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逸之的马车横在路中间,将官道挡住了一大半,他大大的张开双臂,又将剩下一小半给挡住了。这是严重的阻碍交通行为,舞阳卫两千多匹战马、骡马以及骆驼,就因为他这种不道德的行为,无法前进了,在官道上堵成一团。杨梦龙一脸无奈的看着方逸之,叫:“我说方大人,你到底想怎么样?前面正在打仗呢,你堵着不让我们过去,这算怎么一回事?”
方逸之说:“正因为前面在打仗,才不能让你们过去!”
杨梦龙说:“你让开!我没心情在这里跟你耗,我赶着上战场呢!”
方逸之一字字的说:“你、不、能、去!”
杨梦龙说:“我知道你是为了南阳好,但是这样拖着也不是个办法嘛!要不这样,你让我过去把流寇给灭了,然后我们再一起想办法把开赴辽西的调令推掉,好不好?”
方逸之不上当:“如果你一仗把流寇灭了,这道调令你就推不掉了!杨梦龙,你听我的,大军后撤二十里,然后安营扎寨,再遣轻骑去将围攻西峡县城的流寇赶走便行了,不要去剿灭他们!一旦你剿灭了他们,兵部马上调你们去辽西,到时你们还能有几个人活着回来?你练出这支精兵容易吗?一旦你的精兵覆没在辽西了,谁来保卫南阳地方安宁?别的不说,周边各州府,甚至布政使,都会争先恐后的亮出刀子,将你这份产业分割个一干二净,连一点渣都不给你留!”
杨梦龙说:“我说方大人,你是不是把你的上司想得太过阴暗了?”
方逸之愤怒的说:“我才没有冤枉他们!我在这个染缸里漂了二十年,实在是太了解他们了!听我的,对流寇围而不剿,把这道调令拖过去,所糜耗的粮饷我给你补!”
杨梦龙皱起眉头说:“可是冬天马上就到了,如果不尽快解决,会有很多人死的!城里的人还好说,城外的流寇怎么办?他们没有棉衣,没有粮食,几场雪下来,还能有几个人活着的?不行,我不能答应你!”
方逸之怒吼:“我是南阳知府,当然要先为南阳百姓考虑,至于这些流民,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杨梦龙也吼了起来:“他们同样也是人!是好几千人,不是牲畜!我不能答应你,我不能为了自己这点东西,让好几千人因为我而冻饿而死,你给我让开!”
方逸之梗着脖子说:“不让!”
杨梦龙瞪起眼睛:“当真不让?”
方逸之说:“说不让就不让,就算是布政使见了本府也要客气三分,你一个卫指挥使能奈本府何!”
杨梦龙喝:“来人,把他给我抬到一边去!”
方逸之怒喝:“你敢!?”
杨梦龙还真敢,一声令下,徐猛和一个同样虎背熊腰的肌肉男大步上前,伸手一拎就把方逸之给拎上了马车,再一推,把马车推到了路边,动作极为粗暴……就他们这块头,想温柔也温柔不来。方逸之急得拳打脚踢,嘶声叫:“杨梦龙,你不听我的话,一定会后悔的!你们都会死在辽西的……你们都给我回来,回来!”
杨梦龙没有理会,马鞭一扬,两千骑兵和骑马步兵像决堤的洪水,沿着官道朝着县城倾泄而去,扬起的烟尘将知府大人的怒骂声给淹没了。
方逸之气得捶胸顿足,眼泪都出来了,师爷愤愤不平,大骂杨梦龙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没骂两句就呛了满嘴的尘土,顿时咳成了一张弓。
县城这边还在继续讨价还价。这时又有一股流民加入了流寇大军的行列,使得他们的人数直逼一万大关,云梯也造好了三十架,声势越发的惊人了。城墙上的人也慌了,把价钱上调到了两百石粮食,本来也谈得差不多了,可偏偏这时流寇见人又多了起来,心理价位自然也上调了,坚持要三百五十石粮食,否则就要开打了。西峡县多山林少耕地,土地贫瘠,农民辛辛苦苦一年,交了税之后也没几粒粮食剩了,哪里拿得出这么多余粮来?没办法,继续谈吧。当一股流寇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角里活见鬼的拖出两架蒙满灰尘的床弩,笨手笨脚的将弦绞开,装上两支长矛对准城墙后,郑经大人露出有余割肉的表情,痛苦地答应了流寇的要求————用三百五十石粮食买平安。话音刚落,城下欢呼声一浪接着一浪,海潮般涌来,流寇们不管男女老幼,都激动的又跳又叫,互相拥抱,捶打着对方。敲诈成功了,他们又可以多活一些日子了!
但郑经坚持三百五十石粮食里要包括一百石豆子,不能全是小麦,这让流寇头子满天星有点不爽。豆子的营养价值和口感都不如小麦,吃了净放屁,谁乐意要这玩意儿啊?他瞪着城墙,喝:“用床弩发射两支长矛,让那县官知道我们的厉害,看他还敢那么多废话不!”
他的副手智多星急忙叫:“大哥,千万别啊!这床弩也不知道用了多少个年头了,没准发射一次就要散架了,我们还拿什么来恐吓其他县城?”
满天星鼓着眼珠说:“可是那县官非要塞给我们一百石豆子!是一百石!他肯定还有不少小麦的,只是不肯拿出来而已,不给他一点颜色看看怎么行!”
智多星说:“大哥,我们还是见好就收吧,能在这里弄到三百五十石粮食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要不我们再跟他们谈谈,让他们多给一些小麦,少给一点豆子?”
满天星说:“好吧,你主意多,再跟他谈谈,一百石豆子太多了,我们最多只能要五十石,剩下三百石必须是小麦,没得商量……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再逼他们交一些盐巴,我们好久没吃过盐了……”瞪着县城城墙,恨恨的说:“要不是这城墙坚固,我早就打进城去了,爱拿什么就自己拿,用得着跟那个不识抬举的县太爷费这么多口舌么。”
智多星无可奈何的耸耸肩,继续以饱满的热情跟郑经讨价还价,表示豆子不顶事,他们不能要这么多豆子,三百五十石粮食,必须全部是小麦。当然,如果西峡县能给他们两百斤盐巴的话,他们是可以接受五十石豆子的。而流寇大军已经开始提前预支胜利果实了,把最后一点粮食全拿出来做饭,满天星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娘则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打开一口密封的小木桶,将里面小半桶粗盐倒进锅子里和花椒一起炒,炒至焦黄之后辗成粉末,然后挨个分发下去,每人一小撮。领到的人都用干枯的荷叶将这点东西包起来,放进口袋里。以后这就是他们的菜了,吃饭的时候往饭里撒上一点点,会有一点滋味的。勒索成功,他们得准备跑路了,先带着战利品进山里躲上几天,等风头过了,再走出山林,朝下一个县城进发。干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得明白什么时候进场下单,什么时候平仓离场,千万别盲目的追涨杀跌,不然官兵会教他们怎么做人的。
舞阳卫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流寇营地里炊烟冉冉,成千上万人人正在抢饭吃,而城墙上正用吊篮将一袋袋麦子和豆子吊下来,每放下一袋,流寇们就发出一阵欢呼……这帮流寇实在是太欢乐了,居然连哨骑都没有放出来,一窝蜂的挤在大营里等着开饭,或者将攻城器械拆卸开来准备运走!准备恶战一场的舞阳卫全傻了眼,韩鹏指着那乱哄哄的营地,不敢置信的叫:“这……这就是让朝廷头疼万分的流寇?我怎么看着更像是叫花子?”
许弓深有同感:“看他们那样子,真的是比叫花子还惨!”
薛思明的面色有点不好看,哼了一声,说:“如果你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你就该知道,当叫花子都比他们幸运!叫花子运气好的话还能要到一碗馊饭吃个半饱,而他们,连树皮草根都吃干净了,所有州县都视他们为恶魔,每到一地,城门紧闭,不肯放一个人入内,不知道有多少人活活饿死在路上了!”
徐猛瓮声瓮气的说:“这样的乌合之众,不难对付。根本就用不着两千人,五百人就足以将他们打崩了。”
杨梦龙说:“流寇从来都不难对付,只要能让他们吃饱饭,就算百万之众,也会在旦夕之间灰飞烟灭。好了,别废话了,准备进攻!”
号手拿出牛角,呜呜呜的吹了起来,听到号声,舞阳卫的骑兵马上两边分开,朝左右两翼驰去,步兵翻身下马,射士飞快的整队排成三列,早已上好弦的山桑弩端平,装上弩箭,对准了流寇。四百五十名射士后面是一百名火枪手,沉重的掣电铳扛在肩上,弹药早已装好。长枪兵排成三列,几百支长达四米的长矛缓缓向前涌动,仿佛一片移动的钢铁丛林,四百名横刀手横刀出鞘,一下下的拍击着盾牌,发出砰砰闷响,在阴霾的天色中,这声音格外的恐怖,如同魔鬼的咆哮,一下一下的,都敲在每个人的心弦,令人心颤。
直到现在,乱成一团的流寇才留意到后方那不同寻常的动静,纷纷回头,惊恐的发现已经收割了的田野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道黑色的堤坝,正以每分钟八十八步(小步,就是脚很自然的往前迈出一次的那种,不是左右两脚各向前迈出一次的那种大步)的速度朝着他们的大营迅速逼近,那密密麻麻的枪尖在黯淡的日光之下反射出森寒的光芒,走在前面的几百名射士更平端着强弩,一支支致命的弩箭静静的躺在箭槽里,正指着他们。很难想象这几百具强弩同时扣下机括会是什么样子,想必那几百支弩箭会带着让人汗毛倒竖的呼啸声暴射而出,在空中化作点点夺命寒星,封死他们最后一丝生机吧?还有那骑兵,也在两翼展开了,骑手全凭双腿控马,左手握着强弓,右手扣着一支白羽箭,已经搭上了弦。有人手里甚至端着跟步兵一样制式的山桑弩,这是一件令人恐惧的武器,它的射程和杀伤力都比弓强出太多了!至于骑兵佩带的马刀,还有四五米长的骑矛……光是想想马刀切豆腐似的劈裂自己的身体,或者骑矛将自己和身后的同伴一起穿成一串的恐怖情景,所有人便不寒而栗!
老天爷啊,他们到底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这个小地方遇上了这么一支装备精良得不可理喻的部队!而且还是在他们勒索成功之后!
这贼老天,真的是一点活路都不给他们留啊!
跟一般的明军不一样,一般的明军如果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会毫不犹豫的扑上来冲进他们的大营大开杀戒,或者派家丁过来要他们投降,这支部队却没有这样做,他们只是沉默的、迈着异常整齐的步伐,朝他们逼近,这种沉默比呼啸而来的骑兵更令人恐惧!
“官兵来啦!”
一声惊惶的嚎叫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整个大营顿时就炸了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