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恂终于回到了北京城。
这位尚书大人出发的时候前呼后拥,仪仗连绵数百步,所到之处地方官吏无不出城相迎,小心巴结,唯恐他有什么不满意的,送礼的送到手软,收礼的也收到手软,那是何等的风光?然而回来的时候身边却只剩下几名奴仆,沿途没有一个地方官吏再理会他,当然更不会有人向他赠送仪金,设宴款待,找美婢娈童陪他共度春宵了,甚至一些认出他的店家都拒绝他留宿,不肯卖饭菜给他————拜《南阳日报》所赐,整个中原的人都知道了他麾下左良玉和刘泽清这两员大将在信阳干过的好事,也知道他被一群土匪打得全军覆没,丧师万余,这位尚书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在天雄军和河洛新军崛起之后,接连对建奴和对流寇取得巨大的胜利,中原的百姓已经习惯了胜利的消息,侯尚书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个全军覆没,谁还会给他好脸色看?
因此尚书大人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饥一餐饱一顿,狼狈之极。他对杨梦龙的怨恨越发的深了,他落到这步田地,都是拜这个混球所赐,此仇不报非君子!
不过他也先别想着报仇了,还是想想怎么过崇祯那一关吧!对于他率领万余精兵去打一群土匪,却让对方反手全歼的“辉煌战绩”,崇祯肯定是恼火透顶了,最要命的是,这场惨败还是他自作自受,如果他能管住手下那帮乱兵,让他们别到处烧杀抢掠,何至于整个信阳的人都帮着叛军打他们!这样一个无耻又无能的家伙,崇祯如何能忍!因此回到北京后,他便宣称自己病了,躲在家里闭门谢客,想先看看风色再说。
侯恂“病”了,王应熊可没病,几天之后他便找上门来,质问信阳兵败的缘由。要知道整个文臣集团对这次行动可是抱了很大期望的,为了支持侯恂,王应熊也是下了血本,然而侯恂却没有给杨梦龙造成任何麻烦,便让信阳乱军给打了个全军覆没,王应熊如何能不恼!侯恂自然是大吐苦水:
“次辅你有所不知,姓杨的那小子跟叛军根本就是一伙的!叛军所使用的刀枪弓弩都是他提供的,他这是在养寇自重啊!我甚至怀疑他直接出兵伪装成叛军,否则以叛军的战斗力,怎么可能打得过官兵!”
王应熊的面色有点凝重:“你是说,他跟叛军是一伙的?有证据吗?”
侯恂说:“当然有!叛军所使用的强弩跟河洛新军是同一制式的,所使用的长枪和横刀也跟河洛新军的装备一般无二,这还不够明显么!”
王应熊又惊又怒:“那贼子竟敢养寇自重以对抗朝廷官兵?他也太猖狂了!”
瞧这话说的,你都打算让官兵到江汉平原大杀特杀,把江汉平原变成一片血海了,就不许人家想办法应对?预先给对方设定立场,如果对方不按自己预想的出牌便会觉得很委屈这种臭毛病并非日本的专利,明朝的士大夫也有同样的毛病。
侯恂抓住机会,狠狠的告了杨梦龙一状。在他的描述中,河洛地区简直就是叛军的大本营,杨梦龙正在厉兵秣马,随时准备提师北上,攻打北京了……反正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该忽悠时就忽悠。王应熊明显是被他忽悠到了,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亲自带领大军南下,将河洛新军连根拔起!侯恂见火候差不多了,恭恭敬敬的给王应熊跪下,行了个大礼,说:“那贼子实在是太过狡猾,太过丧心病狂了,下官之败,真的是非战之罪啊,还请次辅大人在圣上面前替下官美言几句!”
提到杨梦龙,王应熊便跟被人戳了菊花一样激动,但是提到崇祯,他便沉默了,一个劲的喝着茶,不说话。
侯恂暗叫不妙,哀声说:“次辅大人,下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王应熊叹了口气,放下茶杯,从袖子中抽出一份公文递给侯恂:“看看吧。”
侯恂接过来飞快的扫了一眼,惊讶的叫:“林丹汗要遣其子额哲前来至城,与大明结盟,共同对付建奴?”
王应熊说:“名为结盟,实则称臣。”
侯恂吃惊更甚:“称臣?那头桀骜不驯的草原狼竟然要向大明称臣?这怎么可能!”
王应熊说:“前不久,天雄军刚刚挫败了鄂尔多斯部的进犯,斩首近三千,俘虏四千余,鄂尔多斯部七千铁骑全军覆没,而我军伤亡不过五十余人,消息传开,草原为之震骇,原本要进犯九边的鞑子忙不迭的缩了回去。林丹汗之子额哲亲眼目睹了这场战役,惊骇不已,未经林丹汗同意便决定向大明称臣,令圣上龙颜大悦啊!”
侯恂的脸忽青忽白。天雄军伤亡五十余人便全歼了七千凶悍的蒙古鞑子,而他带着万余精兵居然让信阳土匪打得全军覆没,这也太悲催了!天雄军的胜利对明朝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但是对他本人而言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王应熊说:“现在你明白了吧?大明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不管是对建奴,对鞑子还是对流寇,对叛军,都是节节胜利,打一仗赢一仗,而你却弄出了一场惨败,圣上心中的恼怒就可想而知了,老夫纵然想帮你,也是爱莫能助啊!”
侯恂愤然说:“圣上糊涂!如此放任武夫四处征战,不令糜耗国力,还会令武人势力膨胀,长此以往,藩镇之祸就不远了!”
王应熊说:“理是这个理,但是圣上根本就听不进去,他已经被朝廷大军所向无敌,节节胜利的假象给迷惑了,看不到武人独大的隐患……”
一席话说得侯恂都心情沉重,竟忘记了自己现在的窘迫处境,忧心忡忡了。从宋朝开始,士大夫集团便以削弱武将为己任,不遗余力地打压武人势力,形成了一家独大的局面,他们也很享受这种唯我独尊的感觉。现在被压制得死死的的武将集团竟有了强势崛起的势头,而且比以往任何一个时期的武将都要难对付:登莱新军坐拥渔盐之利,还有一个招远金矿可以为他们提供取之不尽的财富;河洛新军把河洛地区经营成了五谷丰登、百业兴旺的乐园,粮食和钢铁产量冠于天下,现在又得到了江汉平原,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天雄军坐拥大名道三府,也把这三府之地变成了工厂林立、田连阡陌的好地方,从粮食到兵器都可以自给自足,火器之利,冠绝天下!就连那个穷得年年都饿死人的东江军,在收复复州之后也做起了海盐生意,迅速富了起来!对了,还有川军,数万川军都表示学习杨梦龙好榜样,全力以赴开发成都平原,力争将成都平原变成河洛地区那样富足的好地方,这几支军队随便哪支都拥有了撇开朝廷单干的实力,而且是同气连枝,共同进退的,想想就让人觉得头疼!眼下朝廷除了用忠义爱国来拢络他们之外,似乎都没有什么办法好想了,这让习惯了一家独大的士大夫如何受得了!
必须制约武人集团,不能再让他们继续随心所欲的扩张了!
可是,该怎么制约他们呢?
无法可想!
数百里之外的九边地区,那遍地烽火已经平息了。正如王应熊所说,盐池一战,鄂尔多斯部全军覆没,蒙古高原为之震骇,那些原本摩拳擦掌准备破边而入大抢一票的蒙古部落十万火急的把自己的爪子缩了回去。亲娘哎,这明军也太恐怖了,仅死伤几十个就干掉了拥有数千精骑的鄂尔多斯部,就自己这点体量,够人家一顿嚼不?还是老实点,向靠近边墙的部落学习,用牛羊去换自己所需的生活用品为妙!
不过,王应熊说错了一点:明军确实是只伤亡了几十人,但是助战的蒙古骑士死伤却多达五百了。当然,他们并不是明军,不必算在明军的伤亡名单里,因此王应熊的算法也没有错。额哲亲眼目睹了枪骑兵一堵墙似的撞上去,将鄂尔多斯部的骑兵撞得满天乱飞,区区三百人竟像一把尖刀一样将鄂尔多斯部数千之众由头至腚避开两半,骇得面如土色。其实枪骑兵刚发动冲锋他就知道鄂尔多斯部完了,这等雷霆万钧的冲锋,即便是阵列严整也抵挡不住,何况现在鄂尔多斯部乱成了一团除了等死还有什么办法可想?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也跟他预想的一模一样,枪骑兵粗暴而狂野地撕开鄂尔多斯部的军阵,将他们冲得溃不成军,上千蒙古骑士横刀跃马跟上,挥舞横刀尽情屠戮,只一次冲锋就把鄂尔多斯部彻底打垮了,近三千人被杀,四千余人跪地投降,而冲阵的明军死伤不过五十人!
如此悬殊的战损比让额哲惊骇欲绝,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冒冒失失的带兵攻打边墙,否则肯定死得比鄂尔多斯部还惨!
惊骇之后就是绝望,在见识了天雄军的战斗力之后,他便知道,林丹汗毕生所追求的统一蒙古各部,重现成吉思汗的霸业的理想彻底没有希望了。以天雄军的威信,完全可以一次次的复制吊打鄂尔多斯部的模式,每次只派出一支规模不大但冲击力极强的枪骑兵压阵,从亲附他们的蒙古各部中召集大批剽悍的轻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一个个部落!而他们每取得一次胜利,威名就会更盛一分,吸引更多蒙古草原的优秀战士前来加入他们的队伍,汉人中的优秀士兵更是会趋之若骛……这将是一个恐怖的循环,只有击败天雄军,才能切断这一循环,然而以天雄军的战斗力,想打败他们又谈何容易!
游牧民族的时代过去了,他们已经没有机会了!
额哲还意识到,钱瑜拒绝让他的部队参战,一方面是对自己的大军拥有绝对的自信,另一方面,也是在向他示威,用那横卧一地的尸体告诉他:就算与我们作战的是你们,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意识到这一点的小王子立即作出了非常明智的决定。他不像林丹汗那么有野心,在战乱中度过了整个童年的小王子最大的理想就是让自己的族群能够延续下去,安居乐业,而不是称霸草原。天雄军似乎能够给予他们这些,那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真的要带着最后几千将士四面开战,直到拼光为止么!
他才没有这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