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飘飘雪花簌簌落下的时候,“砰”地靠上了岸。一条长跳板被挪出了船头,一骨碌滑下来,脚撑沙地,脖枕船头。陆陆续续弹下几十号男女老少来,他们个个都手拎着为新年筹备的物件,欣喜溢于言表。
一个矫健的红袄小身姿一跃而下,“啪”地落在沙地上,稳稳当当地站住后扭身对着船头伸手的鸭舌帽大叔吐舌头。
“就你调皮!喏,把你准备的礼物接下去!”一个大红袋子鼓鼓地装着神秘物件。每个跑下船来的人都侧目看了看袋子,这通体鲜红又配着大黑字体的塑料袋就是不肯透露一点点信息,叫旁人定睛认真瞧也瞧不透。
“好嘞!给我吧!”有点小重量,但鸭舌帽大叔蹲下身子,已经尽力垂低手,才递到船下那双急不可耐的小手上。
“这孩子就是要回来过节,县城里过节不比乡下热闹吗?来回折腾,真是的!”身着黑色修身羽绒服的卷发女子嗔怪道,手上也不闲着,右手拎着一个行李箱,左手也提着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大黑袋子,双脚不停歇地从跳板上快步小跑下来。
“桂芬?你是桂芬!”红肿的手上裸露着几处冻疮的油条西施刚卸下货,浑身比风尘仆仆远行而来的人还要疲倦、邋遢,她挥着胳膊走过来打招呼。半年的光景,她已是面目全非。村里人听说她全家有肺炎、肝炎,早就不买她做的油条、馒头、包子啥的了。无以为继的油条西施家中又无田地可耕种,男人还不顶事,总和大哈、三哈搅和在一块,都快补了二哈的缺——其家中的境况更加不能为外人道也。
“你是?”被唤着桂芬的女子满脸错愕,眼睛里都是疑惑和羞赧。
“我是……”
“西施婶婶!”红袄小姑娘大声叫唤了一句。桂芬瞪大了眼睛,惊讶的神色稍纵即逝,她羞愧地说道:“不好意思啊,施乐妹子,半年没见,我着实眼睛笨拙了不少!你莫怪哈!”
“哪里是您眼睛出问题,是我啊,唉——算了,一言难尽。”豆腐西施惯是不愿意自揭伤疤的人,舌头一转,“怎的回来了?不愿县城里过年吗?”
“还不是这丫头,说家里过年才叫过年,偏生要吵着回来。刚好事儿也忙活好了,又天天有人上门喝茶闲聊——都是些应酬的事,我确实不习惯,也就回来了!”
“回来好,回来好,家乡的老屋才有年味!”豆腐西施勉强地笑了笑。她倒是想逃离这个乡村,逃离她家男人,奔去新生活,可是孩子还小……
“施乐,快来搬货了,赶紧的,人家要赶时间装车回去!”船老大虎着脸喊道。
“来了,来了!那我先去忙活哈,有功夫再串门拜访!”豆腐西施忙不迭地应付了船老大,又赶紧给桂芬留了一句客套,她的眼睛还不舍地从桂芬新烫的潮流卷发上打了个转。半年前,她自己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时髦人物,卷发如今像枯草,随意地抓在一块,一根黑绳子简单地绕了几圈绑住就了了事。
“唉——”风中拂过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风中追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唉!”风中跳出来一声惊讶又稚嫩的叹息。
第一个叹息的人已经在船下接着船上卸下来的大袋水泥,她已经成了码头搬运工。第二个叹息的人已是华丽转身,由泥腿子村妇成了城里有头有脸的妇人。第三个叹息的人还只是个孩子,先前不知愁滋味,现下不解愁何处来。
“赶紧的,雪越下越大了。你德明叔怎么还没来?”鸭舌帽大叔也下了船,手上更没空着,一个粉红的小行李箱,一个黑色的大行李箱,沉重的份量让他一落地便迫不及待地放下它们。他长舒一口气,向着坡道转弯的地方望去。
一辆三轮车在雪花织就的帘幕里由小渐大而来。“嘎吱”,车子刚刹在红袄小姑娘面前骤然停住,后车蓬里头就有人撩开薄薄的破布帘子,相继跳下来唐豆豆、黑子。
“呀,唐豆豆,你怎么也来了?”惊喜声随着红袄小姑娘一块跳起来。
“呵呵,伯伯、大娘好。”打了声招呼,唐豆豆才回话,“你回来,我怎么能不来迎接您的大驾,嘿嘿。张蓓蓓本来也想过来,怕车子太小,回去时挤不下!”
说着,豆豆帮着李乐彤一块把大袋子东西放到车里头。黑子憨笑着叫人:“伯伯、大娘你们好。我来提吧!”
“小子又长个头了,快蹿到我一样高了!”李乐彤爸爸拍了拍黑子的肩膀,一脸称赞。
“光吃米饭长个子,就没长见识!”黑子爸爸从车头驾驶座上跳下来,快步走过来,把行李箱一个一个横放在两根长条板凳下,“挤着坐吧,小家伙们先上去,扶着点。”
车子“哒哒哒”地动起来,冷风凑热闹地蹿进来,偶尔几片雪花也挤进来飞舞,车蓬里的几人浑然不察,急切地聊着天。尤其是李乐彤,她已经眉飞色舞地分享着县城里的见闻,又穿插着对张蓓蓓、黄刚他们的关心。当说到戴陈晨时,车里才沉寂下来,只听得车子喘着粗气,沉重又笨拙地颠簸向前。
“戴陈晨去了深圳,他能去做什么?”李乐彤瘪瘪嘴,恹恹地说道。
“我也不知道,希望他的堂姐能照顾好他。”唐豆豆低沉地回应着。
两人不再说话,不约而同地透过塑料隔膜看向黑子爸爸两侧的路旁。雪花更密集了,树早就被迫脱光了衣服,自行收敛生机,敛藏锋芒,默默接受风雪的寒冷考验。但愿,暴风雪不要那么猛烈,让戴陈晨能平平安安地“走江湖”吧。
“李伯伯,你们会在家里待多长时间?”黑子闪烁着大眼睛问道。唐豆豆和李乐彤连忙收回目光,看向李爸爸和桂芬。
“初六就得去县城,还要给客户装裱几幅字画送过去。”李爸爸看到李乐彤雾蒙蒙的眼睛,满脸无奈地叹道。
“唉,我回来了也就不想再去县城,听到家里的语调就走不动啦!”桂芬语气里都是眷恋,都是不舍。真是莫名得很,人才踏上故土,便即刻生根发芽,不想再做那离开枝头的叶子去漂泊。
“诶,德明啊,去码头了?”赶着水牛的郭老汉,慢悠悠地挥着鞭子,轻轻地落在地上,扬起浅浅的灰。
“是啊,去码头接了李画师回来,赶紧找他写对联,哈哈……”
“你呀,尽给我找活!”李爸爸摇头不迭。
“让你们早点找到回家的感觉啊。再说,多少人问我你们回不回来,对联有没有指望,我这一得了你回来的消息,排队等对联的人可以让你啊,嘿嘿……六天六夜不眠不休!哈哈……”
“真是我的好兄弟啊,你!”
“那可不是。诶,王老师买猪肉呢,回去腌腊肉吗?”
“哦,德明啊,是哦,听说这猪贼大,油水足,肌肉紧实。好像是胡静秀家的猪,养得真好!”
唐豆豆本来翘首探看,听到说着自家的猪,情绪随即更加低落下来。两头猪卖了将近1800元,确实让姥姥和妈妈心满意足地睡了个好觉。这几天,太阳一出来,家里院子上就会搭着长长的竹竿,垂挂上十几刀的大猪肉。还有一个大猪头一副深沉,沉甸甸地仰望天空,只不过已经分辨不出是猪天蓬,还是猪元帅的头颅了。事实上,给唐豆豆的感觉是它空洞着眼睛,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唐豆豆每次都绕着它们走。现在,只要看到白滚滚它们,他内心便隐隐作痛,总想着它们随时都有可能命丧黄泉,因此再也没和将兵四只心无顾虑地开心打闹过了。
听姥姥说,家里没男人,不好请留校的何北道老师来家里过年,那就送一只鸡,一刀猪肉给老师。唐豆豆内心很复杂,想老师吃上好的东西,又不想自己的小伙伴被吃……
“到咯!”德明伯伯吼了一嗓子,轻松地跃下车头。
大家纷纷拿着行李,搬进桂芬哆嗦地而开的大门里头,黑子被德明伯伯留下来帮忙,豆豆也主动留下来扫地。
屋外是纷纷扬扬的雪花,已经积了一层浅浅的雪。到了晚上,应该就可以踏雪寻梅,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足迹——让风也能有迹可循,但似乎又诉说着:这些痕迹能有什么值得眷恋的意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