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梦龙跟比罗尔谈了很久很久,一度爆发激烈的争论,一直到深夜才算是结束。比罗尔带着满意的微笑离开了河洛新军的大营,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杨梦龙答应了他的条件,释放所有被俘虏的西班牙士兵,同时承诺不会去动西班牙在亚洲的殖民地,甚至还答应等国内的形势稳定下来之后他会帮西班牙一个忙,狠狠地教训那些屡屡让西班牙难堪的海盗一顿,而西班牙为此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一块没什么价值的土地而已!
是的,真的是一块没什么价值的土地。那片土地没有多少人口可供西班牙人奴役,没有丰富的金矿和银矿,虽然这片土地非常辽阔,非常肥沃,但是对于人力资源颇为匮乏,而且整个国势正呈现衰退趋势的西班牙人来说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非洲一个银矿来得有用!用一块没什么价值的土地换回几千名士兵和这头猛虎不侵犯西班牙在亚洲的利益的承诺,划得来!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从十五世纪到十七世纪,欧洲殖民者的中心政策都是掠夺金银、香料和奴隶,至于开发那些被占领的土地,那是想都没有想过。事实上,他们现在也没有能力去开发美洲、亚洲、非洲那辽阔的土地,现在欧洲的人口还太少,工业实力还太弱,没有人口,没有强大的工业实力作支撑,谈何开发?能抢点金银香料,能抓点奴隶回来干苦役他们就很满足了。直到第一次工业革命,欧洲的人口和工业实力迅速增长,而殖民地的贵金属基本被掠夺殆尽了,欧洲才开始认认真真的开发殖民地,主要就是开发美洲和亚洲。大量非洲黑奴漂洋过海被运送到殖民地去,从事伐木、耕作、修路、纺织等艰苦的工作,在他们的努力下,大片甘蔗园、棉田、麦田、玉米田如同魔法地毯一般在曾经荒无人烟的荒原上铺展开来,大量埋藏在地下的藏产资源被挖掘出来,欧洲的实力仿佛开了外挂似的呈几何状态增长,几千年来第一次彻底压倒了亚洲,成为世界的主宰,成就了欧罗巴长达两个世纪的不朽荣光,直到1914年自己内部撕逼,欧洲头顶上那些耀眼的光环才坠落下来。不过现在离第一次工业革命还早得很,土地对于欧洲人来说仍然是无用之物,所以西班牙人送得格外的爽快。
只是比罗尔做梦都不会想到,他的举动虽然为西班牙人换来了不少的利益,却葬送了欧洲几千年来仅有的一次成为世界主宰的机会,此后几百年整个欧洲都在愤怒地诅咒着这个貌似精明的糊涂蛋,诅咒着同意这个糊涂到极点的方案的西班牙国王。
送走了比罗尔,杨梦龙已经有些疲倦了,但他在将跟比罗尔签下的协议收起来之后,还是用热水洗了把脸,然后叫来扎吉冲翁,说:“去请太子殿下过来,我要跟他谈谈。”
朱慈烺早在几天前就来到河洛新军大营了,一直呆在自己的帐篷里,哪都不去。崇祯一时冲动,葬送了三十万大军,更葬送了大明江山的噩耗让他深受打击,他自感无颜面对这些用血肉之躯保卫着这片土地的军人。跟刚愎自用,就算明知道自己错了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将错误撇得一干二净的崇祯不一样,他深受杨梦龙的影响,敢作敢当,黑白分明,错了就是错了,没什么好掩饰的,把错误推给别人更不是男子汉所为!也正因为这样,他才越发的消沉。他在民间已经有两三年了,河洛新军和天雄军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他们的努力所带来的变化他同样看得一清二楚,这么好的局面让老爸一手葬送了,他觉得没脸见人了!得知杨梦龙要见他,这个小家伙第一反应居然是拒绝,最后还是安宁连拖带拽把他给拽了过来。
杨梦龙见这两个小不点拉拉扯扯的,有点好笑:“你们在唱哪一出?”
安宁指着朱慈烺说:“他不肯过来,我只好把他拽过来啦!”
杨梦龙说:“你呀……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对太子客气一点。”
安宁扮了个鬼脸,冲朱慈烺叫:“我哥哥让我对你客客气气哦!”
朱慈烺一哆嗦,慌忙说:“不用,不用!我觉得还是现在这样好一点,比较自在!”
安宁嘻嘻一笑,又对杨梦龙说:“哥哥你也看到了吧?是他说不用的!”
杨梦龙往她额头用力一弹,弹得她哎哟一声惨叫起来:“别在这里耍宝了,我有事要跟太子谈,你先出去吧。”
安宁嘟起嘴说:“好啦,出去就出去……不过你可不能欺负他哦!”
杨梦龙说:“貌似一直都是你在欺负他吧?”
安宁脸一红,跑了出去。确实,一直以来都是她在以大姐头自居,欺负朱慈烺,弹脑勺揪耳朵那是家常便饭。但是别人敢欺负她她可不干,按照她的理论就是,朱慈烺跟她的弟弟差不多,既然是她的弟弟,就只有她能欺负,别人敢欺负他,她可不干!事实上对李定国她也是一样的,李定国刚到南阳的时候她也没少投入到维护李定国的战斗中去,浑然不知道这个没有比她大几岁的小哥哥是个武艺超群、杀人如麻的少年将领。这丫头的保护欲真不是一般的强!
杨梦龙盘腿坐在地上,指了指自己对面,朱慈烺也盘腿坐下。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在过去两三年里,每次向杨梦龙讨教一些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的时候,杨梦龙都是席地而坐,一五一十的为他分析解答,甚至跟他争得面红耳赤的。他看着杨梦龙,发现杨梦龙气色仍然很差,瘦得厉害,联想到这几个月来杨梦龙一直伤病缠身,硬撑着为大明江山东奔西走,一直没有消停过,他不禁鼻子发酸,哽声问:“老师,你……你的身体好点了没有?”
杨梦龙说:“也就这样子了,好不了啦……你呢?没吃过这样的苦,没受过这样的打击,这段时间怕是不好过吧?”
朱慈烺低下头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杨梦龙说:“京城被攻破了……不,不是被攻破的,压根就没有抵抗过,朝中文武出城十里相迎,现在清军正兵分两路南下,一路直奔石门、衡水而来,一路席卷山东,直奔南京,这些你知道吗?”
朱慈烺低声说:“这些安宁都告诉我了。三十万北伐大军死伤殆尽,建奴横扫京畿重地,取大明而代之,我都知道了……”他越说声音越低,肩膀剧烈耸动着,突然嘴一扁,哇的一声,眼泪喷涌而出,号陶大哭,把这些天以来的彷徨、恐惧、苦闷全数倾泄了出来,边哭边嘶声叫:“怎么会这样啊,老师?在秋天的时候我们的军队都还在节节胜利,大明的形势越来越好,为什么突然间一切都变了呢?你被刺杀,父皇一意孤行发动北伐葬送三十万大军,卢叔叔被排挤,建奴入关,西北边军不战而降让开防线,满朝文武一朝尽叛将江山拱手让人……天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他哭得声嘶力竭,也吼得声嘶力竭,让人鼻子发酸。
杨梦龙沉沉一叹,拍着他的肩膀,说:“哭吧,尽情的哭吧,心里不好受就哭出来,哭出来会好受一点……”
朱慈烺哭得更凶了,仿佛要将一辈子的眼泪一次性全部流干。
不知道哭了多久,这个小东西终于哭累了,停了下来。
杨梦龙递给他一杯茶让他喝两口,等他冷静下来了才问:“你怨我没有尽早发兵,保住京城不?”
朱慈烺摇头。
杨梦龙有点意外:“当真不怨?”
朱慈烺说:“定国哥哥和唐王叔替我分析过,认为现在天寒地冻,运河冰封,绝不是打仗的好时机,再加上人心浮动,各州县官吏心怀鬼胎,河洛新军的后勤供应难以保障,强行北上的话很容易为建奴所乘,后果难料……”
杨梦龙皱着眉头说:“说实话,别拿这些鬼话来糊弄我。”
朱慈烺愣了一下,低声说:“我真的不怪老师,你也有你的难处。并不是你故意要袖手旁观,是新军将士寒了心,不愿意再北上了……其实,我、我也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十几万大军在边关喝血水嚼草根,血衣为铠,血肉为盾,无日不战,好不容易才将主动权扳到了大明这边,结果父皇一次冲动的北伐就葬送了大半能战之师,将整个主动权都让给了建奴,还有那么多朝中大臣与建奴串通一气,换作我是新军战士,我也不愿意再北上去替这个国家卖命了……大明,气数真的尽了!”
杨梦龙沉重的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气数尽了……曾经,我以为只要能打垮建奴和蒙古鞑子,能消灭流民,就能挽救这个国家,将它从悬崖边上拽回来,我、肃毅侯,都坚信这一点,所有新军都坚信这一点,我们一直在为此而努力着。然而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个国家最可怕的敌人并不是建奴,更不是流民,而是中枢那些高高在上的文武大臣,还有遍布全国的腐儒缙绅!不管我们多努力,不管我们在战场上取得多大的优势,他们总能轻而易举地将这一切抹掉,将整个国家往悬崖撬!当无数人都盼着换个主子以攫取更大的利益的时候,这个国家的气数就真的尽了,我无能为力,真的无能为力!”说到这里,他有些无力的摇了摇头,低声说:“这个国家,真的到了一切从头来过的地步了。”
朱慈烺骇然:“从头开始!?”
杨梦龙说:“是的,从头开始,把一切坛坛罐罐全部砸碎,将那些不干人事的食利阶层全部送进地狱,将传承了两千多年的旧秩序砸个稀巴烂,我们从头来过。”说到这里,他看着朱慈烺,说:“现在京城被破,皇上生死未卜,建奴肆虐,人心惶惶,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贵为太子,是时候登基了。”
朱慈烺不敢置信的叫:“我?”
杨梦龙说:“除了你,还有谁有资格登基?”
朱慈烺默然不语。登基称帝是每一个皇子的梦想,他们为此可以不择手段,什么亲情、兄弟、父母,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都是狗屁!他也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登基称帝后的风光,然而现在机会摆在他的面前,他却茫然不知所措了。
杨梦龙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不想瞒你,现在称帝你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建奴、叛军、鞑子、离心的文臣缙绅……他们都可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不过,在绝对武力面前,这些都是纸老虎,一旦时机来临,我们马上就可以将他们撕成碎片。但是你真正的挑战是在打败了这些敌人之后,想要保住江山长治久安,你必须对他们进行清算,不是一两拨人,而是整整一个阶层,你要将这个阶层从神坛上掀下来再补上一脚,叫他们翻不了身!你要杀很多人,无数人会因为你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而他们当中,有很多可能是无辜的。无数人会在背后诅咒你,甚至想要谋杀你,但你必须这样做,这就是你将来要走的路!”
朱慈烺的小脸渐渐变得煞白,脱口问:“哪怕牵连无数无辜者也要这样做吗?”
杨梦龙说:“是的,哪怕诛连无数,也得这样做,否则两百年后,你的子孙也得面对你现在所面对的处境,那时候他们可不一定还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朱慈烺喃喃说:“诛连无数,打压士大夫和缙绅阶层……这……这是暴君所为啊!不,再怎么残暴的暴君也不敢这样做的!”
杨梦龙说:“是的,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你会变成暴君,比秦皇更残暴的暴君,在你此后的人生中都必须面对天下人的诅咒和仇恨。太子殿下,这就是你登基所要付出的代价,你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朱慈烺完全傻了,呆呆的问:“这就是九鼎之重吗?”
杨梦龙一字字说:“是的,欲问鼎中原,先承社稷之重,王者之路,从来就不是什么铺满鲜花的坦途!慈烺,告诉我,你能承担起这样的重任吗?你愿意为了这片锦绣江山去承受我所说的这一切吗?”
朱慈烺用力咬着嘴唇,咬出血丝来。他沉默了很久,胸膛急剧起伏着,神情挣扎,久久不能决断。杨梦龙还是那个杨梦龙,即便是涉及最高权力的大事,也把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利害得失都说得明明白白,最后让他作出选择。杨梦龙的意思很明显:如果他自认自己可以挑起这付重担,承受住这一切痛苦,新军将无条件的支持他;如果他自问不能,那么新军只能换一个勇于任事的人来了,总之,想像崇祯那样率性而为把整个国家推到毁灭边缘然后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那是不可能的!
点头,还是摇头?
难以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