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还在说话,可周考又听不到男人在说什么,只看见他的嘴皮一直在动,想要观察具体嘴型的时候,男人的嘴巴上又笼罩上朦胧的光。
终于,男人放弃了,闭上了双眼。
整个空间开始震动,随着震动,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还是……没到……时候!!!”
周考猛然惊醒。
天已经亮了,帐篷里周发还睡着,周旦却咕隆着大眼睛看着周考。
周考伸出一只手指比划在唇间:“嘘。”
周旦点点头,而这个点头又牵扯到肩膀的伤口,顿时龇牙咧嘴。
注意到周旦伤口已经上过了药,周考压低了声音悄悄地问:“伤怎么样了?”
周旦也压低了声音说:“有点痛。”
周考点点头:“别吵醒你二哥,今天你陪你二哥在营地待一天,我去城里有事。”
“好的。”周旦悄悄地说。
鹿台依旧繁忙。
一个上午来的人甚至和昨天一整天差不多,大概是前一天散布给权贵的消息这时候又通过权贵的手,二手再度传播。甚至有可能浑水摸鱼的家伙谎称自己有内部消息,反手贩卖了假消息出去也说不定。
好消息是,由于第二天就是立秋大祭,所以今天不需要留在鹿台等迟到没下过注的赌徒半炷香时间。
而且,今天结束的时间会更早一些。
因为结束之后,整个鹿台还要最后布置一次。
让周考感到好奇的是,这一天中,那个崇德都没有露过面。原本还想着,反正没人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干脆来个一问三不知,见招拆招,后面的事情后面说,说不定这个问题之后的时间里就能够迎刃而解。
但崇德没有出现。
这反而让周考不自在,又不知所措。
或者……崇德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虽然崇德没有出现,但现场出现了另一个让周考有些慌乱的人。
申氏族长申钟。
一个喜欢穿宽松背心,肌肉虬结,胡须和头发却打理的极其干净的中年壮汉。
虽然在朝歌的市场和朝歌子氏高度重合,但是这个人并不像朝歌地下之王似的老是身居幕后,更不会总带着一面黄金面具。
来来回回朝歌这么多年了,总和这个人打过照面。
申钟似乎注意到周考看他时眼神刹那的躲闪,不过没表态,反而开玩笑似的问怡姜说:“哎呦,你身边这个人就是你未来丈夫了吧?”
怡姜耳后根一红,嘴角露出瞬间的笑意,不过立马给压了下去,故作淡定地问申钟:“申氏族长也有雅致照顾我们的生意呀?”
申钟脸上长的憨厚,笑起来却显得刻薄,说:“当然要照顾,不过主要是过来学习学习,取取经。”
怡姜说:“这生意之前就找你聊过,拉你们申氏合伙的呀。那时候你不是说风险太大,庄家一输就是倾家荡产,你不干吗?”
申钟惋惜地摇摇头说:“你们又给出高赔率的提前下注,又免费给一些人内部消息,亏起来确实要命呀,金山都不够赔的。说实在的,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这买卖你们是怎么不亏本的。”
怡姜笑笑说:“申老爷子,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买八十九号,用你全部身家去压,你会不会压呢?奖池里不止我们子氏投入的钱,还有其他人的押注,你会不会告诉别人都买八十九号呢?”
愣了小一会儿,申钟开怀大笑,眼睛却眯成了一条缝看不出眼神,没有波澜地说:“学到了学到了,原来生意不只是生意,也是人性呀。这样吧,我押八十九号,半车黄金,待会儿就让人把黄金送过来!”
申钟走后,怡姜嘀咕了一句“老狐狸”,然后继续忙碌了起来。
下注的流程终于散场了。
怡姜问周考:“陪我转转?”
“好呀”周考想到了前一天怡姜没说出口的话。
朝歌城的傍晚没有什么特殊的,忙碌的商贩走在街上纷纷回家,认识的沿路打个招呼,熟悉的再塞些没卖完的菜。
但怡姜带着周考直闯入了贵族区,七绕八拐,一部分贵族在这时间点选择出门,悠哉地依靠在门边,铺上块席子躺着,或者干脆有的直接找块大石头坐着。
没多久,周考忽然闻到一阵花香。
桂花香。
“还记得这儿吗?”怡姜问。
周考不记得了,但路还没走完,紧接着一个转弯,绕过一个宅院,不再有依靠躺着的贵族,更没有熙攘的商贩,眼前豁然开朗。
整整一片的桂花树。
周考记起来了。
他和怡姜就是在这里相识。
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回忆里,久到发黄,久到深锁心尖。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怎么会记错呀,就连认识的起因至今脑海里都那么的清晰——
那会儿距离朝歌最近的那片大山林,第一次出现了伙山匪,山匪头子武吉第一次带着五十来个山匪打劫周氏部族。
那是六年前。
虽然一直都是他负责把贝币掏出来交给山匪,还总乐呵乐呵的,但背后却不是那个样子,六年前武吉的出现引燃了他与他父亲之间的导火索。
“打不过吗?”年幼的周考厉声质问父亲。
“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武力解决的。”
“我可以用计谋就把这些山匪一窝一窝都剿了!”
“然后呢?”
“然后就再也不用怕他们了。”
“然后他们如果再打劫,就一定会真刀真枪的干了。”
年幼的周考倔强地没再说话,心里念想着,让他们害怕了真还会动手吗?父亲弯下了腰,抚摸着他的头发:
“我们周氏要做到的,比起区区几万贝币,要贵重的多……”
争论不过父亲的周考夺门而出,在贵族区乱逛,忽然闻到一阵花香。
闻着味寻到桂花林中,却看见一个女孩踩在桂花树上。女孩看见周考之后立马做出动作“嘘”了一声。
接着树上一只知了扑腾着翅膀就飞跑了。
这时候好巧不巧,桂花树枝也终于承受不住女孩的重量,吱呀一声就折断了下来。
女孩流出了眼泪怪周考吓跑她的知了。
周考只能无奈地笑着,生怕这个贵族区的女孩和家里人告状给父亲添麻烦。给女孩揉着膝盖上的淤青,和女孩约定给她抓一百只知了,但她不许和家里人提到他。
时光荏苒,周考终于知道了女孩并不是贵族家的孩子,却是朝歌地下之王的孩子,甚至这个朝歌子氏还从羑里城买到过周氏送去的奴隶。
而好像心有灵犀般,或者两孩子也能感受到阶级的差异,又或者他们始终践行着曾经的誓言,每次见面打闹,两个孩子见面打闹,却像个小偷似的。
也忘记了究竟在哪一年,哪一次来朝歌,只记得那天下着雪,周考忽然在雪中滑倒,这个叫怡姜的女孩去扶,周考一时间脑袋胀热的像是要迸发蒸汽,吻住了女孩的红唇。
女孩说:“不能让我父亲知道的。”
男孩说:“他,他应该不知道我吧。”
女孩说:“你家里人知道了我父亲也会知道的。”
男孩说:“我,我二弟他好像偷摸跟我出来过,好像,见过你。”
一刹那,过去和怡姜之间发生的种种浮现在周考的眼前。
周考的声音很轻柔,他俯身看着怡姜的脸,怡姜的耳根子又红了,周考说:“我记起来这里了。”
怡姜说:“这里是城伯说种的,说这一片只种桂花树。你应该见过,还有一片池塘只种了荷花,还有只种了梅花的。说这样可以让贵族区看着舒服……但这些地方蚊虫又恰好是最多的。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认识,我觉得这里很有纪念意义。”
周考点头,温柔地“嗯”了一声。
怡姜又说:“现在你也和我父亲摊牌了……你父亲,哎呀,还要等商王的判决,谁知道商王是怎么想的,反正涉及【三军乱殷】的其它九个氏族都被灭族了,你们还在,总归会放过的吧,这些年基本都是你们这些氏族朝贡的奴隶源源不断补充着……”
夕阳。
云朵绽放花一般的艳彩。
女孩的脸却比花还要美。
常年习武,常年风吹日晒,可怡姜的皮肤只不过是略显的暗黄,却恰好是健康年轻紧致的小麦色,仍旧给人吹弹可破的感觉。
“哎呀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去了,怎么说到这上面了!”女人的耳朵根更红了,比花红,比桂花香。
周考情不自禁地将手放在怡姜的脸上,他可以感觉到怡姜的脸烫烫的,像是冬日的暖炉。
“我们成婚吧。”女人说。
周考的手忽然顿住。
刹那间,各种情欲全部像是漩涡后的石子,开始沉落。
一刹那,不只是和怡姜的过往,还有这几天发生的种种,昨夜发生的种种,昨夜种种的想法,也都浮现在眼前。
周考的眼珠子慌张地转着。
他不是一个人,他不能只考虑一个人的安危当然也就不能只考虑一个人的幸福。
“怎……怎么了?【三军乱殷】后我想了很久,我忽然好想好想陪在你身边……”怡姜比周考还要慌张,眼珠子避开周考的脸,又扫过周考的脸。
“我……”周考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这时候能不能、该不该问,如果我打算让整个周氏不再依附商国,打算去遥远的南蛮,你还愿不愿意和我成婚呢?
深深叹了口气。
怡姜更加慌乱了,一刹那甚至闪过立马逃走的念头,可心里那股子期盼答案的想法又迫使她停留。
瞧着怡姜的表情,刹那间,周考悟了,他想通了,或者说他其实早就明白,只不过为自己狂妄的决定做一些阻拦的借口,否则怎么会偷听到苏氏密谋时,瞬间就想要跳出来参与进去呢?——自己的担心,其实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怡姜愿意……
她愿意的,怎么会不愿意?
周氏参与叛军,可她仍旧念着他、想着他、护着他,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和他亲昵,若世间混沌,她甚至愿意为他守护一片清明。
她又怎么会不愿意呢。
周考终于说:“我愿意娶你,我很想娶你,很想,不过我还有些事,我……”
怡姜的眼珠子不再乱转也不再回避周考的目光,她瞪大着双眼,她的眼睛里有光,比天边的落日还要闪亮。
周考说:“明天……只要我还能活着,只要周氏还能活着,我们成婚吧。如果……如果我走的急,你会不会去西岐,去岐山找我?”
怡姜抱住了周考:“会的,我会的。”
可怡姜没有注意到,周考的这句话中,重音在那两个“能”上。
周考也没有告诉她,他已经做好了某个决定。
他要父亲活,他要整个周氏不再为朝贡奴隶的事提心吊胆,他要带整个周氏部族远离可怕的商国。
怡姜已经回去,他说他要在这儿独自待一会儿,可实际上他现在要对话她父亲的心腹、贴身护卫,他要询问一下当初朝歌地下之王嘴巴里说的,申氏的人行动再顺利也不会如“预期”。
那个“预期”究竟是什么意思。
昨天黑夫虎话语中透露的意思是他被黑夫虎跟踪保护了一整天。
而也因此,他今天在各种情况下默默感受不知名的角落了一整天。
黑夫虎还在。
就连刚刚闲逛在贵族区的时候,他仍旧心中有种直觉,身后一直有个身影在尾随着他。
这种“被尾随”的感觉是很微妙的。
当没有这个念头和猜想的时候,只要尾随的人足够隐蔽,那就察觉不出来。
可当有了这个念头和猜想的时候,只要尾随着的人多盯哪怕那么一会儿,都能够感觉出来。
他默默转过身,看向一所宅院的墙角,他知道,黑夫虎就在这个墙角后头。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那儿。”
然而出来的人却并不是黑夫虎。
申氏族长申钟带着个武士,阴笑着从墙后走了出来。
“周氏长子好敏锐的感觉呀。”申钟客气地说着,和武士的脚步越来越接近周考,但他们走的很慢,像是刻意留给周考时间。
武士也如同申钟,随意套着个宽大的背心,头发比较短,束在头顶。脸上和黑夫虎一般有两个图案,一个是代表奴隶的图案,一个是代表解除奴隶身份的图案,只不过他拥有健康的皮肤,健康的头发和健康的眼眸。
“和你介绍下。”申钟说,“他叫白客,这是我的护卫,曾经在羑里和黑夫打过很多次架,武艺不输给黑夫太多。”
周考慌忙地后退两步。
稳了稳心神问:“你找我干嘛?”
心里想的却是,明明是黑夫虎!白天时候偷瞄了一眼,明明是黑夫虎才对!
——什么时候开始,跟踪自己的人成了他们?!
“周氏长子似乎很怕我?”
周考故作淡定,刚想硬着头皮说“没有”,忽然想到,今晚苏氏的行动,这位申氏族长也会一起。
要不要直接坦白?
可……究竟能不能行动?
这时候申钟忽然问:“你知道了多少?”
周考猛然一惊。
“什……什么知道了多少?”
申钟呵呵笑着,问:“这么说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咯?我原本还想邀你一起呢。”
周考皱起了眉头,疑虑的神情愈发明显。
“哎……”申钟叹了口气,很失望的样子,伸出一只手拦停了武士的脚步,转身就要离去,幽幽地说:“既然这样……就算了吧。”
周考急忙问:“你不顾虑我和子氏的关系?”
申钟停住了话语,也停住了脚步,和武士相视一笑。
不对劲!
周考猛然记起来鹿台时候申钟注意到了他眼神刹那的躲闪。
他们不知道自己知道!
申钟根本就是来专程套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