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富昌县街头出现了万人围观的一幕。
只见一条长长的队伍,甲士们护卫两旁,中间是一串身穿囚服的男子逶迤而行,粗略一看竟有千人之多。因为问斩人数太多,队伍并非向着闹市而去,而是朝着西城外的护城河缓慢而行。
至于为什么选择城西,可能也只有杨彪知道了。
杨彪骑马走在队伍最前,他看了看天色,内心也是焦躁不已。
他现在只希望主公派遣的人能够快点赶来,而且他坚信主公一定会派人前来。
但是对于普通民众来说,看到眼前这大快人心的一幕,自然是拍手叫好,他们一眼就认出了这些人乃是沮府的大老爷们,还有那些为虎作伥的官员、商贾和门客。
一时间,各种烂菜叶,石子,臭蛋纷纷砸了过来,唯独为首的沮授身上一尘不染。
并非民众们对行走在最前面的沮授不闻不问,他们可不认识远在唐城的沮授。相反,砸向沮授的东西是最多的,只是都被周边的甲士们举盾阻隔开来。而沮授一路不发一言,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坦然走向自己选择的死亡。
杨彪在前头故意放慢了脚步,这可苦了后面的犯人们,一个个被砸得鼻青脸肿,更有甚者直接被砸晕了过去,一路被像拖死狗一样的拖向刑场。
此时刑场上也已布置完毕,受刑之人分成几批,第一批问斩的都是首犯、要犯。随着时间的推移,前来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日头也逐渐开始偏移,杨彪抬头看了眼天空,又看了看毫无动静的城西官道,默默在心中暗叹一声。
这时,沮授朗声道:“时辰已到,请杨大人开刀吧。”
杨彪蠕动了一下嘴角,愣是不知如何是好。沮授却放声大笑起来:
“今日,沮某在此借用主公曾经酒后吐露的一段话,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今日杀我沮授,亦是在成全我沮授,还望老大人切勿犹豫,来吧。”
和沮授的慷慨赴死相比,一旁的沮府之人就哭得死去活来了,沮亭的儿子嚎叫着:“我不想死啊,爹救我啊,我不想死……”
沮亭更是怒骂沮授:“汝竟为自己的名声,如此坑害家族,汝死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汝…汝不配姓沮啊……”
“不配姓沮的是你……”清脆的声音响起,只见一素衣少女被甲士拦在刑场之外,她娇柔的身子此时却显得格外的挺拔。
只听她继续说道:“大伯所行之事,人神共愤,想我沮家世代书香门第,何曾出现过如此卑劣的事情,你们不仅做了,还做得如此毒辣,但凡祖宗有灵,定然不会放过尔等。”
她说完,就想去推开拦在身前的甲士进入刑场。
甲士们纷纷相拦,杨彪见状,大手一挥,示意甲士退开。本就想多拖延一些时间的他自然乐于看这样的事情发生。
只见素衣女子面容憔悴,却神情坚毅的走入刑场之中,她没有理会一干沮家之人,而是走到闭目等死的沮授身旁,跪伏在地言道:“瑶儿,来给二伯送行了。”
沮授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少女,眼中皆是痛惜之色。
沮亭就跪在一旁,看到沮瑶前来,急忙道:“瑶儿啊,你也是沮家之人,沮家蒙此大难,你可不能坐视不管啊,快劝劝你二伯,现在只有你二伯开口才能救咱家啊。”
沮瑶不理会沮亭,她自顾自的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酒食拿了出来摆放整齐,言道:“二伯好几年未曾归家,小时候二伯经常偷偷带着瑶儿游玩,现在也请二伯尝尝瑶儿的手艺吧。”
沮授眼神微颤,他一生无儿无女,沮瑶是他同父异母的六弟所出,一直以来,沮授都视若己出,今年原本他就为沮瑶定了一门好亲事,黄忠之子叙也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是个前途无量的小子,他原本还庆幸给瑶儿找了一个好的归宿,不曾想造化弄人……
沮授终于开口了,他颤声道:“瑶儿啊,苦了你了……”
沮瑶泪水瞬间蓄满了眼眶,她举起一杯酒,递到沮授面前,沮授仰头一饮而尽。
却见沮瑶又斟酒一杯,竟自己饮了下去。
沮授见状瞳孔一缩,急声道:“瑶儿切莫做傻事啊。”
沮瑶凄然一笑:“谁言忠烈者,只能是男儿之身,瑶儿虽是一介女流,但愿随二伯一同赴死,以照汗青。”
沮授看着沮瑶的眼神,那是如自己一般无二的决绝。顿时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缓缓闭上眼睛,随后才缓缓睁开,然后连道三声好:“不愧是我沮家儿女,哈哈哈,仅汝一人,羞煞这群窝囊废矣。”
沮授看了看天色,又看向监斩台上的杨彪,言道:“杨老大人,莫不是你要我就夜而行,魂无归处?”
杨彪呐呐不言,手也终于缓缓伸向了令箭。
沮瑶将食盒放到一旁,也俯身跪到沮授身旁等待赴死。不过身旁的甲士立刻上前将其拉开,不顾她的反抗,将她抬出了刑场之外。
沮授看着被抬出去的沮瑶,神情却并未就此放松,他知道,自己走后,沮瑶会作何选择……
就在杨彪颤颤巍巍拿起令箭之时,只听一声怒喝响起:“刀、下、留、人!”
杨彪顿时大喜,沮授则是双眼微眯,静静的看向尘土飞扬的官道。
不过片刻,黄忠已经带人闯入刑场,只见他勒停战马,手中举着一道王旨,朗声道:“自北军立法以来,只有诛杀首恶之说并无诛连之举,沮授身为内阁重臣,却不能约束族人,酿成这等惊天大案,镇北王有旨,沮授罚俸半年同时消除爵位,暂代内阁一职,以观后效。”
此言一出,监斩台上的大臣们纷纷松了一口气,而沮授则是眉头紧蹙,只听他反驳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立法就要尊其威严,否则立法又有何意义?沮家所犯之事本就天理难容,吾身为家主更是责无旁贷,岂能因吾一人,而废北军律法之公道呢。”
袁熙在台上直接言道:“正所谓公道自在人心,沮阁老一直在唐城为北军发展殚精竭虑,如何与这起大案扯上关系?阁老未免过于执着。”
“不错,正所谓法理不外乎人情,沮大人大义灭亲之举,足以让天下为之震动,又何必追求一死呢。”林到也急忙劝道。
黄忠接着道:“黄某虽然没读过多少圣贤书,但仍旧明白一个道理,死,乃是逃避问题最简单的方法,沮阁老连死都不怕了,为何不敢活着面对,活着弥补呢?”
“黄将军所言甚是,吾乃刑部尚书,早已将北军律法刻在心中,吾可不闻北军有任何一条律令会牵扯到无辜之人。沮阁老难道要咬定自己与此事有关?”
沮授看了看黄忠,又看了看台上众人,再看向一旁眼泪汪汪望向自己的沮瑶,随后幽幽一叹。
黄忠见状,趁热打铁道:“主公大业未成,难道沮阁老忍心弃之而去?”
这句话好似戳中了沮授的要害,沮授神情一阵晃动,眼中闪过不甘与落寞。
杨彪继续道:“莫要忘了,汝手中还掌握着大量的北军机密,如果你一走了之,那北军中枢必然是要出现动荡的呀……”
杨彪的补刀,终于是将沮授劝住,但沮授还是盯着黄忠道:“将主公旨意拿来与我一看。”
黄忠闻言大喜,连忙将旨意摊开,沮授看着上面的文字,一下子就知道了不是出于陈风之手,但是看着下方货真价实的符印,他瞬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他此时心中充满了感动,主公对他的信任与看重,已经让他的心神剧烈震荡,感动之情更是无以复加。
黄忠见沮授神态松动,急忙上前将绑缚其身上的绳索解开,并与沮瑶将其搀扶出刑场。
沮授刚刚踏出刑场,杨彪就厌恶的瞥了一眼刑场中的其他人,随后毫不犹豫的将手中令箭掷出:“斩!”
随着一阵刀斧落下的声音,哭嚎之声戛然而止,沮授背对刑场,也缓缓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