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城内弥漫着恐慌的气氛,从大凌河那边撤过来的军户和士兵带来一个个恐怖的消息,有人说后金七八万人马打过来了,有人说后金倾举国之兵来攻,想像围大凌河城那样围死锦州城……大凌河之战那炊骨折骸的恐怖记忆又被唤醒了,没有人愿意去经历大凌河城守军所经历过的事情,有条件的人开始卷包裹开溜,溜不掉的则想尽一切办法囤积粮食、柴草,城内物价应声而涨,更加剧了混乱。尽管锦州城是出了名的坚固,而且依山傍海,易守难攻,但是在大凌河之战后,关宁军对后金的畏惧已经深入骨髓,再坚厚的城墙也无法让他们勇敢起来。
将军府内,众多关宁军将领目光游移,祖大寿面色铁青,紧紧握着拳头,面部肌肉一抽一抽的,犹如一头发怒的雄狮。
失算,彻底失算了。
后金大举出动,他并非一无所知,事实上,早在一个月前他就获得了后金开始集结重兵的情报,现在看来,情报是准确的,但是判断完全错了。他认为后金可以选择的方向就两个,要么是打朝鲜,要么是打东江军,打锦州这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打朝鲜的理由很充足,曾经为后金提供大量苦力和粮秣的朝鲜现在完全倒向大明了,并且有登莱水师封锁鸭绿江,越发的肆无忌惮,后金数次派遣使者过去交涉,都吃了闭门羹。现在鸭绿江已经冰封,千里江面到处都可以行车走人,强大的登莱水师被迫退回大连港,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打东江军的理由更加充足,去年后金在旅顺败得太惨,太丢脸了,丧师三万,威信被动摇,直接导致朝鲜和很多蒙古部落脱离了他们,归顺大明。哪怕仅仅是为了洗雪耻辱,挽回回失去的威信,后金也必须在旅顺那边打一个大胜仗!更何况旅顺东江军的海盐生意和屯田做得风生水起,打下旅顺油水大大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东江军将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发展经济和屯田了,没有像关宁军那样修建起大量坚固的堡垒,只是拉了几道铁丝网,挖了几道战壕而已,对于后金来说,是颗好捏的软柿子。
可他万万没想到,后金放着这两颗软柿子不捏,偏偏跑来捏锦州!
后金要攻打锦州,祖大寿是不相信的,如果锦州真有这么好打,他们早就打了。祖大寿判断后金是冲关宁军在大小凌河那一带开垦出来的农田所产的粮食,和分散驻扎在那一系列堡垒内的民夫军户来的,这些都是后金紧缺的资源,等他们大小凌河那一带的堡垒扒光抢光之后,就该撤了,对锦州威胁不大。只是……这种被人家当成种在自家地里的庄稼,心情好了就过来收割一次的滋味,真的很不好受!
“祖帅,吴少帅到了!”
亲兵的报告将祖大寿从思绪中拉了出来。祖大寿抬起头,有些惊讶:“长伯这么快就到了?快请!”
甲叶相撞的锵锵声响起,英姿勃发的吴三桂裹着寒风,斗蓬上满是雪絮,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现在关宁军都热捧河洛新军制式的铠甲,这块意儿是由大块钢板制成的,防御能力远比山文甲之类的铠甲要强悍得多,别说用箭,就算用三眼铳轰都不见得能打穿。但是吴三桂例外,出于对河洛新军的怨恨,他一直坚持披山文甲,而且每一片甲叶都打磨得锃亮,走到哪里都是寒光耀眼。他一进来便向祖大寿行礼:“舅舅,我来了!”
祖大寿露出笑容,上前轻轻将人扶起,笑着说:“这么冷的天,短短两天从山海军飞驰到锦州,肯定吃了很多苦吧?何必这么急呢?万一冻伤了或者摔伤了那还得了?”他真心喜欢这个外甥,在他眼里吴三桂才华横溢,骁勇善战,最重要的是处事圆滑,能顾全大局,是关宁军下一代的统帅的天然人选,也只有将关宁军交给他,他和吴襄才会放心。
吴三桂说:“建奴来势汹汹,视我关宁军如无物,长伯心系锦州安危,自然要尽快赶到。对了,舅舅,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祖大寿拉吴三桂到茶桌边坐下,让下人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姜汤让他喝了驱寒。吴三桂一口喝下,把碗推到一边,急不可耐的问:“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祖大寿摇头苦笑:“还能怎么样?这几年屯田垦荒的努力全部毁于一旦,据逃回来的人说,大小凌河那一边的军屯和堡垒全部被扒光了,至少两万人被建奴抓走,还有屯积在里面的粮食、兵器,也全部便宜了建奴!”
吴三桂说:“损失惨重啊!”
祖大寿恨恨的说:“若不是朝廷调走大乐和大弼,还有那两千精骑,我何至于在建奴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他倒是忘了自己在旅顺之战中是怎样保存实力的,就算那两千铁骑没有被调走,只怕他也只会缩在锦州城里不动,绝不会主动出击跟后金死拼。摊上这样的统帅,就算是一群狮子也会被他带成绵羊,没办法,辽西将门都不愿意在与后金的厮杀中折损太多精兵,他首先要考虑的就是辽西将门的利益,其次才是国家利益。
吴三桂哼了一声:“都怪那个杨梦龙!要不是他在皇上面前妖言惑众,皇上怎会置关宁防线的安危不顾,调走那么多精锐铁骑!”提起杨梦龙他便火大,一半是在登州城下被杨梦龙当猴子耍,恶气难消,一半则是出于妒忌。一直以来他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最耀眼的明星,关宁军视他为千里驹,朝廷视他为架海金梁,都认为他前途无量,必成大器,可是自从杨梦龙出现之后,一切都变了。杨梦龙四百铁骑踏破建奴大军、枪挑皇太极的战马、一月平定登莱之乱、旅顺大战让后金血流成河、伊洛河谷几乎兵不血刃解决了十几万流寇……这些只能用“奇迹”来形容的战功让那个娃娃脸,让河洛新军成了天下瞩目的对象,至于吴三桂,完全被晾到一边去了,这让吴三桂如何受得了!他对杨梦龙的怨恨越积越深,只想弄死这个王八蛋!不过现在杨梦龙已经是帝国侯爵,职位犹在他之上,已经不是他能够轻易弄死的了,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算了。他压低声音问:“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祖大寿望定他,问:“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办?”
吴三桂说:“外甥认为当务之急是加强戒备,严防建奴建奸细在城中捣乱。天寒地冻的,建奴又是远道来攻,他们连个躲避风雪的地方都没有,在旷野中坚持不了多久,最多耗上十天半个月,他们就该撤了,到时我军再瞅准机会出击,定有捷报传来!”
祖大寿满意的点了点头,这确实是可行的策略,事实上,关宁军对付后金的招数也就这么一招:死守坚城,等后金撤军了再瞅出机会出击敲他一家伙,斩获一批首级,然后将歼敌数字乘以十甚至乘以一百,炮制出一场大捷向朝廷讨赏银。这一招袁崇焕玩得比较狠,当初宁远之战,他可是吹嘘每日毙伤建奴过万的,可惜最后交上去的首级也不过四百余级而已。只是现在这一招似乎也不怎么好用了,因为河洛新军和天雄军的战绩实在太过耀眼,大凌河之战这两支新军斩首两千余级,旅顺之战更可怕,斩首一万六千,生俘四千,都是实打实的,现在再拿百余颗首级去吹嘘什么歼敌过万,只会招人笑话。
唉,都是杨梦龙的错……要是没有他,大家继续按照以前的游戏规则玩,明知道做假也不会拆穿,那该多好?
正商量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轰雷般的欢呼声。祖大寿眉头一皱,很是不悦,正要派人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祖宽业已带着一身血迹走了进来,进门便大声说:“祖帅,末将回来了!”
祖大寿看了他一眼,问:“跟建奴交手了?”
祖宽说:“是的,在十字坡撞上了建奴一支正在追杀我军的游骑,百来人吧,末将也拉出一百骑,两个冲锋把他们全部送上了西天。”
吴三桂大吃一惊:“建奴足有百骑,你们只出百骑,两个冲锋全部解决?”
祖宽说:“两个冲锋全部解决,一个不留。刚解决完这支游骑,建奴正红旗一个甲喇又扑了过来……”
祖大寿霍地站了起来:“结果怎么样了?”
祖宽对着空气挥出一记冲拳:“末将将他们撞了个粉碎,让他们扔下五百余具尸体,连滚带爬的逃了回去!要不是骑矛耗尽,战马体力不支,这个甲喇一个都别指望有命逃回去!”
正在争论不休的关宁军将领中了石化魔咒似的全定住了,直愣愣的看着祖宽,眼睛瞪得滚圆,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神色。要不是这家伙身上的血腥味实在太浓,几乎成了血人,明显是经历了一场恶战的,恐怕早就有人跳起来骂他吹牛了。开玩笑,后金一个甲喇足有一千五百余精兵,如此强大的实力,在野战中击溃上万关宁军都是等闲事,关宁军必须依靠堡垒才能跟他们抗衡,你老人家居然说自己仅用一千铁骑就将他们冲垮,并且险些将他们全歼了?这牛皮吹得也太大了吧!
祖宽朝外面一指:“有首级为证!”
祖大寿二话不说,快步走了出去。眼前的情景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上千关宁军枪骑兵用断折的骑矛矛杆挑着一颗颗血肉模糊的、呲牙咧嘴的后金武士的头颅,排成三排,向他致敬。在这支前骑前面,从尸体上剥下来的带血的甲胄堆成了小山!
大胜,实实在在的大胜!
祖大寿看着这一切,默然良久,突然放声狂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代善用力咬着嘴唇,看着横七竖八僵卧一地的尸体,一缕血丝从嘴角溢了出来。
这些尸体胸部或腹部都插着一截折断的长矛,只要不是白痴都知道这玩意是谁的。
枪骑兵,又是明军枪骑兵干的好事!
一个甲喇对一千明军枪骑兵,两个回合的交锋,这个甲喇就被打残了!
代善蓦地昂起头,冲着天空发出一声受伤野狼一样的狂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