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象升将杨梦龙从睡袋里拖出来的时候,这货还在呼呼大睡,也不知道在梦里梦到了什么美食,口水都流出来了,不停的咂巴着嘴,喃喃自语,嘿嘿傻笑,那副睡相跟小猪有一拼,不知道那些舞阳精兵看到他这副睡相,会不会觉得偶像破灭了。卢象升又好气又好笑,捏住他的鼻子叫:“建奴打过来了!打到舞阳了!”
杨梦龙一跃而起,破口大骂:“狗日的建奴,竟敢跟到老子的地盘来撒野!?钟宁,吹号让枪骑兵跟老子上,将他们穿成肉串!”
连敌人在哪,有多少人,是否真的打过来了都还没搞清楚,第一反应就是带枪骑兵冲上去将他们穿成肉串,这也算得上是杨梦龙的标准反应了。
卢象升一掌拍在他的脸上————别说,还挺弹的:“冲什么冲?该醒醒了!”
杨梦龙的怒吼戛然而止,看着卢象升,很纳闷:“你怎么在这里?建奴都打过来了,赶紧带天雄军迎战啊!”
卢象升说:“建奴没打过来,皇上快打过来了!”
杨梦龙更加纳闷了:“皇上快打过来了?我又没招他没惹他,他打过来干球啊?”
卢象升气乐了:“皇上从内帑里挤出一大笔钱,在安定门阅兵,让我等耀威献捷,这是何等荣光的事情,居然有人完全不当一回事,你说他会不会打过来,收拾这个目无君上的东西?”
杨梦龙挠挠头:“还有这事?”努力想了想,还真有这事。他苦着脸说:“老大,这不能怪我!这么重要的事情,礼部那帮坑爹的家伙事先根本就没有跟我说,直到,直到……”往帐蓬外面瞅了一眼,哦,天都亮了,他很委屈的说:“直到昨晚才告诉我说今天皇上要在安定门阅兵,然后就是一通瞎折腾,我哪里还来得及准备嘛!”
卢象升沉着脸说:“所以你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杨梦龙委屈得不得了:“要不我还能怎么样?继续让那帮坑爹的家伙当傻子支使得团团转?他们把我们撂在这兔不拉屎鸟不下蛋的鬼地方,一天到晚阴沉着个脸好像我抢了他们老婆似的,犒赏什么的提都没提,就给我们运来了几车霉米,几缸发臭的酸菜,然后在耀威献捷这等大事上拿我们开刷,我都气得要砍人了!”
卢象升说:“礼部那帮官员做得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开这种玩笑!”
杨梦龙叫:“他们哪里是开玩笑,分明就是想将我往死里整!”一屁股坐在地毯上,气咻咻的说:“总之,这个什么大典我不玩了,让他们自己玩去吧!”
卢象升喝:“这等大事,是你说不玩就不玩的么?让你这样瞎闹,圣上颜面何存?赶紧起来,想办法补救!”
杨梦龙两手一摊:“再过几个时辰大典就要开始了,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你让我怎么补救?”
卢象升说:“那也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杨梦龙无奈,只好穿上衣服,走出帐蓬,吹号集合,开始绞尽脑汁补救。不用说,现在他的心情肯定糟糕到了极点,拿狗腿刀捅了礼部那帮官员的心都有了。所以也别指望他能拿出多少工作热情来了,完全就是在应付差事,就连那些曾经对能够朝见天子兴奋不已的舞阳精兵,被礼部那帮王八蛋一通折腾后也是兴趣大减,都不大提得起精神来,只想着赶紧将这让人憋屈的差事应付过去,然后回家。礼部大官看在眼里,笑在心里:这就对了,以舞阳卫现在的状态去朝见天子,不把天子惹毛都是不可能的,杨二货还想简在帝心?做梦去吧!
卢象升见舞阳卫破损的旗帜、盔甲都没有修补,箭孔处处,血迹斑斑,就连长枪枪尖上的血污也没有洗净,不禁眉头大皱:礼部的官员做得也太过份了!他对杨梦龙说:“赶紧把盔甲换一换,我去拿一些崭新的旗帜过来给你用,舞阳卫这个样子,可不能去接受皇上的检阅!”
杨梦龙无精打采的打了个哈欠,说:“算啦,别折腾了,不就是往皇上及文武大臣面前走上一遭嘛,费那个劲干嘛。”
卢象升气恼的说:“在天子面前耀威献捷,这是国朝百年以来未曾有过的盛事,你不能如此儿戏!”
杨梦龙指指那些礼部官员:“是他们将这事当成了儿戏……我说老大,你赶紧去看好你的天雄军吧,别管我了,这可是你得到圣眷的大好机会呢!”
卢象升说:“你这样子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杨梦龙耸耸肩:“我又没想过要去争圣眷,随便啦。”
卢象升真想用马鞭把他抽醒。这时,礼部官员跑了过来,说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天雄军第二个上场,事关重大,卢象升也不敢怠慢,只好带着几分担忧,几分无奈回到自己的部队中去。转身走出没多远,就听到杨梦龙在叫:“去,把马车开出来,把敞篷拆掉,将受伤的兄弟们都扶上车去!朝见天子呢,多光荣的事情,可不能把他们给落下了!”这次他真的想回去揍人了,天子举行阅兵大典,接受天子的检阅,这是何等殊荣,你弄一大帮缺胳膊少腿的伤兵过去,那不是成心要天子好看么,这个二货真的好不好了!
安定门外早已是人山人海,衣衫褴褛的贫民百姓,儒冠折扇的士子,穿金戴银的显贵商贾,都站在安定门两侧,翘首以待。安定门城楼上,衣朱紫悬金印的高官贵胄济济一堂,谈笑风生,仿佛整个北京城的人都到这里了似的。北京城内九门外七门皇城四门,合计二十座城门中,安定门就作天子检阅凯旋之师,夸功耀威之用的,只是自明朝中叶以来,文臣独大,武将倍受打压,献捷耀威这等盛事再也没有发生过了。如今大明江河日下,外忧内患,就连京畿重地也被洗劫过,人心惶惶,听说明军在辽西取得了一场大胜,天子要检阅得胜之师,大家自然激动,扶老携幼的过来看热闹了。当然,也不是白来的,崇祯拨了一笔钱下去,说是给过来捧场的人的福利,具体下去就是一人一个馒头,冲着这个馒头,冲着明军自辽事以来取得的空前大胜,大家说什么也要来捧场啦。
老百姓兴奋,大官们却有点不耐烦。一手负责筹备这场大典的熊明遇和侯恂更老大的不耐烦。熊明遇就不用说了,身为兵部尚书,对大凌河的战事不闻不问,匆匆跑到锦州,跟杨梦龙吵了一架就回来告状,完全不知道三十里外近十万大军正杀得血肉横飞,更不知道明军居然在绝不可能的情况下以伤亡过半的代价给予建奴前所未有的惨重杀伤,仅斩首便多达两千余级,缴获战马两千多匹,自辽事以来,明军在关外的战绩,从来未曾如此辉煌。这样一份大功,他身为兵部尚书,没有分到一份也经是很无能了,居然还因此惹了一身麻烦,实在让人笑掉了大牙,在朝中的声威地位几乎一跌到底。就连他的门生也暗暗抱怨他看风色的眼力实在太差了,跟着他混都不知道能不能有个出头之日。大军凯旋,在安定门耀威献捷,对北京城百姓来说可能是一件盛事,但是对他来说,却是极大的难堪,要不是崇祯让他将功补过,他鬼才愿意没日没夜的为这帮害自己丢了大脸的丘八张罗呢。至于侯恂,这位是户部尚书,管着帝国的钱包,对他来说,将本来就有限的小钱钱浪费在一帮土丘八身上,简直是日了狗了。这位正气凛然的东林君子对军人的兴趣仅限于那种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可攻可受的小兵————比如说左良玉左小受。左小受原本是一个小兵,认识了侯恂之后被一路提拔,短短数年便一跃成为一镇总兵,这样的蹿升速度着实让人瞠目结舌,果然睡过的就是不一样。至于那些牛高马大、杀气腾腾的大兵,他看着就倒胃口,现在居然要陪他们在这里喝西北风,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他低声对熊明遇说:“这大典,还是赶紧结束了罢……劳民伤财,毫无裨益,除了让那帮军头得意一回之外什么用都没有!”
熊明遇心有戚戚焉:“可不是么!那帮军头只是侥幸取得了一场惨胜而已,圣上便要夸功耀威了,实在是有些欠妥!”
侯恂说:“是有些欠妥了!早早完事,早早打发他们回家吧,多在京城留一天,户部就要多糜耗一大笔钱粮!”
正说着,轰轰轰!礼炮突然打响,山呼万岁中,意气风发的天子在一众朝臣的陪同下快步走上安定门,周延儒、温体仁、徐光启、孙承宗这内阁四巨头悉数登场,亦步亦趋,着实让所有人知道了什么叫气场。城门上下的军民顿时跪满一地,山呼万岁。崇祯好心情的让他们平身,然后坐下,笑着问:“时辰到了吧?”
钦天监看了看沙漏,拖长声音叫:“吉时到,大典开始!”
城门上的礼炮又轰轰轰的打了几炮,王承恩走到城堞前,展开圣旨,抑扬顿挫的念了起来。千万人寂静无声,安定门内外,只有他那尖利高亢的声音在回荡:
“……奴酋努尔哈赤狼子野心,身受皇恩不思图报,反而起兵叛乱。大明不慎为其所乘,痛失辽东,辽东百万汉民,几被杀掠一空,屠戮之惨,骇人听闻。其子洪泰更是野心勃勃,丧心病狂,于己巳破口而入,横行京畿,屠戮无算,气焰嚣张,蔑以加矣!幸而我大明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关外将士浴血奋战,一战宁远,二战宁锦,屡挫建奴兵锋。今更是在大凌河大败建奴,斩首二千四百,斩甲喇额真三,牛录额真十一,射伤镶红旗旗主岳托,重创奴酋洪泰,缴获之丰,杀敌之多,闻所未闻,破口之耻,今已稍稍洗雪,此诚不世奇功也!朕受命于天,蒙上天垂怜,取得大胜,不胜欢悦,今于安定门检阅凯旋之师……”
值得一提的是,这道圣旨并非王承恩一个人在念,这年头可没有什么扩音设备,就他一个人,就算他吼到破音也没几个人听得见。每隔一段距离就有数名太监在竖起耳朵听着,王承恩每念一句,他们便一字不改的大声复述,一层层的传递下去,颇有点唱诗班的味道。说白了,这道圣旨的意思就是大凌河之战,明军虽然丢城失地,死了好几万人,但是同样杀伤建奴数千之众,仅斩首便多达两千四百级,更重创奴酋皇太极,严格的算起来,还是明军赢了,所以要在这里检阅部队,接受大军献捷。杨梦龙苦笑,死了几万人,该守卫的地方也丢了,这都还能算赢?明朝对胜利的评判标准啊,真叫人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