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宗龙这次问出了最为关键的问题。
粮食供应,一直是农耕民族远征塞外时的命门,边关大多是贫瘠之地,所产出的粮食当地人都不够吃,更别提供应军队了,军队所需的每一粒米,每一片布,都得关内调运。从内地到边塞,何止千里之遥,千里运粮,所需的人力是难以想象和,而半路上的消耗也是难以想象的,国库拨出五十万石粮食,最终运到边关的能有十万石就谢天谢地了,其余那四十万石哪里去了?都在路上吃掉了!再加上各级官吏从中贪墨,消耗也就更加惊人了,因此两万大军出塞远征,往往需要几十万民夫在后面运粮运水运兵器,否则这仗就没法打了,而惊人的消耗也注定每次远征都无法持久,汉军每次出塞远征匈奴,往往只能持续一个月,一个月后给养便消耗殆尽,匈奴乘机大举反击,形势马上就逆转了。正因为补给代价太过惊人,汉军在与匈奴交战中一直显得相当被动,匈奴人往往是汉军一来他们就逃往大漠深处,避开汉军兵锋,等汉军给养耗得差不多了再大举反击,在匈汉战争中,这种血的教训比比皆是。也就霍去病这个敢于不带给养深入大漠,遇见一部便收买或者歼灭一部,尽获其给养的疯子克住了匈奴的战术,让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可惜霍去病只有一个,他是无法复制的,在他英年早逝之后,汉军的战略便趋于保守,回到了拼国力的路子。相比之下,唐朝比较聪明,大力开发边塞,由边塞之地提供一部份物资,内地再调运一部份,便足以支撑数万大军远征,因此唐朝成了中国历史上对外扩张得最猛,成就最高的王朝。但唐朝还是没有办法彻底解决这个大问题,当它的国力衰落之后,纵然在边关仍然有十几万剽悍绝伦的精锐,还是没有办法阻止西域被游牧民族的洪流淹没————没饭吃,再能打的军队也是白给。
明朝没法跟汉唐比肩,大明现在的国力跟强汉和盛唐根本就不是一个数量级的,虚弱的躯体无法承受一场旷日持久的远征所带来的巨大消耗,如果天雄军不能自己解决吃饭问题,纵然现在是征服蒙古高原的良机,大明还是只能忍痛放弃,说到底,都是没饭吃闹的。
对于这一千载难题,卢象升却胸有成竹:“大人放心,银川平原肥沃富饶,仅仅是一季产出的稻米,便足以让边关将士吃上饱饭了,再加上从蒙古诸部那里获得的肉食、奶酪,只要我军不在草原上停留太久,吃饭是不会成问题的。”
傅宗龙问:“那以现在天雄军的仓储,能够支撑多少部队出塞远征?”
卢象升说:“供应一万五千骑兵是绰绰有余的,但是如果是步兵的话就要打个折扣了,最多只能支撑一万步兵远征。”
傅宗龙诧异的问:“怎么步兵反而少了五千?”
卢象升说:“因为现在草籽渐渐成熟了,战马在草原上不愁找不到吃的,骑兵只要带上两匹从马,二三十斤肉干和几袋马奶酒,再加上一些缴获,便足以在草原上支撑一个月之久。他们行动迅速,一昼夜可疾驰两三百里,就算粮食耗尽,也可以以最快的速度撤回来。但是步兵不行,步兵随身携带的给养很有限,必须征集大批民夫和骆驼、骡马为他们输送粮食,这无疑大大加剧了消耗,所以出动步兵的话,消耗反而更大。”
傅宗龙皱着眉头说:“只有骑兵很容易吃亏啊!”他对天雄军步兵排队枪毙的战术印象极为深刻,认定这才是终结游牧民族的绝佳战术。骑骑兵对骑兵,傅宗龙信心真不是很大,毕竟蒙古人呆在马背上的时间远比呆在地面上的要多得多,怒马强弓,来去如风,天雄军很难单纯依靠骑兵打败他们。
卢象升叹气:“是呀,以我军骑兵的战斗力,要击败察哈尔部、敖汉部、土默特部、喀尔喀部等任何一部都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如果他们联合起来就很麻烦了,想要彻底把他们打痛打怕,还得靠步兵。”他忽然笑了笑,“不过,银川平原的开发已经渐入佳境,搬迁到银川平原来定居的人也越来越多,时间完全站在我们这一边,明年我们可以开垦出更多农地,种植更多稻谷、小麦、土豆,我们的实力每天都在增强,而鞑子和建奴每过一天便衰弱一天,最多三年,他们就会吃不住劲了,到时候再收拾他们,轻松加愉快。”
傅宗龙深以为然。据他掌握的情报,自从天雄军进驻大同盆地,切断了晋商走私粮食的路线之后,后金那边物价马上开始飞涨,像粮食、布匹、盐、茶叶等等这些生活必需品一天一个价,其中粮价涨得尤其夸张,在一个月前都飙到七两银子一石杂粮的程度了。现在秋收了,沈阳那边粮价稍稍下跌,然而依靠几十万包衣奴才种粮食,是无法喂饱后金那庞大的军队的————东北变成中国粮仓那是三百年之后的事情,现在松嫩平原、黑龙江平原都没开发,依靠辽东平原的产出想要支撑起一个拥有百万人口的国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想吃饱饭,后金还得去抢。问题是登莱水师已经切断了他们劫掠朝鲜的可能,关宁军把关宁防线守得跟铜墙铁壁似的,现在天雄军接手宣大乃至蓟镇,同样守得密不透风,甚至呈现出现当强劲的攻击势头,他们去哪里抢?还是赶紧剥树皮采草籽拾橡子,省点粮食下来过冬吧!
悲催的是,老天爷站在大明这边,给了大明一块肥沃富饶的银川平原和一支可以保住它的强大军队,随着银川平原重获生机,战略主动权将彻底倒向大明这边,后金没机会了!
“话虽如此,但是……”傅宗龙沉吟着说,“但是如果一连三年都不动弹一下,老夫在朝中也很难说得过去。肃毅侯,你找准机会打一仗,取得几场胜利,哪怕是几场小胜,老夫也能堵住温首辅他们的嘴巴,免得他们没完没了的攻击你们。”
卢象升问:“是越过边墙攻击鞑子吗?”
傅宗龙说:“也可以,反正在这几个月里,你看准机会打几仗,斩获一些首级就行了,其他事情,交给老夫。”
卢象升拱手为礼:“遵命!”
傅宗龙对此行的成果很满意,天雄军不愧是一支战斗力强悍的队伍,放到边关之后,原本嚣张无比的鞑子马上安静如鸡了,荒凉的边塞人烟日益稠密,大明的边界线长了腿似的朝蒙古草原移动,就连原本半死不活的马政,现在也搞得有声有色了,这些都是政绩啊。作为一位明朝的兵部尚书,能遇到现在这样的局面是非常不容易的,他已经心满意足了,只要天雄军能把边关守得跟铜墙铁壁一样,并且不时打上几场斩获颇丰的胜仗,他就不会插手边关的事情。至于建奴……让他们先饿几年吧,等他们饿软了再出兵收拾他们!对卢象升的所有决定,他是百分之百支持的,卢象升保持着强烈的攻击欲望,天雄军也有能力把鞑子打趴下,这很好,他乐意扮演那个橡皮图章的角色,没准他还能像旅顺之战那样搭上天雄军的顺风车,成为大明第一个征服蒙古高原的兵部尚书呢!
休息了几天,老头子随同卢象升一起返回大同。半路上他发现不少从陕西迁过来的农民正在整理大片明显不适应种植庄稼的旱地,翻好之后就往地里撒草籽,他颇为惊讶:“他们在种什么?”
卢象升说:“种草。”
傅宗龙更加惊讶了:“种草?草还用种?”
卢象升说:“当然要种!”他指着那大片大片灌溉困难的土地,说:“这些土地引水灌溉极为艰难,仅有的水源是从百里之外的黄河引来的,满足居民和牲畜的需要之后就所剩无几了,这点水是无法灌溉农田的。因此我让他们在这些地里种植狼尾谷,这种草可以喂牛羊,结出来的果实也可以吃,虽然每亩只能收五六十斤,但胜在耐旱和能抗虫害,收成稳定,种上十几二十亩也能让一家人吃上饱饭了。”
狼尾谷有个绰号叫“气死鸟”,它结出来的谷物鸟根本就啄不动,得用镰刀一粒粒的刮下来。狼尾谷结出来的谷物富含淀粉,去掉皮煮熟之后就能吃,口感不一定很好,但营养还是有保证的,最重要的是它好养活,跟野草差不多,种下去就不用管了,因此不失为一种理想的作物,抗战时期延安就曾大量种植。
再往前走,又碰到了种草的,而且一种就是几十万亩。为了种好这几十万亩草,天雄军可是下了大力气,铺了整整一百五十里长的地下输水管道,将水从黄河那边引过来,同时还用石灰杀灭地里的虫卵,又撒上骨粉、草灰、磷肥,下足了功夫才播种。傅宗龙要了一把种子过来看,靠,这回是真真正正的草籽,如假包换了,大概也只有苏武那样的非凡人物吃得下去。他疑惑的问:“这又是什么?肃毅侯你不会告诉老夫这是真正的草吧?”
卢象升笑说:“这可是下官花了大价钱从番人手里买过来的,它叫黑麦草,一种非常优秀的牧草,据说一亩黑麦草能提供的鲜草比草原上一亩草场所能提供的要多出数倍,同样是一亩草场,种它能多养活四五倍的牛羊。”
傅宗龙乐了:“种粮食老夫见多了,种草还是头一回见,开眼界了!”
卢象升说:“我们需要养殖大量牛羊为边塞军民提供肉食和奶酪,需要养殖大量马匹作为军用,但是没有那么多草场,再说也找不到那么多人愿意像蒙古人那样赶着牛羊顶着风霜雨雪四处放牧,只好动点歪脑筋了。”指向草场另一边那一个个用铁丝网圈起来的围栏,“我们在那里建牛栏羊栏,从草场割了草然后运到那边去喂牲口,整个草场分成若干块,轮着割草,等最后一块割完了,第一块也长好了,如此循环。牧区还有自来水,牧民不必四处漂泊也能为牧群提供充足的草料和饮水,圈养的牛羊比放牧的长得更快,更肥。”
傅宗龙惊叹:“如此,我们不擅放牧的汉人也能在草原上立足了,侯爷果真有鬼神莫测之能,老夫佩服!”
卢象升说:“这是冠军侯给下官出的主意。”
傅宗龙的惊叹变成了叹息:“冠军侯委实深不可测啊……可惜这家伙实在太懒了,想让他帮忙多做一点事情真的比登天还难!”
卢象升心有戚戚焉:“同意!”
远在信阳的杨梦龙没来由的打了一个大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