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宅院是陇家镇排得上号的大宅院之一,分为外院和内院,因背后的山体影响,故外院较大,内院较小。
外院门上写着几个功力深厚的柳体大字:冯氏私塾。
冯氏私塾就设在宽大的外院,教书先生只有四位,第一位是冯文轩,人称“冯老夫子”,时年65岁。冯文轩思想比较开明,曾经在昭通学堂担任过多年的校长,教过的学生不计其数,可谓“桃李满天下”,是享誉滇东北一带的教育界名人。院门上的几个大字正是他自己所题。
五年前冯老夫子因病辞去昭通学堂校长职务,身体康复后选择回到家乡陇家镇养老。他当年就因陇家镇学堂的缺失,连大儿子冯少聪的大女儿冯晓君都找不到学堂读书,于是就在自家宅院内办起了私塾,仅招收一个高小班和一个初小班,每个班限制在30人以内,绝不多收。
老人的长子冯少聪是清政府公派留学法国的留洋生,回国后就被云南省知府聘请为省府高参,深得知府大人的信任。因公务繁忙,冯少聪和妻子带着尚在哺乳期的小儿子住在昆明,8岁的大女儿冯晓君交给父母带回陇家镇抚养。
冯文轩的小儿子冯少明正好刚从省府学堂毕业,一时也未找到合适的差事,于是就招来了他的两位省府学堂毕业的同学一起,帮着回乡的父亲开办私塾,当起了两个班学生的老师。
因光绪三十一年,即1905年,清政府宣布正式废除科举制度,此后中国逐渐推广西学,冯少明在省府学堂的学习中,接触到了许多西方先进的学说,思想比较激进,所以他在私塾的教学中特别开设了思想品德课,也得到了老父亲的支持。
今早8点高小班的第一节课正好是冯少明的思想品德课,他关上院门后就进入了左边厢房改建成的教室。此时右边厢房里的初小班已经传来整齐的朗朗读书声。冯少明走上高小班的讲台,高声喝道:“上课!”
高小班的30个学生马上齐刷刷地站起来,高声喊道:“老师好!”
冯少明给这些少年上课已有四年多时间,他讲课语言生动形象、方法灵活,课后要求严格,在学生中早就建立了很高的威望。此时,他看着教室里站得整整齐齐的30个少年和那一双双热切的眼睛,心情也激动起来。
他大声回答道:“同学们好,请坐下!”
学生们唰的坐下,然后纷纷摆开本子,拿起毛笔,准备记笔记。这是他们已经养成的习惯动作。
冯少明扫视了学生一圈,刚要开口讲课,却突然发现有一个胖胖的少年举着右手,像是要求发言。
冯少明略微一怔,举手要求发言的是土司陇成海的小儿子陇如豹,今年14岁,既是班上年龄最大的学生,也是最捣蛋最难管教的学生。
冯少明眉头微皱,他尽量平静地问道“陇如豹同学,你有什么问题吗?”
陇如豹站起身就质问道:“冯老师,我就想请问你,我们迟到了都被你严厉处罚,刚刚李向东和李向北两人明明迟到了,你为什么不处罚他们?”
教室里顿时变得异常安静,落针可闻。
坐在最后一排的李向东端坐着,他仿佛没有听见陇如豹的话。
坐在前面第一排的李向北抹去头上的汗珠,牙关一咬,就要站起来反驳,却听见冯老师平静的声音响起:“他们是在八点正前进入教室的,所以不能算迟到。”
陇如豹的脸涨得通红,他抬起左手,亮出手腕上的一块金表:“我戴着手表的,他们走进教室时已经是八点过一分了!”
冯少明眼睛直视着陇如豹,声音仍然很平静:“陇如豹,这只能说明你手表的时间不够准确,再说,带手表的不一定只有你一人,上课期间肯定是要以老师的手表时间为准!请你马上坐下,注意认真听课!”
陇如豹气愤地坐下来,脸涨得更是通红。他突然抓起笔盒砸在地上,哇哇大哭着冲出教室,边走边骂道:“老子不上你的课了,什么狗屁老师!”
冯少明平静地看着陇如豹拉开教室门,哭着朝外跑出去,随即转头看着和陇如豹坐在一起的一位个头较高的少年,命令道:“陇邵文同学,请你马上帮陇如豹收拾好他的东西,带上他的书包出去找到他,确保他安全回到家去,并将刚才发生的事如实告诉他的父母,你能做到我的要求吗?”
陇邵文知道冯老师的用意。他本来就是陇氏家族安排陪同陇如豹一起读书的人,在这种时候自然应该陪着陇如豹,否则事后肯定会受到处罚。
他连忙点头回答:“我能做到的,请老师放心!”他边说边蹲下身,将陇如豹的东西迅速收进书包,然后背着两个人的书包追了出去。
冯少明示意坐在第一排边上的一位学生跟着陇邵文出去关门,待他将门关好回来坐下后,才在同学们的目光中将眼睛看向李向东,轻声问道:“李向东同学,你和李向北今天确实是踩着点赶到的,也难怪陇如豹同学这么不服气。你能说明一下今天为什么比平时来得晚吗?不会是睡觉睡过头了吧?”
在同学们善意的笑声中,李向东站了起来:“报告老师,我们兄弟俩天天六点起床练武,练到七点半才能休息吃早饭,我们今早是从清玄观跑来上课的,所以来晚了一点,我保证今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了,请老师放心!请同学们监督!”
教室里顿时又安静了下来。
冯少明听得有些失神,内心更是有些震撼:两个少年郎,一个13岁,一个11岁,一边读书,一边练武,清玄观距此近10里左右,其中有一半是山路,兄弟俩竟然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赶到学堂,这可不是一般的少年能够做到的啊。
发现同学们都在震惊中,冯少明马上示意李向东坐下,乘机切入自己这堂课的主题:“同学们,我们今天思想品德课的主题,就是要求大家认真思考一个和我们每一个人都密切相关,同时也是最为重大的问题:我们生逢乱世,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停下来,用粉笔将这个主题书写在黑板上,然后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扫视教室一圈,继续说道:
“我已经在四年多的时间里,给同学们讲了许多国家和民族危亡的道理,希望大家思考的范围不要只局限在我们所住的这个陇家镇,而是整个金江县、昭通府、云南省,甚至全中国!”
教室里沉默了一会儿,很快就有十几只手臂相继举了起来。
冯少明沉吟片刻,点了陈正富、张继武、沈八斤、赵小山、冯晓君共五个学生的名字,让他们依次回答。
身材微胖的陈正富是老街一名油店老板的三儿子,他起立答道:“我老爸常常教我长大要做一个富人,我要将我家的油店开到昭通、开到昆明去,比我老爸还要富有!”
陈正富的话赢得了一些掌声,但更多的是一阵嘘声和嘲笑声;
长得精瘦的张继武是一个木匠的小儿子,他起立答道:“我不想跟着我老爸学木匠,我就想学好文化,将来像冯老师您一样教书,受人尊重!”
张继武的话赢得了全体同学的掌声。
沈八斤是陇家镇唯一的铁匠铺沈铁匠的大儿子,人虽然长得比同龄人高大粗壮,但说话却显得有些胆小:“老师讲过的乱世,我,我真的不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反正,我就跟着李向东,他干啥我跟着干啥!完了!”
沈八斤话音未落,教室里就是一片哄堂大笑。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把沈八斤窘得满脸通红,他摸摸后脑勺,在冯老师的示意下慌张地坐了下来。
赵小山是栖霞山上一个猎户家庭的孩子,他也是有些胆怯地站起来,想了想,才慢吞吞地说道:“我,我也是跟着李向东,他干啥我就跟着他干啥!反正不当坏人,我要跟着李向东当好人、打坏蛋!”
赵小山的话也赢得了一阵掌声。他刚想坐下,却没想到冯老师又问了他一个问题:“你和沈八斤都这么信任李向东,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赵小山一愣,还没有回答,就听沈八斤的声音响起来:“冯老师,你不知道,赵小山和我们,都经常被陇肉包欺负,陇肉包就是陇如豹,整个陇家镇,就只有李向东能够治得住他,所以我们都很佩服李向东!”
沈八斤话音未落,教室里顿时就像开了锅,许多学生都开口嚷了起来:
“对头,我们都经常被陇肉包欺负!”
“陇肉包简直就是一个坏蛋,李向东、李向北他们兄弟两个都是好人!”
“冯老师,你不知道,陇肉包太可恶了,他还经常欺负我们女同学!”
“是啊,陇肉包不仅是一个坏蛋,还是一个流氓!”
……
冯少明听得既感到有些震惊,也有些哭笑不得,他拍了一下讲桌,将所有声音制止下来,然后眼光投向冯晓君,让她代表为数不多的几个女生发言。
冯晓君是冯少明的侄女,今年已经12岁,因从小跟着父母在省城生活,读书较多,见识也多。她站起身来大大方方地说道:“中国有句老话,乱世出英豪。我虽是一个女生,但我也想效仿花木兰,为国为民从军打仗,当一名巾帼英雄!”
她边说边有些羞涩地将目光转向李向东:“我只是感到虽有当花木兰之心,却没有花木兰之能,能否请老师每天安排一节课,让李向东同学教我们全班同学练习武艺,让我们也能拥有一身好本领!”
全班同学听完纷纷鼓掌叫好起来。
冯少明点点头,将眼光投向李向东:“李向东,你来跟大家说一说,生逢乱世,你将选择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愿意教大家练武吗?”
李向东再次站起身来,高声答道:“老师您已经多次给我们讲过了,我们当前外有列强环伺,内染各种重疾,特别是匪患丛生、民不聊生,我的爷爷奶奶、父母双亲和师父也时常教导我要做侠义之人,所以,我要练好武艺,将来当一个将军,带兵打仗,四处征战,消灭这世上的坏人,建设一个好人能够幸福生活在一起的好世道!”
他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声音明显有些低下来:“至于刚才冯晓君同学说到的练武,我和弟弟现在都还在跟着师父学习,还没有出师,恐怕教不了大家,但是如果换一种方式,和大家一起练习武艺,我来带个头,那肯定是可以的!”
教室里顿时响起了更加热烈的掌声,同学们都鼓起掌来,连冯少明也高兴地点头表示赞许。
在逐渐稀疏下来的掌声中,冯少明发现坐在前排的李向北还在摇头晃脑的用力鼓掌,于是就故意提问他:
“李向北,你也起来跟大家说一说嘛,你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李向北没有想到冯老师会提问他,有些紧张地站起身来,脸涨得通红:“报告老师,我将来啊,也是要像我哥一样,我哥做什么样的将军,我也做什么样的将军!而且,我只听从我哥的命令!”
教室里又是一阵大笑和掌声。
冯少明欣喜地再次走上讲台,将他了解到的国民革命军上月10日发动武昌起义,清王朝已经快要被推翻了的消息,还有云南第一家响应和发动“重九”起义成功,以及当前中国各省正在不断响应的革命形势,向孩子们讲述了两遍。
冯少明慷慨激昂地说道:“同学们,梁启超先生说过,少年强则中国强,你们是陇家镇的少年,也是中国的少年,中国革命的潮流已经就像前面的金沙江水一样汹涌澎湃而来,你们要认真学习,练好本领,时刻准备投入到革命的洪流中去!只有积极投身革命,才是你们最好的人生选择!”
孩子们大多数都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们眼前正在慷慨陈词的冯老师,搞不懂让他这么激动的“革命”是什么东西,只有李向东和冯晓君能大部分明白他讲的道理,并在心中开始向往外面那个更大更精彩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