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No snowfke in an avanhe ever feels responsible)”。
——伏尔泰
梦里,唐豆豆和戴陈晨的爸爸打了一架,并且,唐豆豆赢得了战争,他是在静秀轻柔的呼唤中咯咯笑着醒来的。
“做了什么好梦呢?笑得那么开心!”静秀给唐豆豆拿来了一件新做棉袄,放到床头,轻声问道。
“我打了戴伯伯一顿,他被我打得鼻青脸肿,趴在地上求饶!”唐豆豆像是真打赢了一场,从被窝里拿出手来,扬了扬拳头!
“那,我的小英雄,起来吃早餐吧,大大的鹅绒被我已经给所有的油菜秧盖上了!”
“真的吗?妈妈这么厉害?”揉了揉眼睛,唐豆豆快速地坐起来,抓起线衣一伸手就套起来。
“那是,也不看看你妈妈我是谁?”静秀停顿一会,一脸认真地看着唐豆豆,“我可是唐豆豆他妈妈!”
“噗呲”,唐豆豆笑哈哈地说:“就是就是,妈妈可是小英雄的妈妈,哈哈!”
“好了,赶紧起来,外面有惊喜呢!”
唐豆豆心里像是长出了绒毛,风在里头轻轻挠,痒得他手忙脚乱地套着裤子,又想起应该先穿袜子才不会把秋裤卷起来……折腾了好一会才收拾妥当。
“妈妈,什么惊喜?”跟着静秀走出房门,唐豆豆的眼睛瞬间睁得大大的,嘴巴张成一个大“O”字,可以塞下小麻袋的蛋,再撑撑,未尝塞不下将军鹅的大蛋呢!
原来,门外已经是一片雪白。唐豆豆快步跑到大门口,站在门槛上左右张望,上下打量!
满地的雪,真的白啊,亮晶晶的白,炫白炫目。院墙上的雪花积得真厚啊,都已经超过一尺了,看着就如同北京同学在班里炫耀的两层高的奶油蛋糕那么厚实、诱人!
抬头看柚子树,默默地披着貂皮大衣,神气十足地仰视天空,似乎在宣誓:“看我来年春更高,戳破天空上九霄!”
唐豆豆对自己的打油诗很是满意,哈着手跑到静秀面前,一边接过装满水的牙杯、挤上了牙膏的牙刷,一边说:“妈妈,你看我这句打油诗如何——咳咳咳,看我来年春更高,戳破天空上九霄!”说完,唐豆豆高抬下巴,一脸求表扬!
“哇噻,这是我家的小才子脱口而出的打油诗吗?那堪比曹植七步成诗啊!了不得了不得!”说罢,静秀还回头对着厨房里的姥姥喊话,“妈呀,咱们家出了才子嘞,大诗人嘞!”
“哎呀妈,你——”唐豆豆羞得猛跺脚,撇过脸蹲到门槛上鼓着腮帮子刷牙去了,留给静秀一个鼓鼓的小背影。
“是妈错了,妈没真心夸。说实在的,我家豆豆这句话是真好,志向高远——是说咱家柚子树,也是说你自己,妈妈很佩服你呢!”
身后静秀不紧不慢,不高不低的声音一字一顿传来,豆豆刷牙的手早已停下来,竖起耳朵认真听着呢,嘴巴情不自禁地咧着。
“我也觉得好,蛮押韵得嘞。我们家豆豆就是最棒的崽!”姥姥毫不客气,冲着唐豆豆喊话,“豆子啊,快些刷牙,姥姥给你煮了年糕面,可好吃了,要趁热吃!”
姥姥前半截话让唐豆豆喜上眉梢,后半截话让唐豆豆饥肠辘辘,他赶紧快速地刷牙,发出“滋啦”“刷刷”声!
“噗”,一口泡沫水飞落在雪地里,唐豆豆更急了,吃了早餐,就可以玩雪去!叫上黑子哥、清水哥、黄刚他们……
“姥姥,我吃得好撑啊,你看我的大肚皮要爆炸了!”唐豆豆打了一个饱嗝,左手从下头塞进棉袄里头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心满意足地感叹道。
“吃饱好长个头!看你,这半年都蹿了一个个头了呢!”姥姥把碗摞起来,头也不回地边走边说。
“真的吗?”唐豆豆一骨碌从长板凳上滑下来,“妈妈,给我量一量身高吧?”
“不用量啊,我给你做新衣服的时候不是告诉了你你长高了吗?都一米四的个头了,再过个一两年,我都没你高了!”静秀笑着叹道。
“哇,那我就是家里最高的男人了!”唐豆豆踮起脚尖,对着坐着细嚼慢咽的静秀比划比划着,脸上洋溢着乐呵呵的傻笑。
“豆豆,起来了吗?”
“是黄刚,这么早就找我玩雪啊?”唐豆豆对静秀妈妈嘀咕道。
“来了,我在呢。”边说边往外头跑去,只是唐豆豆看到的是黄刚如丧考妣一般,心突突直跳。
“怎么了?”
“戴陈晨妈妈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唐豆豆很奇怪,昨天去戴陈晨家,才知道他妈妈已经病了个把月,戴陈晨把工钱结算过来,想给他妈妈看病,只是……
“走了,就是死了!”黄刚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说完,泪水吧嗒掉下来。
“死了?”瞪大眼睛的唐豆豆,觉得满眼的雪白炫晕了自己,他有点站不住脚。
“谁死了?黄刚!”
“婶婶,戴陈晨妈妈死了,昨晚就咳血咳死了!”
唐豆豆回头看着门口呆立的妈妈,后面赶过来听到消息而惊呆的姥姥,鼻尖发酸。
“那我们赶紧走,去看看。豆豆你们去陪陪戴陈晨那孩子,唉——”
深一脚浅一脚地嘎吱嘎吱地往戴陈晨家靠近,里头传来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哭喊声、叫骂声,唯独没有听到戴陈晨的声音。
围在院子里头的男人摇头叹气,堵在门口的妇女交头接耳:
“唉,年纪轻轻就这样走了!”
“可不是吗?一身的伤哦,真是没眼看啊!”
“这么大冷天,生病了也不给找医生,还只是薄薄的被子盖着,不死才怪啊!”
“你说这有把她当人不?”
“可怜了这个孩子才不到十岁,没书读,没娘疼!”
……
挤进屋里去,唐豆豆、黄刚才看到高尚已经跪在戴陈晨身旁,和戴陈晨一张纸钱一张纸钱地往瓷盆里放。火卷着纸烧起来,印着面无血色的戴陈晨如鬼一样苍白的脸。
“败家娘们的,早不死晚不死,奔着大过年地去死!”戴陈晨他爸穿着泡沫底破单鞋踢了一脚围着尸体的凉席,席子摇摇晃晃要倒下去。一双颤颤巍巍的黝黑皱巴的手赶紧扶住,祈求地说道:“戴万信,死者为大,别再折腾了!”
说话的是戴陈晨的外公,瘸腿外公。戴万信冷呵一声:“那就别吵着买棺材,这凉席一裹,往坑里一埋,不就得了,用得着肥劳什子钱买棺材!”
“就是,死了还费那个钱,我戴家的钱可不兴这么乱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刻薄尖酸的声音来自戴陈晨奶奶的嘴角。
人群里一阵唏嘘,叹气声跌宕起伏。可是戴万信和他妈妈浑然不觉有什么问题。而戴陈晨已经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戴万信。
“妈的,你那是什么眼神,信不信老子一脚踹死你!”戴万信三步并着两步,踉跄地走来,抬脚就要踹戴陈晨。黄刚和豆豆连忙挺身防着,戴万信冷笑一声看着黄刚,无视豆豆。他倒是不敢对着黄刚下脚,毕竟黄刚他爸可是乡里有头有脸的人。至于,唐豆豆,呵,踹了他,那老不死和弱不禁风的两个女人能把自己怎么滴?想罢,那脚不停歇地向唐豆豆踢来。
静秀刚挤进来,满眼惊恐和愤怒,可是来不及拦下,只能边冲过来边怒吼:“戴老鬼,你敢!”
“啊!”一声惨叫从戴万信的喉咙里冲出来,一道血随着剪刀利索地从脚侧背拔出来飞溅到火焰里,落在火盆中随着纸钱烧成了灰。
是戴陈晨,他早就在戴万信踢着凉席说着戳心窝子的话时,就抓着剪刀想扎死他的,可是高尚摁着。后来看到戴万信要来踢自己,高尚才松开了手,这才有了眼前震撼人心的一幕。
静秀看到唐豆豆毫发无损本来心放下了一分,但看着那个让人心疼又倔强的戴陈晨,她忍不住泪水顺流而下,如江水决堤。
“天杀的戴老鬼,你会遭报应的!”姥姥急匆匆地过来,护在戴陈晨和豆豆身前。那个跳着左脚捂着右脚伤口的戴万信已经怒不可遏,他的眼神如果能化作刀子,一定将他的亲生儿子给千刀万剐了。
震惊的人群一阵骚动,很快,戴万信被大家摁住,劝说,上药。
风雪里,一个土坡被挖出浅浅的坑,一个女人裹着凉席被埋在里头。小小的戴陈晨呼天喊地,只有飞雪回应,没人搭理他的诉求,没人再劝说一句,有的是不想多管闲事,有的是明白这家的事没得商量,当然,也有的是觉得可千万别浪费钱和力气,不就是一个死了的女人吗?——戴万信和他妈。
雪本来是停了的,后来又密密麻麻地落下来,很快小土坡就又覆盖上一层雪,不见一点泥土。衣着单薄的戴陈晨身上裹上了唐豆豆的新棉袄,手上被强行戴上了静秀准备的手套。高尚一言不发,端着一碗热水来,给戴陈晨灌了进去。黄刚看着小雪坡,眼睛里都是不解都是愤怒……
后来,很多年,唐豆豆几人都没有见过戴陈晨,好在,总有一封信不定期地忽然而至,如风一般地诉说一二他的漂泊不定。每当下雪的时候,他们几人都会默默不语,都会不约而同地想起戴陈晨的剪刀,想起戴陈晨跪在小雪坡前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