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曙色降临,闲卿谷中鸟语花香,爽朗晨风拂掠湖面,水波潺潺、涟漪阵阵,十分平静……平静得似乎已忘却了昨夜在这里,发生的那一场险死还生的危机,闲卿谷当然不会再记得,但是人能够忘却么?
凉亭里,祈少君正在收拾东西,他根本没睡,是啊……如何睡得着?玄一临终前交代这女子脾性乖戾,难以相处,叫他务必要有耐心……可事实是,这绝非乖戾那么简单,更不是难以相处,而是绝对是送命的事儿!
所以后半夜,他一直思付着一些事,深感前路一片晦涩难明。
石门突然打开了,这至少是祈少君来到这里之后,第一次在这个时辰看到这石门开启……然后过了良久,屋内之人似乎有点适应了亮光,这才缓步走出。
没有变,依旧是那张美若天仙但又冷如冰霜的面容,伴随着飘逸的云鬓和白衣缓缓走了出来……
祈少君这一次看得更出神,因为之前是在夜里,而此刻是在明媚晨光的照映下,这位白衣丽人更是美绝人寰,原本苍白的面容,现在因为闲卿谷里斑斓的色调而有了几分生机、变得莹白如玉,眼波也变得晶莹明亮。
幸好他自负坦荡又是少年心性,也没有看得太痴迷,连慕冰都曾夸赞他与众不同,那他纵然不是柳下惠,也的确与众不同了。
而八年来几乎未见过阳光的慕冰,举起纤纤玉手带起衣袖,轻盈地遮着照在脸上阳光,也没太在意祈少君为之惊艳的眼光……
祈少君沉醉了一下,回神来思付道:“是哪一个她?”
只听慕冰淡淡地道:“你要走了?”
一听这稍带冷漠的语气,再看那木然的表情,祈少君猜得出是哪个她。
其实到底哪一个她是真的,别说祈少君搞不明白,当事人恐怕更不明白,正所谓当局者迷。但好就好在,至少她不再如昨晚那般衔悲茹恨,于是祈少君打起精神微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都说了要留下照顾你的。你就是赶我走,我还得赖着你呢……我出谷去买点东西,油盐酱醋也不够用了。”
按理说,昨晚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谁还愿意在这随时会判若两人的女煞星身边待下去?可少年人胆大包天,居然还说什么赖着她不走,以慕冰的性格,这种话只会令她厌恶,可是现在面对这个与众不同的少年,她的心总有些不得不放心的奇怪思绪,这是冷酷的她过去所绝无。
她若有所思了半晌,想起祈少君刚才说到油盐酱醋,又回眸看到他搭建起的灶台,于是扯开话题道:“你……会做菜?”
祈少君晒然道:“必须的!我以前在归处可是那里的大厨。”
不过一想到自幼生活的归处如今已是残垣断壁,心中一阵伤怀,总算令他安慰的是,亲人们和师父对他的厨艺赞不绝口,现在这些人虽然都已不在,但至少活着的人……至少若心和水瑶清楚她们房里的饭菜是谁做的。
慕冰沉吟了一瞬,微嗔道:“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你每次放在石室前的,都只是些馒头、包子或是干粮?”语声冷削之下,似乎还带着责备之意。
祈少君叹道:“等你出来的时候,菜不早就凉了嘛……”说到这,他脑中念头一闪,道:“对了,你现在可以出来了?”
慕冰冷波一瞥,道:“你想说什么?”
祈少君展颜一笑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天天烧好吃的给你!”
这只是一句最平凡的家常闲话,可对于心冷已久的慕冰来说,却似乎有着不平凡的感觉,随着这句话,她冷削的面靥上闪过一阵动容的神色,眼眸之中也闪现出一丝期盼的涟漪,许久未说话……
祈少君埋着头正在给箩筐穿绳子,又道:“说句不好听的……有个你若看不顺眼,就随时可以置他于死地的人照顾你,没什么不好吧。”
少时后,只听到耳旁传来一句:“好吧……”
祈少君一怔下,付道:“她答应了!”背起箩筐,欣然道:“那我去了!”
刚走出十几步,又听背后传来一声:“等等!”
祈少君闻声回首,问道:“有事么?还是要我给你带什么回来?”
慕冰沉吟道:“你……真的……会回来?”
祈少君晒然一笑道:“不会来?那我还能去哪?”
慕冰微微垂首,轻声道:“那你……快去快回……”
天下最冷酷无情的女子竟然妥协了!所以这次出谷,祈少君是唱着山歌、踏着轻快的脚步一路前行的,为什么如此高兴?他说不上来。
到了镇上,他兴致勃勃地买了很多的食材和作料,一出镇子,索性提气用轻功赶回闲卿谷,归心似箭的感觉,这算是感悟最深的一次,心头也始终想着有一个人还在闲卿谷的石屋前等他回家!
回家……没错!现在闲卿谷就是他的家,至于他的家人……也许那个人根本算不上家人,但祈少君自己是这么认定的就行。
午时未到,他就回到了闲卿谷……
石室前,美少年撩起衣袖,洗菜切菜、淘米揉面,升灶台……从未见过他忙得如此不可开交,而且还满脸堆笑、乐此不疲。
慕冰一直在他周围默默地看着,时而照照镜子、时而凉亭里坐坐、时而荡荡秋千、时而索性凑上去闻闻蒸笼里的香味,也许还在猜这里面蒸的是什么,远一点的话,也就走到前方不远处的湖边缓缓踱几步,但冰冷的眼波却时时总会朝做菜的人扫上一眼……
而祈少君虽在全心全意地做菜、连瞥眼都未瞧她一眼,但他感觉得出背后有双看似冰冷的目光,一直在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正当他做完洗涤、刀切这些前期工作,开始下锅翻炒的时候,只听背后一阵轻纱罗衣飘动的声音……有人轻足飞掠过来,但他焉会不立时警觉?只因背后毫无杀气,故而只作未闻,继续做活……
但背后之人却按耐不住问道:“你在做什么?这么香……”
见她主动发问,祈少君心中一坦,举勺点了点左侧的瓦罐,道:“不妨猜一猜……这瓦罐里面放了羊肘、猪蹄、鱼翅、刺参、鸽蛋、母鸡、老鸭还有冬笋等等,共放了十八种食材闷煨出来的,据说连佛祖闻了都动心。”
慕冰便即恍然,道:“佛祖……佛跳墙?”
祈少君笑道:“然也!不过现在该改个名字,叫‘美人跳墙’了吧。”
“噗嗤……唔!”只听背后传来轻微的情切一笑,全神贯注烧菜的祈少君不禁转首瞥眼一望,但当他的视线望见时,只见身侧的白衣丽人早已放下了轻掩小口的衣袖,又恢复了冷若冰霜的神情……
少时后,瓦罐内的香气四散而开、阵阵扑鼻更挠人心扉,炒锅内“嗤嗤”的声响,亦能令任何人都食指大动。
祈少君背后又有人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什么人,为什么昨晚没有逃走?”
他一边炒菜、一边答道:“奇怪了,我为什么要逃走?”
慕冰冷削道:“一个被江湖称作妖妇,一个冷血无情、而且随时会取你性命的女魔头,你难道不怕?”
祈少君笑道:“不怕你见笑,我还真不是个畏死之人。但我昨晚不害怕,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觉得你不会下手杀我的。”
慕冰柳眉微蹙,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祈少君微笑道:“不知道,可能是直觉吧……昨晚,你那冷酷的样子的确称得上全天下最冷酷无情的女子,但我更记得之前的那个你,是她告诉我,你绝不是江湖中传言的那种人。”
慕冰心头一颤,强辩道:“那个不是我!”
祈少君道:“可我怎么觉得,那个你反而更真实呢。”他一边翻炒、一边又晒笑道:“管他呢!总之,你们两个我都会照顾好的!你想杀我的时候,另外一个你会护着,所以我一定不会有事的!呵呵呵……!”
此言一出,慕冰感觉自己早已死去的感情心灵猛颤了一下,而祈少君也还不知道,他这随口说出的一句另类之言,对对方而言,却如同世上最大的理解和安慰,只可惜祈少君背对着她,没见着她先是略带震惊的神态、然后是久久沉默不语,最后又略带微笑的面容……
石屋前只有连绵的翻炒声,此外就是微妙的沉默。
“哎~~哟~~!!!”沉默随着祈少君一阵惊呼而打破!
慕冰的淡笑立时一敛,上前道:“你怎么了!”
俯首一看,只见祈少君的左手背上被烫到了一块,刚才一时不慎、被一块飞起来牛肉给烫到了……以他现在这等武功,怎么会如此不小心?
慕冰失声道:“怎么办?你疼不疼?”
这话根本就是废话,而且江湖武人流血受伤、削手斩腿,多半哼都不会哼一声,可在这种家常琐事上却也和寻常人一般无异,但不管如何,这废话在祈少君听来却是最温馨的关怀,因为他听出了对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急切,令他确信了自己的判断是对的,恩师玄一临终前对他遵遵叮嘱,也是值得的!
何况他下得厨房多年,这种事原也见怪不怪,但慕冰却本能下跑到一边的水桶前,手忙脚乱地撩起衣袖、舀起一瓢清水,让祈少君左手浸泡在凉水里面……
祈少君干笑道:“没事没事,一点儿小事……!”
慕冰抬眼看他、眼波突然凝滞住了……她似乎是在思付,怎么到现在才发觉她口中的“小子”还是个翩翩美少年!虽然她年岁已不小,可正是因为她是久旷多年的成熟女子,见到这种刚柔并济的俊美少年,更会有说不出的感觉。
而祈少君本能地扫了一下他原本不敢直视的冷削眼波,也陡然一停!他发觉眼前美丽的面容上有了些生机,冷冷的瞳孔之中似乎也夹含着一丝淡淡的暖意。
刹那间,等同于相偎在一起的两个人,一动不动的对视着……
好像时间停滞了,好像周围的一切也都静止了……
“糟了!小炒肉快要烧糊啦!”又是祈少君打破了这轻触心弦的沉默。
慕冰也顺水推舟地松手推开他,深深呼了几口气,似乎是想强提自己的冷酷之心,把之前心底涌起的情感给压下去……可她心底里真想如此做么?她恐怕还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第一天深夜,为什么她看到装睡的祈少君的面容,会发出轻轻的一声惊叹,然后就放弃了杀他的念头……
日上三竿,晴日之光芒已经投过闲卿谷连绵的树荫,一道道曙光洒遍了整座山谷。慕冰坐在凉亭里面,凝望着眼前的一桌精致的酒菜,看她那直直的眼波和微动的樱唇,看得出来,她很饿了、也很期盼……不过盏茶时刻,她却不知有多少次想撩起袖子直接伸手尝鲜,却听到数丈外的祈少君一边翻炒、一边背对着她道:“菜未上齐就先起筷,有失食客之道,更忌用手抓菜……特别对于美人而言着实不雅。”慕冰无奈,只得罢手。
但很快的,祈少君把最后一盘菜端上桌:“好嘞!尝尝我的手艺吧!”
话没说完,早就不耐的慕冰已经挽起白色的衣袖、露出欺霜赛雪的嫩臂,春葱般的手指抓起了筷子,伸向了盘子里……
似乎是很久没动过筷子了,夹起菜来也十分吃力,但美人还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当然这还得归功于祈少君那一手精湛的厨艺。
他想帮她夹菜,可得到的回报是这么一句话
“不用你帮!我自己来就行……”
好意被拒绝,但她现在的态度却并不令祈少君着恼,何况她若不心高气傲就不会叫绝情仙子,祈少君遂以不再帮她,自己缓缓地酌着酒,一边不时地看看身旁这位绝色丽人……只是,这位仙女吃菜的模样,全然非仙女之姿,甚至连普通的民家姑娘都比她矜持得多,此等景象更令他忆起之前的小惜姐姐,他暗笑之余又若有所思……
“这些女子,恐怕都经历过我不曾了解的心酸。”
慕冰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微恙,柳眉微蹙道:“你笑什么?”
祈少君连忙眼珠一溜,道:“没什么……看你瘦的,应该多吃点!”但他转念想到,慕冰被这里孤寂地过活八年有余,别说吃不到好东西,很多东西都享受不到,甚至连像样的自由都没有,他心中不禁恻然,于是轻声沉吟道:“慕……慕姑娘……?”
按照他的习惯,本会叫一声“慕姐姐”的,可是面对眼前这个本应该叫姐姐的女子,他却再也叫不出口,何况昨晚还被对方断然拒绝过。
慕冰哪里想到这些,一边忙着吃、一边不屑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祈少君恻然道:“这些年来,你一定很辛苦吧?”
慕冰微微一怔,这些年何止辛苦,根本就是生不如死,但所谓“吃人家东西嘴短”,无论她如何决绝,也不忍心再对对方冷言冷语,所以微叱道:“哼,那还用说?所以你也别怪我昨晚为什么那么对你。”
祈少君额了额首、给她斟了一杯酒,很随和地道:“没关系……只要能让你开心些,不再去想过去不开心的事,我不过受些委屈……倒也值了。”
听到这里,慕冰还叼着菜的嘴一顿,似水的眼波不禁缓缓移到了祈少君的脸上;而祈少君给她斟好酒,随即也看到了她的美眸……
四只眼睛再次默然对视到了一块儿……
慕冰这一次看得更细致,这个少年的面目是如此地俊俏,那双带着两三分女子秀气的眼睛,给人感觉多么得柔弱、似乎期盼着别人保护,但慕冰却知道对方绝非这般表象,因为她再深层地看一看这双剑眉之下的双眼,陡然觉得之中又包含着强烈的刚毅,可见这双眼眸平时透着温暖柔和的光芒,但它一旦随着它的主人爆发时,就会像昨夜一样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芒,直射进人们的心底!
此刻被这双天芒射穿心底的正是慕冰,她心底随之荡起了一阵不安的涟漪,她突然甩开眼波,面上笼起一层秋霜,不屑道:“你这孩子实在是太天真了,我只是懒得去杀一个连反抗都不会的人,不过仅此一次,我担保下次你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听到“孩子”一词,祈少君哑然失笑,他似乎也渐渐开始习惯对方忽冷忽热的态度了,苦笑不语之际,他还回想到几个时辰前,两人还在这里生死交击,此刻却在同桌共饮,可叹风云变幻,人生无常……
闲卿幽谷绝凡尘,清茶一杯也醉人。
凉亭里,午后享受一杯清茶、遥望明媚如画的湖光山色,对于八年不见天日的慕冰来说,此生还能享受到这等闲情逸致,也许她从不敢去奢望。
但她沉吟了很久,说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我之前骗了你。”
祈少君一鄂道:“什么?”
慕冰道:“其实我的功力还没有恢复,还需要几个月才功行圆满。”
祈少君想到了,昨晚她曾威胁自己说功力更胜往昔,如此说来这是假话,但他又如何会介意,额首道:“谢谢你坦诚相告。”
慕冰冷冷道:“你不必言谢,这不代表我就相信你了,何况……纵然你对我有歹意,就算我功力未全复,也未必不能取你的性命?”
若是不相信对方,又怎会坦言见告,祈少君心知肚明、故而沉默不语。
慕冰轻嘬了一口茶,又道:“我已经想过了,等过几个月我功行圆满,你就可以不用照顾我了,那时我们各走各的。”
祈少君摇首道:“那怎么可以?我答应过师父要照顾你一生的。”
慕冰轻哼道:“照顾我一生?哼,少对我讲这种令人作呕的话,我在这里困了八年,只想快点离开!”
祈少君道:“行啊,那我就跟你一道,可以一路照顾你。”
慕冰愕然道:“跟我一起?”
祈少君道:“是啊,我孑然一身,哪儿都能去,唯独不能忘了师父的遗命。”
慕冰冷然一笑,道:“少年人,你究竟明不明白?你师父交代你的,一件沉重而艰苦、甚至是残酷的责任,你背负得了么?”
祈少君额首默认,但从他浅笑的神情上看得出,他全然不在意。
慕冰道:“你还年轻,为了我这么个恶名昭著之人葬送前程,值得?”
祈少君道:“比起前程,信义更重要,我可不想做个不孝之徒,既已答应过师父要照顾保护好你……承师此诺,必守一生!”旋又笑道:“而且就凭你刚才对我的劝告,这个承诺我也守定了!”
慕冰冷冷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想杀我的人有多少?”
祈少君道:“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我只知道到时候我替你挡着便是。”
慕冰道:“哪怕搭上小命?”
祈少君正色道:“也要坚持本心,但求俯仰无愧。”
慕冰心头一,她看到对方那双眼眸中果然又闪出了逼人的神采!她不敢正视,撇开眼波结巴道:“你……你真是天真的可笑!看来你还没体会过命运的残酷,总是认为什么事情都能凭自己的力量去解决。”
祈少君道:“天真一回又如何?信不信由你,我从不相信命运。”
慕冰轻蔑道:“可是你现在的武功,我还担心会不会成累赘,到时候你可别指望我会来救你。”
祈少君苦笑道:“还不至于那么不济事吧?”
慕冰轻哼一声,不去搭理他……这绝色女子一直这样冷冷地对自己,若是换了心高气傲之人,恐怕早就心头火起,但他却没有,因为他心气虽高、却并不自傲,最重要的是他是宠辱不惊的祈少君!
他缓缓走出凉亭,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对慕冰正色道:“慕姑娘,你愿意相信我一句话么?”
慕冰道:“什么话?”
祈少君道:“现在,就算没有师父的遗命,我也会保护你的。”
慕冰眉目一颤,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祈少君正色道:“要我发誓么?”
慕冰绝美的面容依旧冷若冰霜,但眼波之中的神情却不再寒冷,她望着满桌的酒菜,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正在想些什么……
“哼,难得有这等口福……倒也不错,有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小子鞍前马后伺候着,有什么不好的,更何况……哼哼……”
过了良久,只见她樱唇一咧,转身道:“等我功行圆满之日,你若是能和我打成平手,你要如何都依你。”
“哦……”望着她邪邪的一丝笑意,祈少君心底不禁升起一股忐忑。
从此以后,祈少君每天在闲卿谷就是做两件事,一是勤练武功;二就是照顾慕冰的身活起居,但也一直对她敬而远之。
慕冰还是每晚回到石室闭门就寝,对祈少君的态度也一如既往,但她感念于对方的悉心照料,便帮他了安排了每日的武功课业、并亲自给他喂招,祈少君天资之高着实令她暗暗叫绝,后来她自己也越来越认真,她也知道祈少君的武功练得越高,也就越能保护她和自己……
她也是个孤儿,幼年时幸得武林奇人幻海大师收为唯一嫡传弟子,无论拳掌刀剑还是暗器轻功,无不登峰造极,后又得玄一真人指点无极门武学,这八年苦修恢复功力,实则是在进修。
而且令祈少君兴奋的是,慕冰的出手之迅捷、攻守配合之精妙,功力之强更远在司徒曼玲之上,江湖上赠他一个“绝情仙子”的诨号,倒也并非全然出于贬诋,叫她绝情纵然有些对她不公;但尊她一声仙子,也绝非只因她貌若天仙,正是因为她武功极高,祈少君也初窥到了与顶尖高手比斗的酣畅。
落叶纷纷、光阴荏苒……
大半年下来,由于慕冰事半功倍的臂助,祈少君的武功突飞猛进,内功也日渐炉火纯青,年纪如此之轻就达到了无数人苦练一辈子都休想达到的境界!
不难想象,长时间在一个风景如画、无忧无虑的深谷中潜心修习,又是如此不世出的奇才,又有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朝夕陪伴练功,在这等环境下,进境之神速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
不过这段时间里,祈少君受的苦也非用言语所能形容,和绝情仙子对招何等悲催,尽管面对的不是敌人,但对方八年来郁积的怨毒,还是不觉从那越来越狠辣的招式中显现出来,当初的那一丝笑意,原来背后积攒了如此深的怨恨……
数月来,祈少君每次和她对招下来,未见得哪一次没有摔上几跤、不挂点彩的,不过他身强体壮,并不以为意,他常自想:如果自己所受的苦楚能够一点一点化解对方心底的怨恨,那么学一学佛陀舍身又有何妨?
而慕冰呢?每次看着祈少君脸上、身上挂满瘀伤,惨然疗伤的情景,美人眼波冷冷地睥睨着,看着眼前这个一直对自己甚好的少年,看着那一块块她亲手造成的血渍和淤青,她心中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恻隐之心么?
虽然时光飞梭、仙子绝情,但流水依旧生生不息,只见祈少君受的伤越来越少、越来越轻,到后来慕冰纵是存心想要伤他,亦有所不能了。
慕冰也总是惊付:“真想不到,玄一这老牛鼻子当真是慧眼,怎么被他挖到这么个宝的?”她若是知道玄一和祈少君的因缘际会,恐怕更会惊叹天意弄人。
他们隐居在闲卿谷里,谷外的世界也是纷纷扰扰。
中原武林受朝廷阴谋分化而一直动荡不安,老百姓也是依旧处在外虏暴政的水深火热之中,但南方各地的农民起义已蠢蠢欲动。
与此同时,江南武林豪杰们开始汲汲营营……
闲卿谷的小瀑布因为昨晚一场滂沱大雨,今日的水流很喘急,瀑布下的水帘里,有一个上身赤膊的身影,垂首不动地站着……
“呀!”水帘中突然暴喝出一声怒嚎,整个瀑布的水帘如同骤然凝固、紧接着如一阵爆炸的声音,无数点水花如冰星激射而出!
从震开的水花间的空隙中,只见祈少君手握着龙吟剑……他连消带打,无数水花伴随着他的剑招,形成各种“水刃”连续不断地击向四周的数目和岩石,“水刃”所至,岩石断痕、枝叶倏落!
他如腾龙般一掠至岸边,收剑立定、气归丹田……
睁开双眼,只见一个白色的倩影进入眼帘,不是慕冰是谁,她淡淡道:“恭喜你了,龙翔九天剑法与乘云纵步已初有所成。”
祈少君转过身笑道:“慕姑娘谬赞了。”
可是慕冰却立刻扭过头、双颊红晕随之而升,祈少君垂首一看便即恍然,连忙披上外衣、遮住自己强健的体魄。
慕冰见他穿好衣服,道:“实话实说,玄一道长不愧是慧眼高人。”其实,这句称赞不单单是指他慧眼垂青于祈少君的武学天资,隐隐还另有所指,但她可不愿挂在嘴上,又道:“今天,你准备好了么?”
见祈少君额首,慕冰轻足闪动、疾掠而上!这身法也实在不可思议,她终于以十成功力施展无双飞袖,千缠百结、飞流贯穿的一招一式都快到毫颠,而且招式也阴柔诡异至极,但正是由于这样柔中带刚、千变万化的招式,才使得祈少君后来遇上各种各样的奇特招式和外门兵刃,都能够沉着应战。
而后,慕冰再先后用对方练得最为擅长的剑指和掌法与其对敌,而两人整整拆了五百多招之后,仍未分胜负……
最终,慕冰先停了下来,摆手娇喝道:“停!”
祈少君也深呼一口气:“怎么停了?”
慕冰转过娇躯、朝石屋缓缓走去,喘声道:“我全依你了。”
但祈少君并未欣喜回应,而是先看到慕冰面色不好,似乎抱恙在身,忙快步跟上问道:“慕姑娘,你身子不舒服么?”
慕冰却道:“不用你管,练好自己的武功!”
祈少君并不着恼,这等“被虐”的待遇早已习惯,何况对方功力未复,身体若有什么不适,也并非什么不解之事,切过话题道:“这么说,你肯让我继续跟着你,照顾你衣食起居了?”
慕冰并未接口,但默许之意已不难猜到。
祈少君道:“谢谢你慕姑娘……不过,你离功行圆满应该还有数日吧?到那时候你再和我对战,我还是打不过你的吧?”
他在某些方面就是个大傻瓜,竟然哪壶不开提哪壶,所以慕冰也微有气恼地道:“这么说,你希望我赶你走?”
她原本以为祈少君一定会很爽气地说:“不,我当然想跟着你!”可是,祈少君非但没说,反而缓缓沉下了脸,凝重的脸面很显然心事重重。
慕冰见她神情异样,不禁问道:“奇了,怎么不说话了?”
祈少君长叹道:“实不相瞒,师父要我好好照顾你,师命不可违,但我身负着血海深仇,身为人子却不能不思还报,我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时间留在你身边照顾你。”
慕冰娇躯猛地颤了一下,寒霜般的眼波里流露出一丝凄切的神色,这不是倔强冷作的她应该有的神情和情感!她不禁道:“这么说你还是要离开我的?报仇真的很重要么?”
祈少君叹道:“我也希望这不重要,可是……”由于武功进境神速,随之带来的戾气也使得心中复仇的念头渐升,但是一念及生死,他心中顿时柔肠百结。
慕冰一言不发地走在他身侧,毕竟相处数月,此刻再让她对祈少君说:“你走吧,我不用你照顾。”她还说的出来么?
他在前、她在后,两人无言地走回石屋,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这天晚上,闲卿谷里又是大雨如注,他们在凉亭里吃着晚饭。
吃着吃着,突然听到一旁不远处“喀喇”一声断裂之声,两人闻声看去,只见祈少君的茅屋屋顶塌掉了一块!
“唉,糟了……!”祈少君苦笑道
慕冰嗤一声,挖苦道:“原来你也有不靠谱的时候。”
祈少君不去理会她的冷嘲热讽,连忙打起伞、跑进茅屋里,想把里面的被褥拿出来,这样好歹可以在凉亭里将就一晚上,可是一到茅屋里……他只得又苦笑一声,因为被褥已经湿透了大半……
他只得尽量把床铺给遮起来,拿东西挡一挡屋顶的窟窿,使其尽量少漏些水进屋,然后颓然地走回凉亭,摇了摇头,道:“算了吧!今晚就不睡了,明早雨一停就补房顶!”
他自言自语的苦笑着,身旁的慕冰沉吟着,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最后,只听她轻声道:“这样吧……今晚就到我的石屋里睡一晚吧。”
“噗~~!!咳咳咳……!”一句话,令祈少君口中之酒井喷而出。
这句话直可以把他吓得噔的一下跳起来、撞破凉亭的顶!他无法相信,眼前这位冷傲孤高的女子居然会……她虽有温柔的一面,但平日在自己面前更多的还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言冷面,甚至言行稍有不慎便会大打出手、而且对自己毫不手软的她,何况以她讪笑世人的脾性,祈少君在外面屈就一晚上,对她而言根本算不上个事儿,即便人非草木,她偶尔温情一线,但邀对方一个男子同室而卧,这个选项绝对是祈少君万万料想不到的。
而且祈少君不知道,因为过去的经历,慕冰对世间男子成见甚深,试问又岂会……当然,也许她仅仅是对祈少君一人有关怀之心,甚至只是暂时的。
慕冰眼见祈少君痴痴傻傻的模样,不耐道:“喂!想什么呢?”
想什么?他在想如果是刚开始的那几天,他死都不会答应进这间石屋,而且还要和这个差点杀了他的女人同室而卧,不过好几个月的相处,日久见人心,他心知慕冰本性善良,倒也并没什么芥蒂了。
只听他支支吾吾道:“这……这个嘛……不太好吧?”
慕冰眼光斜视着她,冷冷道:“怎么?嫌弃我?怕我害你?”
说他嫌弃对方,那真是冤枉他了!祈少君晒然道:“怎么会呢?而且你若是想杀我,早就可以动手,用得着特地等到今晚茅屋塌掉么?”
慕冰道:“既然如此,那你介意什么?”
没啥好介意的,这闲卿谷里就他们二人而已,何况慕冰比祈少君大了不少岁数,也不用避嫌,只是祈少君天性正直,又具纯真少年的心性,因她破天荒的恻隐之心,一时反应不过来而已,他哂笑着婉拒道:“……不了,慕姑娘,怎么好意思打扰你休息呢?我今晚不睡了,明早天气转晴后,我立刻就去补房顶,这次一定要修牢固一点!”
“哼!不要就算了!”慕冰一脸带着失落的嗔怒,撑起雨伞、娇躯一拧转身就走,显然对对方的回应感到十分不快,也难为她破天荒地关心一下自己。
但祈少君何等聪明之人,这一点自然转念就想到了,只见慕冰已经快走到石门前,连忙道:“哎!慕姑娘!请留步!”
慕冰闻声止步、铁青着脸道:“干嘛!”
祈少君走到她身前,躬身道:“是我不好……不该辜负你一番好意,如果你觉得可以,祈少君恭敬不如从命。”
慕冰没有说话,走进了石屋内,祈少君见她默许,随之走了进去。
外面的大雨还是一点儿没有转小的预兆。
石屋里,油灯并未熄灭、昏黄的烛光微微闪动着。
慕冰躺在榻上、面朝墙壁侧卧着,她没有睡着,因为没有丝毫睡意,至于为什么,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
祈少君坐在蒲团上、背靠着墙,凝视着这个屋子里的一草一木……自从那晚看到慕冰冷恨决绝的样子,有几次,他也曾尝试想体会一下,在这不见天日石屋里呆上十天,以此自省……不过,眼下他一点儿痛苦和寂寞的感觉也没有,因为他天性乐观,还有一位绝色女子跟他相依为命……相依为命,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吧,所谓的孑然一身,或许只是一无所有的人安慰自己的借口,所以当自己拥有的时候自然会加倍珍惜,所以这几个月来包括此刻,祈少君感受到的除了对方的冷酷,更多的其实是幸福。
外面的雨声虽大,但屋子里面却很安静,静得两人都能听到对方悠长的呼吸之声,二人皆是身负上乘武学之人,平稳呼吸理应几无声息,也许……只是因为双方的心都不甚平静。
祈少君先是看了看墙壁上的内功心法,心付道:“这是本门的心法,但又不尽相同,观其运行之法,多半是师父生前专门为慕姑娘疗伤所创。”
他行功了一周天,眼光一扫对面的床榻,看到慕冰的肩膀和脚都已经露到了被子外面,他轻声叫唤道:“慕姑娘……慕姑娘……你的……你已经睡了么?”
床榻上的白衣丽人一动不动,祈少君静候了半晌,又不忍见她着凉,无奈只好自己上前帮她把被子盖好……
可是他是否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处境有多么凶险!
慕冰睡着了么?根本没有!也许正是有意试探,她感到对方渐渐走近,身虽未动,心却如怒涛一般,恨恨地付道:“你只消敢动我一下,哼……!”
有的时候,好人还真是不太容易做,祈少君自不知慕冰以前曾数次险些遭人玷污了身子,试问美人此刻能作何感想?何况武功达到上乘境界的人,睡觉都是周身防备的,过去受尽欺凌的慕冰尤为如此!而祈少君又岂是蠢材?只是他生性坦荡,认为对的事就一定不会心虚……
他此刻已经悄然走到床榻前,慕冰本能操控之下,正准备祭出从未对他施展过的杀招,足以毁掉祈少君一生的煞手!
危情时刻,心中那另一个善良温柔的她,却牢牢握住了她那即将犯下大错的手,拼命地在劝她:“不要啊!慕冰!你要相信他,也相信你自己!”
事实证明,祈少君当日的话是对的
“你想杀我的时候,另外一个你会护着,所以我一定不会有事的!”
而那个她也是对的,令她没有再次感到那种令她怒火上涌的事发生,只感到自己已经发凉的肩膀被温暖的被子给盖住,一双莲足也被轻轻地盖上了……
她惊付着:“他……他是要帮我盖被子……!”
也算是一份惊喜吧,令人安心的照料,可是如此一来,美人却反而彻底安心不下来了,原本就寥寥无几的睡意消失无踪,因为对方太令她安心了。
又过了良久,慕冰似有些不耐于石室内毫无动静的氛围,终于忍不住悄悄转过身,看看对面……只见祈少君仍然和之前一样,静坐在蒲团上闭目凝神。
她不禁感佩这位少年人如其名,端的是位心怀坦荡的正人君子,心头不禁涌起了赞赏、惭愧和温暖等复杂的心情。
而祈少君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了解,他刚才实是在悬崖边走了一趟。
也正当此时,他再次行功一周天,缓缓睁开双眼,正好见到对面有一双赞许的水晶般的眼波正在注视着他,不是慕冰是谁?
“慕姑娘,你没睡着么?”祈少君一怔道
“那……你为什么不睡?”慕冰反问道
祈少君道:“你也看到啦,我在练功呢……而且,我又有点想念我娘了。”
慕冰道:“练内功最忌心有杂念,当心走火入魔。”
祈少君叹道:“是啊……何况我身世凄惨,更加无法平静了。”
慕冰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的家人呢?”
祈少君见她首次询问自己出生来历,便将自己的身世原原本本诉说,他之前对铁仲玉和司徒曼玲交代身世时,出于自身安全考虑,还有些不尽之处,但对眼前这位女子,他不知为什么,觉得根本不用隐瞒什么;而慕冰右手支颐、侧躺着曼妙的身姿,仔细地聆听着他将一切娓娓道来……
其实这数月来,两人之间的沉默远远多于交流,慕冰又常常是冷若冰霜的态度,而此时此刻,也许是太久没有和人交流,更没有这样轻轻松松、毫无芥蒂地交流的慕冰,心中真的很希望与这个少年好好说说话……
祈少君仍然是背靠着墙仰着头,倾诉着自己的身世,因此他并未注意到慕冰一边聆听、一边面容也在随之变化……当然,大多数时候,这绝代丽人都是面无表情,即便是对于铁仲玉的侠行义举,她也不过淡然地微微额首,但当祈少君说到自己两次家破人亡,还有自己的娘亲花信年华便香消玉殒,又看到这少年眼含泪光,恻隐之心不禁随之流露于面目之上,似有同病相怜之感。
而最令她情见于色的,就是祈少君提到了在依兰花舫与若心、水瑶相依为命的日子,然后又提到他跟司徒曼玲的邂逅与不打不相识,绝色丽人的娇靥上开始略显出轻颦垂目的姿态,还忍不住问了他一些奇怪的问题
“当时戏台边有那么多人,她为什么只对你笑?”
“你去客栈,真的只是去让她了解那位铁大侠的义举么?没别的意思?”
“她主动要求你直呼她的闺名……对了,有一天在石屋外,她好像很介意你对她的称呼。”
她问的这些女儿家问题,祈少君知无不言,他当然不懂女人心思,更没有抬起视线看到慕冰神情异样,更不知她心中更异样,恐怕连慕冰自己也不清楚心中的这股涟漪到底是什么,又是怎么出现的。
她沉吟了一下,再问道:“你……是不是喜欢那位司徒姑娘?”
听此一问,令祈少君顿感一鄂,不禁问道:“什……什么??”
这个问题实在令他颇感意外,更想不到会有此一问的人是慕冰,他不禁朝她望去,只见她绝伦的面容上略有不安之色,只听他凄然一笑道:“呵呵呵……你说什么呢?人家可是堂堂盟主千金,我一个江湖小卒哪敢有这种非分之想,做朋友已算是高攀了。”
听到这话,慕冰轻呼了一口气,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于是她安心了、心中那一丝不安的涟漪也平复了下来,只见她悠然地躺了下来,缓缓垂下那长长的睫毛、轻轻道:“我困了……”
祈少君微笑道:“哦!你放心睡吧,我来帮你守夜。”
慕冰眼波又一亮,曼声道:“真的?”
不过是丈许见方的石屋,石门外面的机括又隐蔽之极,谁也无法发现……这石屋之中,哪里需要他守什么夜?但是慕冰却不这么想,因为她听到了从未令她有如此安全感的话语,所以她安心地、沉沉的睡着了……
祈少君看着她渐渐睡熟,心中思付道:“这一个她,多么温情……”
翌日清晨,慕冰缓缓张开朦胧的眼帘……
她眼帘再次一阖、还在回味着,昨晚似是她多年来睡得最香的一晚,而且她知道自己睡相不怎么好,可是今天的被子却还是好好地盖在她的身上……
可温馨的感觉倏然而止!黑暗中,她看到石门还是关着,可祈少君的身影已然不在!她眼帘猛睁、翻身而起!就感到好像失去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而且以她这等武功,祈少君不在了,石门势必开过又关上了,而她居然会感觉不到!难道昨晚真的睡得有那么沉么?!
“人呢……!”她焦急地吐出两个字,慌手慌脚地打开石门机括!
走出屋外,明媚的阳光扑面而来,空气清新、鸟语花香,昨夜的一场大雨像是洗礼了闲卿谷里所有的闷气……
晨光扑面而来,慕冰本能下抬起衣袖一遮面目,待适应亮光后,先映入她眼帘的,是凉亭里桌上的小火炉,上面正热着早餐;而后进入她高挺的鼻子的,是火炉上飘香四溢的香气,她的嗅觉告诉她,那是已经熬好的、她最爱喝的桂花龙眼羹,她似乎跟祈少君提过,但只是随口一带而过;随后又是传入她香耳的,凉亭一旁的茅屋上锤子的敲击声,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驾着梯子在修补茅屋顶。
看到这一切,她才松开了紧绷着的心弦,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她不禁问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自从那另一个冷酷绝情的她在内心萌生、并将原本的自己取而代之后,世间的一切都成了她讪笑的对象,更无牵绊她的东西,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她也不会有焦虑、不会有担忧、更不会有害怕或不舍,可是今天……不,甚至可以说是从昨晚开始,她对开始有了关切和焦虑,再次拥有了这令她已经遗忘的情感,而且这情感还是如此地突如其来!
“慕姑娘!昨晚睡得好吗?洗漱的热水已经烧好了,小心别烫着!”祈少君一边忙活,一边招呼道。
灶台上,白汽蒸腾、锅盖颤动,锅里腾波鼓浪的声音不断;慕冰转身缓缓走进凉亭,看到桌上除了喷香的羹汤,还放着精致的小菜和点心,这些都是她爱吃的,因为祈少君每次听到她说爱吃什么,第二天必会出现在这张桌子上。
所以她想到这些、再看到这些,久久没有说话,心中不知怎么的涌起了一股莫名的郁结之气、逼得她心肺都快撕裂了……
“……嗯,这下子这茅屋就结实多了!”
祈少君还在自娱自乐,未瞧见她纤弱的娇躯在凉亭里不断地颤抖着……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绝色丽人颤声道
“嗯?你说什么?”他还是没往凉亭里看。
“我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一阵发疯似的嘶呼,伴随着一股似乎压抑已久的内劲突然爆发而出,一阵狂风抖撒而开!
这突如其来的嘶喝与狂风,差点让祈少君一锤子砸了自己的手背,他惊诧之下,一掠飞到凉亭里,急切道:“慕姑娘!你怎么了?!”
他凝目看着眼前的绝代佳人,只见她一喝之后,有些疲惫地背靠着凉亭的柱子,两眼泛红、泪光晶莹,莹白的肌肤因为激动而抽搐着,夹带着旁人无法感受的悲痛……一时之间,悲愤、怨恨、矛盾、疑惑、极端,就像无数浪尖,打击着她饱受摧残的心房!
“我是个心肠冷酷、绝情绝义的女人,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来关心!我是一个几次三番差点杀了你的恶毒女人!你又凭什么对我好?!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你离我远点!”
看着这个疯狂失控的女人,一边嘶哑的叫喊着,桌上的早点和火炉也被她疯癫甩手打翻了一地,炭火烧焦了她的衣袖!
刹那间,只见凉亭里面乒呤乓啷的声音不断!
她怎么了?她接受不了!她心冷已久,这突如其来的情感,加上祈少君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就像是滚烫的水突然浇在了一块坚冰上,一时之间,这块冰自然无法承受,而此时这块坚冰正是因为滚烫之水而突然爆裂!
看着她从所未见的模样,祈少君似乎倒是很明白,淡定地站在一旁,因为从她近似于疯狂的话语中,祈少君看出了她心中的两个自己在互相冲撞着,而最初的那个她正在挣脱长期被另一个冷酷的自己禁锢的束缚。
不过,坚冰受热后终究会融化成水……所以祈少君静静地看着,一直等到慕冰由狂啸疯癫的嘶声渐弱,疯狂乱抓的娇躯颓然瘫坐下来,最后伏在桌子上大哭起来:“呜呜呜呜~~~~~~!!!”
善解人意的少年这才走上前去、缓缓伸手手掌,轻轻地抚摸她乌黑亮丽的秀发,安抚着她起伏颤抖的香背……
他从没想过这冷酷无情的女子也会哭,而且哭成这样。他哪里知道,再冷酷的女子也是女人,女人在这一方面永远是脆弱的,这是女人的天性。
凉亭里,哀伤的嘶哭持续了良久……
“慕姑娘……好点了么?”温和的问候声传入丽人耳中
慕冰没有回答,仍然是埋头伏着抽噎,但哭声已经平息……
祈少君微笑道:“慕姑娘……记得我二叔说过:一个人习惯了一种情绪,要让她改变过来,是会感到很痛苦的,不敢去接受、不敢去面对,不过……如果她愿意去面对,也愿意敞开心怀去接受的话……”
(就像喝一杯威士忌的感觉,先是苦涩,而后便是回味无穷的乐趣)
祈少君没喝过威士忌,但他也做了很好的诠释,他的手仍旧轻轻地搭着丽人抽泣的削肩……这等举动,若是换了慕冰以前的脾气,非让他缺胳膊断腿,可现在没有、也不会了……虽然还在抽泣,但对方刚才的话,她是一字不漏地都听进去了,她惨然哽咽道:“我可以在这里待八年……十六年……寂寞、折磨,都可以忍受,却无法忍受世人对我的摧残……”
祈少君道:“我明白,这是最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伤害。”
慕冰颤声道:“其实,我根本不想……也根本不愿……可是……可是我又不敢……我真的好害怕……”
祈少君听得明白,付道:“不想、不愿做一个冷血之人,却又不敢再对世间付出真心,害怕自己再次受到伤害,而这一次……还能挺得住么?”
嘶声的悲泣虽已平静,但是这话中的悲与恨却更令人恻然,所以祈少君再次确定了红颜命薄,这绝代佳人必定承受了太多世间的不善,把她逼得连别人对她的关怀都不敢去接受。
但祈少君绝不会放弃信念,更不会放弃她:“慕姑娘,你是否相信我?”
这个问题又让慕冰如何回答?相信他的什么呢?相信他的一片真诚?还是相信他所有的一切?她情不自禁地抬起眼波、看着祈少君……
四道美丽的目光,又一次奇妙地融合到一起……
他看着她泪光晶莹的美眸,更感觉到她冷若冰霜下潜藏那份温柔;
她看着他温暖而坚毅的目光,感到了对方发自心底的真情实意;
二人相互对视着,沉默不语……但这段沉默的时刻真如黄金一般,因为在这短短的时刻里,他们俱已忘去了喜怒哀乐的情感,生老病死的痛苦,甚至已忘去了彼此间的身份与处境、还有年龄。
依旧是祈少君打破了沉默,温言道:“好点了么?”
“对不起……我……”这满地的残羹冷饭,看着自己的“杰作”满心愧疚。
祈少君豪笑一声道:“没事的!早饭可以再做嘛……何况,你要做的事比我这顿早饭要难做得多了!”
慕冰又没有说话,她太感谢这个善良体贴的少年了。
祈少君一边打扫,一边道:“慕姑娘,你看远处的树林……”
慕冰微鄂一下,随之望去……只见树林里,初晨的阳光正好透过枝叶间之间的空隙一道道射下来,看上去是如此得绚丽多姿。
祈少君道:“很美吧?”
慕冰不觉额首道:“嗯,是很美……”
祈少君正色道:“可这只是我们看得到的光亮,其实光亮并不仅仅是在那里而已,它无处不在,哪怕我们身在背阴处或闭上双眼,光明也在……光明始终在我们周围,哪怕是在那黑暗完全吞没了光明的石屋里,可只要我们还有一颗发光发亮的心,又何惧黑暗?”
“你的意思是……”这番独特的见解,慕冰行走江湖多年也未曾听过。
祈少君扫干净了地上,道:“我的意思是……无论命运如何对待自己,但只要我们自己的心是平静和光明的,就能发觉很多美好的东西。”
这不正是祈少君的人生格言么!他明明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弱冠少年,而且还经历了失去一切的惨痛和折磨,可依然还能领悟到美好的人生真谛;反之,年岁已经不小的慕冰倒反而成了不通世事的小姑娘。
祈少君重新做起了早饭,又道:“你可知这番道理,是谁讲我听的?”
慕冰低眉思索了一下,道:“是你娘?还是你二叔?”
祈少君摇了摇头,道:“是一个失去光明的人告诉我的。”
慕冰眼波一怔:“失去光明的人?”
祈少君缓缓道:“这个我之前没跟你提过……十五岁那年,有一次我不慎闯了祸,逃到了山下的雨溪镇上躲避我义父,结果却误打误撞地闯进了一座书香门第的宅子里,在一间绣楼上遇上一个正静坐在阳台上的姑娘。”
慕冰的心弦如被拨了一下,失声道:“姑娘?”
祈少君额首叹道:“是个大家闺秀……我也真是鲁莽,居然跑到了人家小姐的绣楼里……我连忙道歉,说我只是想找个地方躲躲,绝无恶意。正当我想离开时,那小姐居然说……”
当年在绣楼里,是祈少君毕生难忘的回忆……
“无妨……小兄弟,你就在我这里躲一躲吧。”那小姐的语声清脆婉曼,令人说不出的舒心。
“可……可以吗?”祈少君惊诧道
“当然可以,你义父怎么也不会想到你会躲在我这绣楼里的,更何况……我这里太冷清、就愁没点人气呢,有人来岂不更好?”
“那……万一我是……坏人呢?”
“不会……你的语声已经告诉我,你绝不是坏人。”
“光是听就能听出来了?”
“当然不是这么简单,还需要用心去体会。”
“姐姐你好厉害。”祈少君冲谦带笑道
“这没什么的,也许因为我是个瞎子的缘故……”那小姐吟吟浅笑道
慕冰却怔住了:“瞎子?!”
祈少君道:“我当时听到这话后的反应,就跟你现在一样。”
当时听到这话,祈少君这才注意到,那盲眼小姐从头到尾没看过自己一眼,始终幽婉地坐在楼台边,菀然凝视着屋外,尽管她看不到五彩缤纷的世间,但对于世间而言,她却无疑是一朵最美的深闺百合!
祈少君叹道:“她在九岁时生了一场大病,虽然勉强保住了性命、但也失去了光明,身体也较为孱弱……唉,这么好姑娘,上天居然对她这么残忍。”他在说这话时,无论眼神和语气都带着一种牵绊的情感。
慕冰似乎也注意到了,凝视着他的眼神喃喃道:“那……她长得美吗么?”
祈少君想不到她会问这个,他哪里明白女儿家的心思:“老实说,她还真是个挺耐看的美貌姑娘,温婉又贤惠。不过,若论美貌……”
说到这里,慕冰眼波紧紧凝视着他,因为下一句话想必是她最希望听到的!
可正说到要点上,祈少君却突然道:“唉!不提这个了!”他太不懂女儿家心思!慕冰连微感一下失望都没来得及,就听他继续道:
“当时我很惊讶,就和她聊了起来……像她这样的人一定寂寞得很,她让我留在她那里,正是期盼能有个说话的对象……我问她,生活在黑暗里,一定很痛苦吧?可是她微笑着摇了摇头,指着外面的暮霭,对我说:
‘你大概没有感受过,每个季节,雨溪镇上各种花香飘进这里的感觉,还有前面那潺潺的流水声,还有冬天雪花飘零下来那寒冷中带有的一丝清新……’
还道:‘要学会放下自己的想法,就像你义父要打你,所以你要逃,但你义父或许是要教训你,但他何尝不是在担心你的安危呢?’
祈少君道:“我当时很震惊,上天如此对她、令她余生都要在黑暗中度过,连平日里读书还得贴身丫鬟伴读,可她居然无怨言、不气馁,这哪里是瞎子对待人生的态度?一个盲眼的姑娘尚且对生命都充满了热爱,那我们这些睁着眼睛的岂不是很肤浅么?所以事后,我很果断地去找我义父认错、任凭他处置。”
慕冰听着祈少君转述那盲眼小姐的话,也不禁出神了。
短短的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的绝世美貌、高强的武功和过人的才智,还有那承受多年的冤屈,在那盲眼小姐面前,似乎都成了不值一晒的东西!她自也还不知,眼前的少年正是因为长期受到这位盲眼小姐的熏陶,才生得一副乐天博大的心怀,对他和身边的人而言,这是很多人都没有的一项难能可贵的财富!
所以也勾起了慕冰的好奇,不禁问道:“那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祈少君已经把重新烧好的粥端到了凉亭里:“从我离家到现在两年了,她还大了我两岁,应该嫁人了吧。”
慕冰如释重负地轻呼了一口气,道:“若是有机会,我想见见这位小姐。”
没过多久,热气腾腾的早餐又跃然于桌上,似乎之前根本没发生过什么。
慕冰吃着吃着,突然放下筷子,缓步走出凉亭外,茫然地望着眼前平静的湖面,时而又环目四顾,看着闲卿谷的景色……
而祈少君看出来他是在看着谷口的方向,问道:“慕姑娘,你想出谷对么?”
慕冰道:“你想说什么?”
祈少君道:“你若愿意的话,再过几天等你功行圆满,我就带你到处游山玩水,好么?我知道哪里好玩!”
慕冰沉吟道:“出谷……出谷么……”
一句深沉的话语,交织着多年的孤寂与无奈,外面的花花世界,对慕冰而言却是步步荆棘,如今又已太久没有离开这里,“出谷”二字,这个再平凡不过的想法,如今竟成了一种不习惯的奢求,甚至令她隐隐感到畏惧……
祈少君似乎也并不是很清楚对方的感受,但他下面的一句话,却正如一剂良方
“慕姑娘,我知道你对外面的世界心有余悸,但只要你信得过我祈少君,我以性命担保定会照顾你、保护你。”
听到此话,慕冰冷若冰霜的面靥上又闪出了一丝的涟漪,只见她半晌没有说话,窈窕的身姿一直呆呆地站立在原地不动。
祈少君一直伫立在凉亭里等候她的回音……
良久良久……
慕冰柳腰扭动、终于缓缓转过身来,淡淡一笑道:“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