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就是正常上课。
爸爸没联系我，我也没有打扰他。
我每天下午都跟黄运阳一起吃饭，偶尔还会去足球场散散步。
但其实说是散步，实际上就是从足球场走小路绕回高三教学楼。
坏处是有点远，好处是能看高一高二的学弟学妹们自由活动。
至于宋雨君要的照片，我则是当天晚上就发给她了。
她表示我的行动效率很good，于是连续发了好几个可爱的表情包，应该算是嘉奖。
对此我感到好笑，也发了几个表情包算是回应。
……
时间就这么悄然过去，又是一个星期天，下午放假。
中午放学，我拿着小布袋，走在回家的路上，天空阴沉沉的。
忽然口袋里传来震动声。
掏出手机看去，是爸爸发来的消息。
【爸：如崽，今下午放假，你来看看爷爷吧。】
接着就是一个定位，是我们市的中医院。
我单手打字回复。
【周：好，我放回趟家就过去。】
已经好多天没有见过爷爷了，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
坐在公交车最后排的位置，看向窗外。
天空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水敲打在车窗上，扭曲成线，宛如游蛇。
这时爸爸又发消息来了。
【爸：你姑姑也来了，她会在车站接你。】
我回复。
【周：嗯。】
这种天气，心情莫名地都会有些低落。
中医院其实并不远，大概七八个站就到了。
下车后，我撑起伞，看见站台旁的姑姑。
于是向她走去。
姑姑很快看见了我，笑问我：“你今下午不读书吗？”
“嗯，星期天下午放假。”我说。
“吃了饭吗？”姑姑又问。
“在学校吃了。”我来到了她身边。
她打量我：“头发这么长还不剪啊。”
我笑笑。
“回去头发要剪了。”姑姑撑起伞，往医院里走去：“你爸爸也来了，我带你进去。”
“嗯。”我跟上了她的脚步。
……
医院的墙壁似乎要更白一些，这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并且大家都很安静。
因此姑姑跟我说话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
“你爷爷前段时间总是给我们打电话，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身体就不好了？”
“差不多吧。”我点点头，“他在电话里都跟你们说了什么？”
姑姑回忆了一下，说：“也没说什么吧……就是问我们要不要去你那里坐坐，吃吃饭……可我们都要上班，没时间过去。”
“这样啊……”
我忽然就读懂了爷爷。
他应该是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行了，于是想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跟亲人们都见上一面。
但是很显然，没有人理解他。
“他现在怎么样？”我问姑姑。
“特别瘦，话也说不出，每天就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换衣服也要你老爸来。”
听见姑姑的话，我感觉心脏一阵绞痛。
“你爷爷在五楼，我们坐电梯上去。”姑姑看向了我。
“嗯。”我点头。
……
五楼是脑科。
爷爷就在其中一个病房里。
等我和姑姑走进病房的时候，爸爸正在拧毛巾。
“哥。”姑姑喊了一声。
爸爸回过头，注意到我们，对我说：“如崽你过来，扶着你爷爷，我给他擦下身体。”
我这时才终于看见爷爷。
他真的已经很干瘦了，穿着病服，鼻孔插着管子，嘴巴紧闭，一句话都不说。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闷闷的。
我上前，来到床边，一只手托住爷爷的背，一只手扶着爷爷的胳膊。
我很明显就能感觉到，他的胳膊几乎没有肉，皮肤很松弛，软软的，能直接摸到骨头。
这段时间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啊。
爸爸拿着毛巾开始在爷爷身上擦拭。
“医生怎么说？”姑姑看着爸爸问道。
“医生说是脑梗。”爸爸边擦边说。
我默默地听着，低头看爷爷。
他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可是很空洞，就像是没有了灵魂。
“什么原因呢？”姑姑又问。
爸爸摇头：“不知道。”
姑姑叹了口气，在隔壁的空床上坐下，不作声地看着我们。
终于爸爸结束了，他将毛巾扔在桶里，问我：“你吃了饭吗？”
我将爷爷轻轻放在床上：“吃了。”
“嗯。”爸爸点头，又说：“你阿姨今晚上就会过去。”
这话让我心里一咯噔。
姑姑显然也知道阿姨的存在，看着爸爸问：“他们以后就住一起了？”
“嗯。”爸爸提着水桶朝厕所走去。
姑姑看了我一眼，又问：“他妈妈呢？现在在哪？”
爸爸走进厕所，很快出来，桶已经不见了，应该在厕所里。
他嗤笑一声：“她也算是个做妈妈的？早就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我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
姑姑忽然看向了我：“周文杰，你知不知道，你妈妈给你生了两个小妹妹？……我还有她的微信好友，看见她发朋友圈了。”
我真的很讨厌面对这种问题，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说心里话，我其实并不在意我妈妈有没有二婚，也并不在意我爸爸有没有给我找后妈。
每个人都有自己追寻幸福的权利。
我知道他们都很爱我，这就足够了。
可是其他人似乎都并不这么想。
每逢过年过节，都会有人笑吟吟地问我，你妈妈呢，你知道他们离婚了吗？
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揭开我的伤疤呢？
就因为想看看一个孩子最真实的反应吗？
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他们不知道，他们每问一次，我心里都会有一个抱着膝盖的小男孩，在潮水里无声地死去。
我为什么不敢承认心底的爱意？
归根结底就是我父母的爱情是失败的。
我害怕自己也失败。
我害怕伤害到宋雨君，也害怕伤害到自己。
“我已经告诉过他了。”爸爸这时候说话了，“他知道。”
“唉……这么好的孩子啊，说丢下就丢下了。”姑姑叹息。
病房里很安静，隐隐约约还能听见雨声。
可是我快要窒息了。
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下，我真的就快要窒息了。
“啊……呜……啊”
爷爷忽然有反应了，他喉咙里发出孩子般的声音，眼珠子转来转去。
爸爸和姑姑都赶紧来到床边，关切地看向爷爷，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发出声音。
我也看向爷爷。
下一刻，呼吸停滞了。
因为我注意到，爷爷转来转去的眼珠，似乎在竭力地看向我。
……
他是故意发出声音的。
他知道自己的孙子现在很无措。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以自己的方式，救了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