘,过半被点着了,数目还不住增加,可以想象天黑后灯火辉煌的情景。
数十健仆美婢,在艳娘指挥下,忙个不休地迎宾接客,安排车马停放在广场两边马车间的指定位置,又把来宾请进左右两座辅楼内去,等待晚宴吉时的来临。
两座爆竹塔,被红纸封着,是正常不过的事。可是红叶楼大开的正门也被红纸密封,却使丘九师有点摸不着头绪。会不会是百纯出的主意?顿令红叶楼充满神秘兮兮的味道,也使人生出窥秘的渴望。无论如何,这一手耍得很漂亮,大收先声夺人之效。
丘九师甩镫下马,浮想联翩之时,艳娘迎上来道:“丘公子!终盼到你来了。百纯在红叶堂后的池台作最后的彩排,奴家为公子引路,马儿可交给我们处理。”
丘九师从容道:“有劳大娘了,我想安置马儿到马厩去。”
艳娘媚笑道:“没问题!公子请随我来,噢!胖爷来了。”
周胖子从红叶堂和右辅楼间的廊道现身,隔远见到丘九师,挥手打招呼,又打手势要艳娘去招呼其他宾客,他会亲自伺候丘九师。
丘九师牵着战马朝他走去,周胖子停步等候他,圆脸再没有似永远挂在那里的笑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到丘九师来到他身旁,他转身和丘九师并肩沿廊漫步,道:“老钱应该出事了,我刚才去布政使司府,却被他的手下胡广截着。胡广虽保证今晚一切依我与老钱原先商定的方法进行,但我却知老钱应该出事了。胡广怎晓得我与老钱的关系?凭我和老钱的交情,老钱怎样忙也会抽空见我。”
丘九师道:“你们做好了离城的准备吗?”
周胖子一震止步,色变道:“真的这般严重?”
丘九师随他停下来,道:“不用担心,周老板忘记了我曾说过老天爷是站在我们一方的?总言之当我们硬闯南门,你们便从北门撤走,就是那么简单。”
周胖子沉吟片刻,点头道:“明白了!可是如果季聂提关上北门又如何?”
丘九师沉声道:“百纯告诉你了?”
周胖子道:“我这个乖女儿,怎会在这样重大的事上瞒我?”
丘九师道:“季聂提只能透过胡广去控制钱世臣的人,谅季聂提绝不敢骤然逆转钱世臣的命令,免得引起钱世臣派系将领们的疑心,致横生枝节,所以只要我们能引走季聂提的人,北门该是畅通无阻。”
周胖子轻松了点,道:“希望是这样吧!”又心情沉重地道:“我的乖女儿不会有事吧?”
丘九师双目闪闪生辉,微笑道:“我可以向周老板保证百纯的安全,任他千军万马,也没有人可以拦得住我们。”
布政使司府。
大堂。
季聂提坐在钱世臣往日的主座上,胡广和韩开甲分站两旁。
胡广报上有关岳阳城的情况,最后道:“丘九师目送阮修真和随员登船离岸,然后孤人单骑的到红叶楼去,情况耐人寻味。”
韩开甲道:“阮修真如此率数十人忽然离开,恐怕其中有诈,若真的去见皇甫天雄,实用不着这么多人一起离去。”
胡广同意道:“最奇怪是这么重大的事,丘阮两人并没有亲来向钱世臣解释,只派人送一封信来,摆明敷衍了事。”
季聂提双目杀机闪闪,沉声道:“要怪就怪世臣,捏造五遁盗偷去天女玉剑一事,令丘九师和阮修真对他失去信任,更怀疑世臣受我指示,布下陷阱。不过丘九师既然留下,显示他已中计。若我所料不差,丘九师已改变对五遁盗的策略,再不是要生擒五遁盗,而是要斩下其首级,如此亦可向皇甫天雄交代。”
接着向胡广道:“有没有人对世臣的情况生出怀疑?”
胡广恭敬道:“暂时仍没有异样的情况。周胖子在午后时分曾到使司府来求见钱世臣,由我代钱世臣见他,安他的心。表面看来,周胖子该没有起疑。”
韩开甲道:“我方五百兄弟,已分批入城,集中在府内候命。”
季聂提目光投往窗外,皱眉道:“今天的天气很古怪。”
胡广道:“我还以为今早会有一场大雨,怎知直到现在仍没洒半滴下来。”
接着又道:“我们有个难题,就是我们对五遁盗的认识,只限于大河盟的悬赏图,而看五遁盗可轻易化身作画仙郎庚,证实此人精于易容改貌之术,只要他化身为另一个人,混在众多宾客里,极有机会鱼目混珠的瞒过我们,成功溜出城外去。”
季聂提胸有成竹地道:“如果我到现在才想这个问题,五遁盗恐怕早离城远去。这个难题由阮修真替我解决了,五遁盗被他以巧计下了神捕粉,而神捕粉亦是我们用惯了的伎俩,我的亲随中便有人能纯以鼻子,凭气味千里追踪任何被做了手脚的人。所以即使五遁盗能化身千万,也注定没法逃出我掌心外。”
胡广一听便晓得季聂提在丘阮两人的心腹手下里有内应,难怪对阮修真的离去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连忙闭口。
韩开甲苦笑道:“可是若这场大雨下得成,会大大影响莫良这方面的能力。所以我们很担心天气的变化。”
季聂提心中升起一股寒气,暗忖如果真有鬼神在背地里作祟,于自己最不希望下雨的时候下雨,自己会有什么感觉呢?不过他再没有另一个选择,必须继续坚持下去。
他同时记起辜月明说过“没人可以有另一个选择”的话。
季聂提沉声道:“当爆竹轰鸣的一刻,就是行动开始的时间,一切依计而行,只要我们能在红叶堂内解决五遁盗和丘九师,任它狂风暴雨,对我们仍是没有影响。”
韩开甲道:“我们应否把其他三道城门也换上我们的人呢?”
季聂提道:“今晚的行动成功与否,关键在控制岳阳城。为免动摇军心,愈少变化,愈可掩人耳目。五遁盗这回冒险到岳阳城来,还混进红叶楼,不外是求财,可知此人挥霍惯了,不可一日无财,这正是他不住盗宝的动力。他既然和钱世臣约好在南门外交易,不到那里看一眼岂会死心?所以如他能离开红叶楼,必闯南门。而他到哪里去,丘九师会追到哪里去。”
说毕长身而起道:“是时候了!”
丘九师登阶从后门进入红叶堂,脑海仍充满百纯美丽的倩影。她正忙于在池台排练晚宴头炮的歌舞表演,没法分身和他说话,只遣蝉翼送来佩剑和内藏折叠起来的“云梦女神像”的小包裹,要他一并挂在马侧,令他生出与这美女“私奔”的动人感觉。
他盼望今夜那一刻的来临,从那一刻开始,他的生命将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未来虽仍是茫不可测,但命运却再次掌握自己手中,他会为百纯和他的未来奋斗。
踏足红叶堂,更是精神大振,以百计的彩灯,从上方垂下来,悬吊在大堂的上方,照得红叶堂五光十色、富丽堂皇,又增加了空间的纵深感。
一队由三十多人组成的乐队,分布在大门两旁,各种乐器齐备,正静待晚宴开始的隆重时刻。更引人注目的是两条长达四丈的金龙,并排放在大门后宴席中的空地处,直延往大堂中央。龙旁各站着一组二十多个舞龙健儿,人人身穿黑色锦衣,腰绑金带,雄姿赳赳,可以想象当两组健儿举龙劲舞,破封而出八面威风的情况。
丘九师从没想过红叶楼的晚宴如此大阵仗,尤其想到一切全是百纯想出来的主意,心中特别有微妙感觉。
然后丘九师注意到挂在两壁的八幅高过人身的美人卷轴,看到唯一的观画者。
丘九师一眼认出他是五遁盗,虽然五遁盗再没有丝毫“画仙郎庚”的感觉,不是因他没有了颏下的长须,也不是因他换上了黑色的长袍,而是因他从容不迫的神态和闲适潇洒的气度。
这才是五遁盗的真正本色。
丘九师信心陡增,有这样了得的战友,与敌人周旋时将更得心应手。至少他不须多担心一个人,可集中全力照顾百纯。
不过,这感觉确实古怪至极。势不两立的死敌,忽然来个大逆转,变成自己的伙伴。
五遁盗似察觉到他,别头过来向他招手,道:“丘兄请到我这里来,让我给你看爱的证据。”
丘九师举步往他走去,不解道:“什么是爱的证据?我不明白。”
乌子虚微笑道:“证据就是这张画,你自己看看。”
丘九师终醒觉他指的是百纯的画像,目光移往挂壁的卷轴,立即心神剧震,什么心理准备都不管用。
确是我见犹怜。
乌子虚的声音在他耳边道:“我是名副其实你们爱火情花的见证人,你们初次相遇一见钟情,我正在街边卖蛇胆,目睹整个过程,还羡慕得要命。百纯为你洒下情泪,又由我亲笔记录,作为证据,令老哥你不会因不在场而错过。”
丘九师呆看着画中泫然欲泣的百纯,心神俱醉、热血沸腾。自懂事以来,从未如此神魂颠倒,如此心痛。
钱世臣策马驰出布政使司府,虽然仍是前呼后拥,心情与以往任何一次都有天壤之别。
与他并骑而行的是季聂提,前后均为厂卫高手,在他们的外袍里,暗藏具有可怕威力的杀人武器四弓弩箭机。而自己仍受药物的影响,虚弱无力。不过纵使他情况如常,仍是绝没有机会。季聂提太厉害了,其快刀早摧毁了他的信心。
钱世臣自知再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乖乖的合作,还要装作一切正常,到红叶楼参加晚宴,做主礼的嘉宾,为红叶楼点燃爆竹塔。
一切都完蛋了。
现在他唯一的愿望,是能选择自己死亡的方式,这是季聂提亲口答应的。
乌子虚的声音在耳鼓内响起道:“丘兄!情事暂停,让我们研究一下今晚的逃生大计如何?”
丘九师清醒了点,目光仍然没法离开画中动人心弦的美女,道:“乌兄有什么好提议?”
乌子虚道:“首先我们要掌握季聂提的实力。这次他到南方来,是要捉拿薛廷蒿,地方官府当然任他调动,不过厂卫是独立的系统,有他们行事的方式,不会随便夹杂地方的兵员,避免拖低他们的效率,这是贵精不贵多的道理。”
丘九师完全清醒过来,望向乌子虚,讶道:“原来乌兄竟是精通兵法的人。钱世臣肯定成了傀儡,真正控制岳阳城的再不是他,而是季聂提。不过季聂提仍未能公然行事,只能以偷偷摸摸的方式暗算我们。”
乌子虚道:“很高兴丘兄有相同的看法。照我估计,季聂提的精锐部队,今天才进入岳阳城,伏在暗处,当晚宴开始,将全面发动。第一步是进入红叶楼,然后趁我和你都在红叶堂的时刻,重重包围红叶堂,完成部署后,就在堂内以四弓弩箭机射杀我们。以正常情况论,我和你肯定难逃毒手。”
丘九师轻松地道:“乌兄有何应付之策?”
乌子虚微笑道:“随机应变。”
丘九师皱眉道:“随机应变?这是否说乌兄根本没有逃走的办法?”
乌子虚道:“不是没有计划,但计划是死的,人是活的,所以对我来说,最佳的计划是随机应变。暂定的计划是这样子,宴会的头炮,是由百纯领导的歌舞表演,肯定极尽视听之娱,只要是男人,绝不会在这时候发动袭击,亦不宜发动袭击。可是歌舞结束的一刻,最佳时刻便来临,季聂提为免夜长梦多,是不会干等下去的。”
丘九师兴致盎然地问道:“我们如何应付呢?”
乌子虚微笑道:“我们不会让表演停下来,轮到我们表演幻术的美人儿出场了,不过为免影响丘兄欣赏表演的乐趣,请恕小弟在这里卖个关子。”
丘九师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乌兄不是在和我商量逃走的大计吗?现在似是有点本末倒置。”
乌子虚理直气壮地道:“计划是表演开始了,就不会停下来,到小弟登场,表演我最拿手的遁术,就是丘兄和百纯离开的时刻。一切随机应变,如果丘兄能配合我共闯南门,又有月明在城外接应,一切将变得完美无瑕。”
刚说毕最后一句话,轰天震地的爆竹声在门外广场处响起来,掩盖了所有声音。
锣鼓声“砰!砰!砰!”的敲打,三十多人的乐队起劲吹奏,似要与爆竹声一争长短。
两条金龙活了起来,破封而出。
晚宴的时刻终于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