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叫滨田的人,我跟他熟识十多年了,虽然不经常见面,但是感情很深。因为他擅长交际,长时间居住在江南,所结交的也都是那些达官贵人;而我就治病救人,不牵涉国家的那些事情,也不干预政治上的纷争。所以,我们两个互不相干,滨田对我没有丝毫戒备,在一起的时候就尽情玩乐,什么都跟我说,而且经常跟我说一些秘闻。我当时只是那么一听,谁知道后来竟然提起很多人,而且多半是幕后的小事,很多都不能跟外人说的。
在“冀察特殊化”风雨欲来的那段时间,滨田突然患上了不治之症,于是他便放弃了所有的念头,不再过问世间的事情。而且把所有的东西都卖了,打算坐船回日本,不再来中国。在临行前他来北方游玩了一段时间,和老朋友们告别。我在丰泽园宴请他,还没有散席他就已经醉了,难道是因为“借酒浇愁愁更愁”吗?
醉了之后,他就变得话更多了。说到当代的一些秘事掌故,信手拈来,让我也大开了眼界。
宴席过后,我邀请他来我这里。车子经过中南海门前时,滨田突然问我:“以前听说故都的一个警察局长,曾经在这附近挂了小木牌,上面写着‘骑马慢行,小心堕马!’,真有这件事吗?”我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以前好像见过,现在不知道哪里去了。”
滨田笑着说:“这位警察局长,如果不是非常善于当官的人,就是一个非常老实的人,居然相信在中南海门前落马死的人,都是因为骑马技术不好。”
我听到之后来了兴趣,就问他里面的详情。滨田说:“你还记得长城战役吗?当时何应钦以军政部长的身份,奉命来到北方,是‘军分会’的主持人。但是这个分会既没有组织章程,也没有很明确的职权划分,而闲人和闲职更是很多。”
“就拿参谋长这个职位来说吧,同时在报纸上见到的,就有三个人。有时候是熊斌,有时候是黄绍雄,有时候是王伦。实际上,熊斌是以参谋的身份来做何应钦的幕僚;黄绍雄是由蒋介石亲自任命的内政部长兼参谋团团长;王伦是何应钦的得力助手,每天都跟随何应钦在中南海里,其实他才是三个人里真正掌握着实权的人。”
“日军占据密云之后,前锋已经到了北平的近郊。三十万中国军队边打边撤,看样子是想要绕过这座城池。当时,何应钦的手下,包括黄郛和张群那些人,都建议签订和约,避免遭到屠杀,或者把对方引到比较远的地方,随后撤走。唯独王伦坚持不同意见,他想要把军队集结在城下,和敌人死拼。而且他还想立马调集全部的炮兵,炮轰东交民巷,让里面的外国使者、外国侨民和日本人死在一起,以此来让其他国家认为是日本欺人太甚,才让他们国家的人被殃及,从而把矛头指向日本。”
“听到王伦意见的人,都很吃惊,斥责他乱来,而何应钦立刻就决定订立和约。《塘沽协定》签订之后,王伦虽然没有遭到责备,但是他心里很生气,经常说:‘没脑子的蠢货,如果听我的,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没过多久,他就在一天早上堕马死在了中南海门前,整个故都都听说了。王伦一向酷爱骑马射箭,每天早上都要骑马在中南海里跑一个小时。他死的那天,突然有一辆汽车快速开到了马的后面,而且还一直响着车笛。马受到惊吓,立刻狂奔起来。慌乱之中,王伦从马上掉了下来,但是脚还挂在马蹬上。被马拖行了几十步之后,他就已经面目全非,脑浆也流出来了。肇事的那辆车自然也找不到影子了。”
“有人议论说,王伦的死是由于日本人的报复。也有人说是因为某些人怕他意气用事,将来在日本人那里落下把柄,于是做出这样的事。”
“过了两三年,有一个叫铁健生的人,是孔祥熙上海公馆的秘书,精明干练,而且为人正直,嫉恶如仇,公馆里的人都恨他。铁健生经常以‘清除奸邪小人’那些话来劝谏孔祥熙,但是没有被孔祥熙采纳,反而遭到了其他人的忌恨。于是他便打算找一个更加英明的领导,借口回老家探亲,带着妻子来到北方,想要跟随李思浩,不再回南方。”
“因为他爱发牢骚,加上火气很大,于是在言语间经常有‘昏君’这样的词语。而且对于孔祥熙府上那些丑闻,他也是有什么说什么,一点忌讳都没有,让听到的人都有恍然大悟的感觉。”
“铁健生也很喜欢骑马,在上海的时候,每天早上都要练一练。在故都住了一段时间以后,这个爱好就又恢复了,每天早上和以前一样骑马。一天在骑到中南海前面时,突然有一辆汽车从后面快速开过来,边开还边鸣笛。马受惊狂奔,铁健生于是死在了马下,就和当初王伦一样。”
“铁健生这件事之后不久,又有一个进德社里叫吕志伊的,在中南海前面堕马了。”
当时吕志伊已经将近六十岁了,因为是从北洋讲武堂出来的,很有廉颇的风范,饭量大,擅长骑马,跟壮年人一样。因为与在江南的李合肥是老朋友,他的思想就开始渐渐向南京方面倾斜,他也因此遭到了进德社里的主要力量的忌恨。尤其是萧振瀛和潘毓桂那些人,恨不得吃了他。华北的形势越来越紧张,吕志伊投靠南京的想法也越来越坚定。对萧振瀛的所作所为,他也越来越痛恨。他曾经在进德社里,笑着问二十九军的那些将领:‘你们知道“洞箫”这两个字的出处吗?这跟二十九军和冀察地区的形势有很大关系。’
“大家听了都觉得很奇怪,就问吕志伊什么原因。吕志伊说:‘二十九军的将士们团结一致,把冀察地区守得就好像一个铁桶一样。不过可惜的是,这个铁桶上有一个洞,所以给了敌人可以利用的机会。古代圣贤已经预见到了这些,于是就用“洞箫”这个词来警告我们。也就是有洞就一定是萧,有萧就一定有洞。’”
“萧振瀛听了这些很生气,但是也没有办法。不久,突然有人传言说吕志伊在家里设立了秘密电台,跟南方进行联络。当地政府并没有采取行动,谣言也就平息了。”
“没过几天,这位擅长骑马的老军人,也在早上骑马的时候,突然在中南海前面堕马死了,脑袋都被马蹄踩裂了。”
“这三个人突然死亡之后,人们就觉得,中南海前面实在不是个好地方。而热衷于做好事的警察局长,就不怕麻烦,到处挂上木牌,用来提醒他人。”
滨田说完之后,我愣了很久。我虽然不认识王伦,但是还记得在他突然死亡后的一天,管翼贤私下里跟我说:“人们都说王伦是日本人杀的,不过我对此很怀疑。‘炮轰’的那个提议,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日军对二十九军也不是很强硬了,何必要担心一个没有兵将的王伦?干吗非要把他弄死不可呢?”我觉得管翼贤说得很对。
第二天,报纸上就报道:王伦的一个身怀有孕的小妾,在灵前服毒自杀了。
铁健生这个人,我见过一次,觉得他气度不凡,和“财神”的其他亲信很不一样。我的朋友丁春膏,在政治界以为官狂傲耿直闻名,和铁健生很有英雄相惜的感觉。铁健生到北方来以后,很快就成了丁春膏府上的贵客,我也在丁春膏那里认识了铁健生夫妻。铁夫人患有严重的糖尿病,结婚很长时间了也没怀孕,因此公公婆婆很不高兴,拒绝让她回家。铁健生因为妻子的原因,已经好几年没有待在父母身边了。铁夫人很想要个孩子,席上好几次问我,糖尿病是不是也会让人不怀孕。后来,她还到我的诊所来了两次,请我开个方子,为她解决不怀孕的问题。
铁健生突然死亡后,两位老人痛不欲生,就责怪儿媳妇不但绝后,而且“克夫”。他们打电话要求把铁健生的棺木迁葬回家乡,但是拒绝让铁夫人跟着一起回去。棺木还没有出发,铁夫人就在灵前自杀了。
王伦和铁健生两个人的结局,是这么相似,而他们的夫人也都自杀殉情。世间竟然有这么奇怪的事情。
铁健生一死,认识他的人都觉得很可惜,这样一个正直的人,竟然遭到上天的嫉妒。尤其是丁春膏,感慨很深,而他扶正除恶的志向,也更加坚定了。他虽然没有明白地说出他的心意,但是偶尔也会感慨地对我说:“世间的正义,怎是杀几个人就能毁灭的。死的人没办法再说什么,难道还能堵住天下人的口吗?”
我自从听了滨田的那些话,就怀疑这三个人先后在中南海前面突然死亡,既不是巧合,也不是偶然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