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调川军?”
正坐在火炉旁烤着火喝着热汤的孙承宗抬起头来,一脸吃惊的看着卢象升。
乌云漫卷,朔气砭肤,别说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就算是二三十岁的后生,也不大吃得消,这老头现在离不开火炉了。
坐在他身边的卢象升坚定的点头:“对!下官过山海关的时候曾受邀到川军营中作客,见川军纪律严明,士气昂扬,是一支能战之师,将这九千川军调过来,与天雄军、舞阳卫合兵一处,关宁军再拨出一些精骑,凑起两万精锐,等闲事耳!有这两万精锐,大凌河之战大有可为!”
孙承宗垂下眼帘,有些疲惫的问:“你还是坚持要继续打下去?”
卢象升说:“大凌河之役,大明先后丧师六万,伤亡之惨重,自萨尔浒之败以来所未有!此战关系重大,若我军就此认输,不令六万将士的血白流了,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一点军心士气乃至民心,都会就此消散,以后对上建奴,还有谁敢死战!阁老,此战已经不仅仅是一城一地之得失的问题了,如果我们认输了,大明的脊梁骨都会断掉的!”
孙承宗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道?只是,为了大凌河,死的人已经太多了啊……我亲自下令将一支支部队派出去,然后就再也没有看到他们回来,不管我派出多少人,派出多能打的大将都是一样!我胆寒了,我胆寒了啊!建斗,大凌河城就是一座填不满的坟墓,不要再固执了,就这样吧!你练出一支精兵并不容易,留着它,继续发展壮大!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待到天雄军拥有十万雄兵,再与建奴一决高下!”
卢象升失声叫:“这怎么行!此战是阁老亲自指挥的,打成这个样子,朝廷追究下来……”
孙承宗说:“朝廷追究下来的话,老夫一力承担责任就是了!别打了,保存天雄军,将来再与建奴决一死战!”
卢象升咬牙说:“不,我军仍有余力继续打下去,决不能就此认输!”他起身对孙承宗深深的揖,诚恳的说:“阁老对下官有知遇之恩,这两年来给了下官极大的助力,下官无以为报,唯有拼死力战,替阁老稍稍扳回这残局!请阁老上奏朝廷,火速调川军来援!”
孙承宗为之动容。
卢象升趁机说:“建奴也是人,打了这么久,他们的粮草供应也紧张,马都饿瘦了,更疲惫不堪,合川军、天雄军、舞阳军三支新锐之师之力,就算不能将他们重创,至少也能将他们击退,保住大凌河城!阁老,现在敌我双方都损失惨重,就看谁能撑到最后了,千万要咬紧牙关啊!”
孙承宗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说实话,仗打成这样,他其实已经无能为力了,已经准备返回山海关,至于祖大寿是死战到底还是投降,他都听之任之了。但是天雄军的到来让他心里燃起了一线希望,这七千天雄军可是冠绝大明的强军啊,有这支强军在手,局面并非没有挽回的余地!只是他心里很矛盾,一方面,他深知此战若败,自己一世英名,只怕是半付流水,半付落花了,丢官去职,在群臣的嘲笑声中收拾包裹回家,便是他的下场,身为一代名臣,他何尝愿意自己落得这么个下场!另一方面,后金所显示出来的强大实力让他极为忌惮,那么多精锐,派出去一支被歼灭一支,万一卢象升也步了张春的后尘,他这辈子都不会心安的。这是一支很有希望的新军,卢象升和天雄军有着更加广阔的前途,不应该被断送在关外!
调川军过来,川军、天雄军、舞阳卫三支新锐之师会合,总能让建奴知难而退了吧?如果能击退建奴,保住大凌河城,此前的连番惨败也算遮掩过去了,一世英名也能保存……
不能调川军过来!万一川军、天雄军、舞阳军都覆没在关外,整个明朝将再无敢于与建奴正面厮杀的部队了!
老人内心痛苦的挣扎着,总下不了决心。
戚虎在一边静静的听着,一言不发。他的内心同样矛盾,戚家军覆没在浑河之畔的惨状时时在脑海中浮现,那血火交织的惨烈场面,那被鲜血染红的河水,被尸体堵塞的河道,像滚油一样日夜煎熬着他的心,回到关外,领兵出城杀向沈阳,向建奴复仇的冲动日甚一日;可是张春所部的覆没又提醒他,后金八旗的战斗力是何等的恐怖,天雄军出战,很有可能会全军覆没的!到底是复仇,还是避战,他难以取舍,干脆闭嘴不言。
半晌,孙承宗终于打破了沉默:“如果把川军调过来,你真的有把握击退建奴?”
卢象升说:“有!”
孙承宗咬咬牙,说:“好,老夫陪你赌一回,这就上奏朝廷,请朝廷调川军过来!”
戚虎叫:“大人!”
卢象升朝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了。戚虎知道卢象升决心已下,没法劝了,沉重的叹了一口气,起身告辞,回到天雄军大营找到戚破虏,说:“你马上带上两匹快马,去找小杨将军,让他尽快过来!”
戚破虏吃了一惊:“爷爷,怎么了?”
戚虎说:“卢大人一意孤行,要跟建奴死战到底,我们也只能陪他打到底了!让小杨将军赶紧带兵过来与天雄军会合,早早作好准备!他早到一天,就多一天休整的时间,战斗力也就强上一分!”
戚破虏听说要跟建奴血战到底,顿时喜上眉梢。在浑河之战中,他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只剩下一个白发苍苍的爷爷与他相依为命,这等血海深仇,都刻在骨髓里,到了关外,便像岩浆一样喷薄而出了,他最害怕的就是卢象升畏敌避战,现在听说要打到底,自然十分欢喜,穿上一件棉袄,牵了两匹战马便驰出锦州城,朝后方飞驰而去。
没多久,锦州城门再次洞开,孙承宗派出的信使带着报捷文书飞驰而出,忍受着刀锋一般的寒风朔气,人不离马马不离鞍的朝着北京飞驰。他完全用不着顾惜马力,因为沿途每隔百里就有一处驿站可供他换马匹,这样马不停蹄的飞驰,只消一日一夜就能将捷报送到北京了。捷报自然出自关宁军的手笔,在捷报中,关宁军充分发挥了集体智慧,首先是承认了长山之败,张春所部全军覆没————但是跟他们没有关系。他们将全军覆没归咎于张春轻敌冒进,中了建奴的圈套,而关宁军则与天雄军作为第二梯队稳扎稳打,在小凌河南岸与建奴五万大军展开激战,歼敌万余,斩首四百余级,大获全胜,只是因为张春垮得太快,他们势单力薄,没能乘胜追击,不得不退了回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关宁军都是有功无过的————有首级为证!至于孙承宗的奏折就简洁多了,很坦率的承认了长山惨败,丧师五万,然后笔锋一转,送上一个好消息:关宁军与天雄军打了个大胜仗,斩首四百余级!最后,他分析建奴苦战两个多月,兵锋已钝,粮草亦将耗尽,而关宁军、天雄军新胜,士气高涨,再加上舞阳卫近三千精兵即将到达,已立于不败之地,如果能将镇守关门的那九千川军调过来,敌军可破,大凌河之围可解!
至于朝廷会不会将川军调过来,他心里也没底。
戚破虏就这样跟那位信使展开了速度竞赛。
而舞阳卫,仍然在冒着寒风赶路。他们离锦州城还有三四天的路程,就差最后一哆嗦了。只是,这几天山海关一带下了好几场雨,又下了雪,道路翻浆,对于带了大量辎重的舞阳卫而言,这无疑是非常糟糕的,满载着辎重的马车一个劲的打滑,至于杨梦龙使出了浑身解数,好不容易才运到的四门大炮,更是一个劲的在雪泥里打滚,寸步难行。按照杨梦龙的说法,打仗怎么能没有大炮呢?而舞阳卫现在还没有能力生产大炮,所以路过天津的时候,他使出浑身解数,付出不菲的代价向天津卫买了四门大炮,每门重达两千斤,能发射开工会组织间和五斤重的铅弹,威力巨大,还顺道雇用了一帮炮兵,专门负责伺候这几位大爷。拖着四门大炮赶路是很威风,但是碰到路况不好的时候就糟糕了,炮车陷在雪泥里,每前进一步都万分艰难!这不,又陷进去了,驭手奋力挥鞭,把骡马抽得哀哀直叫,一群民夫一身泥泞,喊着号子奋力推车,炮车却纹丝不动!杨梦龙有点抓狂了:“怎么又陷进去啦?怎么又陷进去啦?”
王铁锤一脸不耐烦的瞪着这些铜炮,说:“带着这玩意,我们再过一个月都到不了锦州!”
杨梦龙吼:“你哪来那么多牢骚?很闲是吧?让你手下那帮肌肉男过去帮忙推车,马上!”
王铁锤叫:“大人,我们是撼山营!是重装步兵!”言下之意就是:我们哪怕是一名小兵,拿的军饷都比什长还高,怎么能去干这种活呢!
杨梦龙哼了一声:“我说的就是撼山营!照我说的去做!”
撞到枪口了。王铁锤无奈,向撼山营下达命令。上百号身高普遍达到一米九的肌肉男顿时哀声一片,一脸幽怨的脱下战袍,露出一迸迸的肌肉,站到炮车后面喊着号子一起用力……别说,撼山营的名头真不是白叫的,只一下就把炮车从泥泞里推了出来。杨梦龙眉开眼笑:“哈哈,这帮野兽果然好使!再加一把劲,给我把炮车推到干燥的路段去!”
那帮肌肉男的表情更加郁闷了。有没有搞错,他们是重装步兵啊,战场上的开罐器啊,这个二货倒好,拿他们当苦力用了!不过,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上头有令,他们再怎么郁闷也得执行,所以一个个把号子喊得震天响,连推带拽,把炮车往前方干燥的路段推。好在这段操蛋的泥泞路段也就百来米,前面的路段都是石子铺的,只要推过去就好了,加油吧。
杨梦龙在一边起劲的吆喝着:“大家加把劲哈,今晚给你们加菜……那个谁,徐猛是吧,你他娘的别想磨洋工,我知道你的力气有多大的,连门小炮都推不动?给我使劲推!”
被他点了名的徐猛越发的郁闷。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是撼山营的第二号人物,也算有点身份的,结果也被打发过来推炮车了。他猛一使劲,把炮车给推得轱辘辘的往前移,这家伙的力气还真不是盖的。
四辆炮车用不了那么多人,有二十来个就够了,不过,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这帮肌肉男一个也没跑掉,要么推炮车,要么推装满辎重的马车,小杨将军可是很公平的!等把所有车辆都推到了石子路段,那帮肌肉男也喘得像头猪了,累得够呛的!
前方蹄声大作,一骑风驰电掣,飞驰而来,碗大的马蹄溅起大团雪泥,将正在推车的肌肉男弄成了泥猴子。这帮肌肉男气得够呛,纷纷问候那个缺德的骑士全家女性!那个“溅人”溅起的泥浆还没有落下,又一骑飙了过来,这下肌肉男们不干了,眼疾手快的从车上取下长枪,如果那个家伙也敢横冲直撞,他们不介意教教他应该怎么做人!
还好,这个是比较有礼貌的,打老远就放慢了马速,放声大叫:“老大,老大,你在哪里?”声音中还有几分稚气,分明是个半大的孩子。杨梦龙一怔:“戚破虏?”策马上前,冲戚破虏叫:“老子在这里呢,你叫魂啊叫!”
戚破虏现在的样子有点狼狈,一张脸给冻得青一块紫一块,嘴唇也冻裂了,看到杨梦龙,他露出开心的笑容,叫:“可找到你了!”
杨梦龙问:“找我有什么事?你不是跟天雄军一起出发的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戚破虏喘着气,说:“是爷爷叫我过来找你的!就在两天前,我军增援大凌河的部队在长山全军覆没,几乎没有可战之兵了,但是卢大人执意要将这场仗打到底,孙阁老也同意了,爷爷让你尽快赶过去跟天雄军会合!”
所有人大吃一惊:“你说什么?长山惨败?”
戚破虏沉重的说:“是的,败得很惨,五万大军,几乎全灭!”
杨梦龙破口大骂:“那帮蠢货,这仗是怎么打的嘛!居然也不等等我便傻乎乎的出战,那不是给建奴送人头吗!?”
好像有了他就不用给建奴送人头了似的……
骂归骂,已经发生了的事情,终究是没法改变了。杨梦龙只得下令加快速度,尽快过去跟天雄军会合。
而此时,张春乘坐的驴车,已经出现在锦州城大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