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早上七点多,天仍阴着,不见日出。庄稼和山林都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使天色看起来更阴,像要下雨一样。
唐白又骑上了他的电驴儿,对着正在喂鸡的袁秀英说了声:“妈,我上班去了。”
“嗯,你自己小心点啊,世道险恶,人心难防的。”袁秀英说。
唐白没有回应,径直骑着电驴儿走了。
他在想,世道险恶,人心难防,那又能怎样呢?
袁秀英站在那里,看着那辆电驴儿去远,她折身去了猪圈,进了猪圈里边那间废弃的房子里,挪开了上面的干柴和稻草之类,又从那个洞口到了下面。
她打开了下面的灯,先是站到监控那里,看着外面的几个监控画面,只有灰蒙蒙的山林和庄稼,不见人,偶能见一只鸟儿从一处枝头飞到另一处枝头。
看了一会,她的目光又在里面扫了扫,停留在墙上大字报上那首不伦不类的诗上面,眼中慢慢变得湿润,良久才叹出一口气来,喃喃着:“唐白,妈对不住你……命运把妈毁了,也把你毁了……妈愿意用命来保护你的,可是……”
她开始用手打着自己的头,抓着自己的头发,想要放声痛哭,却又把那种声音吞咽了回去,她跪在那里,后来突然变得沉默,冷静。
一只老鼠偷偷摸摸地从角落里窜出来,碰倒了一个玻璃瓶。
袁秀英听得声响,回过头来,看见是一只老鼠,那双眼睛里突然放出骇人的光芒,老鼠与她对视着,也没有动。
突然,她一声怪叫,向老鼠扑过去。
老鼠吓得一窜。
没想却慌不择路窜进了一只斜倒着的木桶里,而且跑得太快,还撞到木桶的底板,当时有那么一点点晕,缓过神来又打算往外跑,可袁秀英又一招“饿虎扑食”往这边扑过来,动作很快,木桶的口子也比较小,她两只手刚好在桶口将老鼠按住。
老鼠反过嘴来就想咬她的手,可在鼠牙只碰到她的皮肤,还没来得及把牙齿嵌入进去的时候,它的嘴就张大开了。
袁秀英的一只手捏爆了老鼠的肚子,一只手捏断了老鼠的脖子,老鼠甚至都来不及多叫两声,就已经断气而亡。
“敢欺负我儿子,我杀了你!”
她眼里凶光大露,还在使劲地掐着已经死掉的老鼠。
慢慢地,她又冷静了下来,像做了一场梦似的,看着被自己撕扯得血肉模糊的老鼠,赶紧从旁边找了一块破布把手擦干净,然后把死老鼠找破布给包住了,依旧从那处洞口出来,骂骂咧咧地将死老鼠丢在了猪圈后面的茅坑里。
然后她又回到了屋子里,从屋里搬出一把椅子放到坝子上,又开始扯着嗓子唱起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孝歌来……
…………
也许是天气不怎么好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没有顾客,唐白坐在那里没精打采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门口出神。
那个身影再也不会出现了吧?
可他总是一个不经意就会想起她,想起两个人的第一次相见,那是这么多年来,除了他妈之外,唯一一个关心他的女孩。
为什么,越是他在乎的东西,都要被人毁去呢?
曾经,他在乎那个家,被唐世德毁去了;后来,他在乎待他好的外公外婆,被老天带走了;他在乎的妈妈,疯掉了,疯起来的时候连他都不认识;还有他在乎的大黄,被人残忍地打死了;他在乎的夏天,被人无情地杀害了……
还有他在乎的那个村子,那重重叠叠的山,那自由飞翔的鸟,那是他记忆里最后的温暖,那里没有人心丑恶。他喜欢和那里的一草一木甚至一块石头呆着,无论他落魄或是如何,他们会静静地陪着他,不会嘲笑他,不会欺负他。它们会是他最忠实的朋友,永远值得信任。
可是,当那些城里人在他们的世界生活得乏味了,他们开着车,扛着枪,走向这里,肆意践踏这里的庄稼,掠杀林子里的动物,还有人来砍掉那些长了好多年的树,他们在一点一点地毁掉这里。
早晚,这里会被他们毁了,就像当初的石笋村一样。而这里,不只是他的生活家园,也是他的精神家园……
这世界还有救吗?这世界的人还有救吗?
突然,门口光亮一闪。
他抬起眼来,看见门口进来了一个人,一个年近五十的男子,五短身材,堆着一脸老好人的笑容,手里把玩着一条黑光发亮的串。
那瞬间,他的脸皮抽动了下。
那人笑盈盈地走到他面前。
“老板,买书吗?”唐白礼貌地微笑着问。
“不买书。”那人说。
“不买书?”唐白愣了愣,“那您有什么事吗?”
“我想,跟你聊聊天。”那人说。
“聊天?”唐白还是礼貌微笑,“我在上班呢,被老板知道了不好。”
“反正也没人买书,闲着也是闲着嘛。”那人说,“如果老板骂你,或对你怎么样,我就给他把店买了,送给你,让你当老板。”
“老板开玩笑了。”唐白说。
那人说:“没和你开玩笑,虽然我这一辈子喜欢跟人开玩笑,但这事,一点也没跟你开玩笑。包括,接下来我们要聊的天,也不会是玩笑。”
“那行,老板有什么指教的吗?”唐白问。
那人说:“其实你跟我就不用演戏了,我知道你是谁,你也知道我是谁。”
唐白的眉头皱了皱:“老板这话什么意思?”
那人说:“意思就是,其实我知道你想杀我,但很多事情其实都是多项选择题,你可以有很多个选择的,至少,我觉得我能给你更好的选择。”
“我杀你?”唐白说,“老板你这话越说越没谱了,你我无冤无仇,我为什么杀你?何况,我不过一个书店的店员,我连鸡都没杀过,更别说杀人了,我想都没想过。”
“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还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话,这天就没法聊了。”那人说,“我知道你在为了你那条死去的大黄狗复仇,我也知道你知道这其中有我,虽然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肯定是知道的,而且正在一步步地执行这个复仇计划。我想说的是,冤有头债有主,不应该是在场的人你都得报复,你得找主凶和主谋。当时最先动手的是夏东海,打得最狠的是他和赵飞虎,而第一句喊打死他的是黎东南。我当时觉得,他们这样对一条狗,真他妈过分,还是人吗?可我无能为力。因为我们这几个人,说起来都是喝过血酒拜过把子的兄弟,可实际上我们之间并没有兄弟情分。只不过是黎东南操控了我们,利用他养着的打手和杀手活生生地插手我们的生意,要分我们的辛苦钱,美其名曰大家都是兄弟,他会罩着我们,实则就是让我们唯他马首是瞻,帮他赚钱。所以,当时我就算再不忍,还是怕黎东南对我有看法,其他兄弟也都在帮他打狗泄愤,我也只好装模作样地踢了狗几脚,那实在非我本意,而且对狗也没造成什么伤害,所以,我跟那条大黄狗的死,没什么关系。如果要说有,就只是我参与了,这是今天为什么我来找你的原因,我既然做了,我就愿意负责,所以想和你谈个更好的解决办法。”
“原来是你们打死了我家大黄?”唐白的表情很平静,“它只是一条狗,你们何苦打死它,而且,死了都还要把它打个稀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