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元二十六年,腊月初九。
大燕京都长乐地处青江以北,腊月里虽比滴水成冰的西北暖和不少,但一场雨雪下来,却也是冻得人缩手缩脚。
长乐皇城内廷安寿宫内,结束了早朝的盛元皇帝陈珝靠坐在一个软榻上,手捧奏折正在批阅。
许是时间久了觉得有些冻手,皇帝微微皱了皱眉头。
在他身旁的大太监睢忠连忙将不远处的炭盆往皇帝身边挪了挪,好让皇帝稍微暖和些。
长乐皇城最早营建时,原本是排设了地龙的烟道的,但早些年盛元皇帝陈珝便觉得烧地龙取暖太过铺张浪费,到了盛元十二年后,更是再没用过那地龙,冬日里各宫各殿也只是靠炭盆取暖。
皇帝挠了挠左手食指处一个新长起来的冻疮,可却越挠越痒。
睢忠一看,连忙开口:
“天家,这冻疮是挠不得的。”
说着,睢忠拿起一个小罐,从里面掏出一团黄白的油脂,就要去给皇帝涂上,皇帝却一摆手。
“你个没眼力的老狗,若是这冻疮药沾在了奏折上,你叫政事那帮人如何看我?”
说着,陈珝提起御笔,在奏章结尾处画了个红圈,这才将奏章合上,放在一摞已经批过的奏折上。
接着,陈珝伸手又去取一本新的奏折,可手伸到一半,他却停住了,只是看着桌上那似乎总也批不完的奏折发呆。
“天家,可是累了,老奴这就去给天家调碗茶汤来。”
睢忠转身要走,却被皇帝叫住。
“老狗,你说咱这大燕江山,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是我不够勤勉吗?还是这朝中有了奸佞?”
盛元皇帝出神地问。
睢忠连忙跪倒在地。
“天家,您的勤勉比起上古的尧舜圣帝也不为过,咱们大燕水清河晏江山永固……”
“水清河晏,江山永固?”
陈珝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从刚批阅完的奏折里翻出一本,打开扔在了睢忠面前。
睢忠低着头,不敢去看奏章上的内容。
“今年春天浡北先是大旱,如今又是白灾,这是江州经略王涛递上来的折子,说是江州下辖的两府十七县全都遭了灾,全州四大仓八小仓全都已经开仓放粮,可冻饿而死的百姓仍有上万之数。”
皇帝说着,又翻出一本奏折。
“这是孟州南阳府知府隆来福的折子,折子上说,南阳府出现一伙五千人之众的乱匪,裹挟着数万百姓,已经冲垮了南阳府周边的九个卫所,开始逼近府城,南阳守备军招架不住,请中央出兵平乱。”
陈珝扔下奏折。
“这是岱州盐铁司的折子,十几万引的盐、茶遗失,只是砍了两个司库便想把我糊弄过去。”
“这是陇州……”
“这是旧郡……”
陈珝越翻火越大,有几本奏折甚至是直接甩到了睢忠的脸上。
睢忠吃疼,可却一声不吭,老老实实跪在地上。
盛元皇帝从来不是个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人,可今日没有政事堂的那些位相公在近旁,皇帝似乎再也不想压抑,将那些批好的奏折全都掀翻在地。
半晌,陈珝喘着粗气,坐在软榻上,胸腔里发出一阵阵如同破风箱拉动时的喘音。
睢忠赶忙跪行到皇帝身边,服侍着他服药。
陈珝艰难地将睢忠手中的红色药丸吞下。
“去端些茶来,不要茶汤,就要你上次用清水冲泡的那种。”
陈珝有气无力地说。
睢忠连忙应是。
“还有,把刚那些折子,分类誊抄了给那几个不成器的送过去,孟州军务的给太子,浡北灾情的给老大,江南盐铁司的政务给老二,三日后写好对策还回来。”
陈珝说着,忽然想起二皇子陈愍还被自己关在景阳宫的宗祠里,于是又开口问道:
“老二那边如何?”
听皇帝问起陈愍,睢忠连忙回应道:
“二皇子忠孝,按天家要求的,吃住都在景阳宫里,每日在宗祠也跪足六个时辰,还手抄了《道祖庄圣》经……”
“行了,让他滚出来吧……王耀宗呢?他恢复得如何啦?”
皇帝又问。
“已经痊愈了,今儿一早便去宗人府复命领了他县男的印信,又去了户部度支司,待会怕是还要去车马局领赏呢。”
睢忠笑答。
皇帝闻言点了点头。
“让老二和他一起。”
接着皇帝扭过头,自言自语道:
“和他老子说的一样,是个皮实抗揍的。”
长乐皇城,外廷。
王耀宗跟在兰小海身后,走在宗人府通往车马局的青石道上。
兰小海转身刚想说话,却见王耀宗正好奇地打量着皇城外廷。
“县男,宫闱内禁,不兴乱瞧的。”
兰小海好心提醒。
“怕啥,又不是内廷,瞧不见女眷。”
王耀宗看也不看兰小海,一双眼睛仍旧滴溜溜乱转着。
“兰内官,你说我若是挟持了天家,在那宣德门上架上一排城防弩,得用多少人才能把这整个内外廷给封死隔开。”
王耀宗遥指不远处的宣德门问兰小海。
兰小海哪里敢答他的这种话,只是闷着头朝前走。
“我觉着有五百人也就够了。”
王耀宗以为是兰小海没听见自己的话,便自顾自说。
又走了几百步。
王耀宗正边走边四处张望,忽见道边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二殿下!”
王耀宗开心地朝陈愍挥了挥手,可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这才停下脚步,朝着陈愍抱拳行礼。
站在陈愍身边的睢忠连忙侧过身去。
陈愍见王耀宗来了,笑着便迎了上来,见兰小海还跟在王耀宗身边,便对兰小海道:
“你便是睢太监刚回京的干儿兰小海吧,你们可是要去车马局?”
兰小海见到陈愍身后跟着自己的干爹睢忠,便明白二皇子陈愍是被皇帝安排过来的,于是恭敬答道:
“回二殿下,县男正是要去车马局。”
“你且回内廷去,我带他去就好。”
陈愍语气随和地说。
兰小海早就知道二皇子陈愍在宫中没甚权势,听说还是个好说话的,却不想居然会这般温和,完全不像是个皇子。
兰小海悄悄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干爹,只见睢忠已经板起了脸,于是连忙答应,躬身退到了一边。
“耀宗,跟我走。”
陈愍笑着说。
王耀宗连忙跟了上去。
待到陈愍与王耀宗走远,兰小海这才凑到睢忠身边,道:
“大大,您老怎么亲自过来了。”
睢忠不理兰小海,只是满眼慈爱地看着陈愍和王耀宗消失在道路尽头,这才板起脸,看着兰小海,冷冷道:
“还不是为了咱们这位二皇子……你这崽子也是胆大,二皇子刚说你是咱的干儿,你为啥不否认?”
兰小海嘿嘿谄笑了两声,答道:
“那孩儿可不就是大大的干儿嘛。”
睢忠白了兰小海一眼。
见睢忠动了气,兰小海也不敢再嬉皮笑脸。
“大大您放心,孩儿虽是大大的干儿,但从没仗着这身份做过败坏大大名声的事。再说了,咱们这位二皇子无权无势,就算他知道孩儿与大大的关系又能如何?”
睢忠一听此话,原本已经消散了大半的怒火却是再次熊熊燃烧起来。
他举手就要去扇兰小海,可看着兰小海在自己面前一副战战兢兢的鹌鹑模样,睢忠这一巴掌终究还是没有扇下去。
“早先咱收你当干儿,是瞧你还有几分机灵劲儿,从陇州回京,你交好了云县男,咱还觉得你这些年在外面长进了,可就冲你刚才那话,咱就后悔收了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睢忠说着,转身就要走。
兰小海一见睢忠真动了气,咕咚便跪在了地上。
睢忠冷哼一声,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道一声:
“滚过来!”
兰小海忙不迭起身弓腰跟在了睢忠身后。
睢忠不看兰小海,只是用只有二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道:
“你给咱记住了,从今往后,见了二皇子,给咱当爹伺候着。”
“孩儿明白了。”
兰小海立刻答道。
“明白什么了。”
睢忠厉声问。
“把二皇子当爹伺候。”
兰小海答。
“为什么?”
睢忠不给兰小海半刻思考的时间,便又问。
“因为……这是大大交待孩儿的。”
兰小海连声答。
睢忠看着兰小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过了半晌,才开口道:
“咱们这位二皇子,是位宽仁的主,但越是这样,日后他得了势,从前帮他的他会加倍还,害他的他也会往死里整,你就等着吧,看看咱说的到底对不对。”
兰小海见睢忠没了怒意,这才壮着胆子问:
“大大,咱这二皇子真能得势?”
睢忠瞥了兰小海一眼,低声道:
“要不说你越活越回去呢。”
见兰小海再次佝着头,睢忠也是叹了口气,也不直说,只是问:
“你觉得云县男如何?”
兰小海略一思索,给出了十六字评语:
“人中龙凤,胆略超群,武艺非凡,勇冠三军。”
“算你那一对招子还没瞎。”
睢忠满意地点点头。
“就你说的这位人中龙凤,就是咱们天家专门召来给二皇子挡风遮雨的,也是这俩孩子命里该有的缘分。你可别忘了,云县男背后,可是还有整个定国公府和咱大燕第一强军破虏军。”
兰小海不是蠢人,听睢忠这么一说,便立刻明白过来,甚至还想通了为什么今日会在外廷遇到睢忠和二皇子陈愍。
“大大是说,天家是有意想栽培二皇子,可早些年怎么……”
兰小海不明所以,可话还没说完,睢忠便狠狠一跺脚,将他的话打断了。
“活腻了找死啊!这些事儿你也敢打听?”
睢忠没好气地说。
“改明儿我找个机会,给你调到二皇子身边,总之你就给咱记住了,以后除了天家,你就一门心思伺候好二皇子,再牢牢抱住云县男这条大粗腿,他们就是你的天你的地!听明白了吗?”
“孩儿记住了,不过除了天家、二皇子和云县男,大大也是孩儿的天和地。”
兰小海笑着说。
不了睢忠只是哼了一声,道:
“你这崽子少给咱戴那高帽,和那几位比,咱这老阉狗就是个屁!”
王耀宗和陈愍站在内侍省车马局的马厩前,身后还跟着一个佝偻着背,身穿绿袍的车马局老内官罗旭和一个同样年老却依旧身穿黄袍的黄门。
陈愍往常在宫里没什么能说得上话的人,每日除了读书便是待在傅太后身边,闲暇时最爱干的便是到这车马局来玩。
盛元皇帝陈珝是个不太好动的人,再加上内帑空虚,这车马局便很少有差事,而在此处的内官,也多是些年老又无权势的老宦官。
无权的皇子、无权的宦官,再加上些不谙人事的马,自然便能玩到一起。
王耀宗看着眼前一长排的马厩,犹如一条被人扔进菜园的青虫,眼都瞪大了,嘴更是咧到了耳朵根上。
“这些,随便选吗?”
王耀宗指着马厩问。
“爹爹给你赐了御马,那自然就是随便选。”
陈愍笑着说。
“不过我劝你别选‘花麒麟’,那是匹老马,性子最是温顺,撒手也跑不了多快,还是留着给我骑吧。”
陈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王耀宗也想起来,那日在东华门,他见陈愍骑的便是一匹花斑利亚克马,原来是叫“花麒麟”。
“行,给二哥留着!”
王耀宗笑着说。
“二殿下,县男,老奴带您二位走走看看?要是见到有可心的,县男便拉出来到外面马场里溜达两圈。如今咱这车马局的老家伙们年纪都大了,平日里骑不动这些快马,今日县男来了,倒是叫这些宝贝都敞开了跑跑。”
跟在二人身后的车马局监事罗旭笑着说。
“那敢情好,有劳罗内官。”
王耀宗说着,从怀中的夹袋里摸出一锭银子,递到罗旭手上。
“县男,这可是万万使不得。”
罗旭一见那大银锭,吓得连连后退。
“老罗,县男赏的,你自己拿着就是,带你那些老弟兄们都打打牙祭。”
陈愍揣着手,站在一旁笑道。
罗旭一听此话,这才伸手接过王耀宗的赏银,忙不迭道谢。
随即罗旭便引着陈王二人,在马厩内逛了起来。
“这马是产自西域库觓的波萨米金种,速度虽然不快,但体型高大,最是能负重,而且皮毛厚实,耐寒……”
罗旭正在介绍着,王耀宗却哈哈大笑一声,赞道:
“好马!”
说着,王耀宗便自取了辔头鞍鞯,套上马,拉到了厩外的马场上,骑着马跑动起来。
过了好一会,那波萨米金种的大马跑痛快了,王耀宗这才跳下马来,将马缰递给老黄门。
“好马,就是速度慢了些。走,咱们再看看别的。”
王耀宗哈哈大笑着,兴致高昂,早知道这内侍省的车马局这么好玩,他今日一早就该直接到这来的。
几人再次进了马厩。
“这是博罗支的刹库特种……”
“好马!”
“这是安浑的也条子种……”
“好马!”
约莫过了将近两个时辰,罗旭每介绍一匹马,王耀宗便道一声好马,接着就套笼头装马鞍牵到马场中去溜上几圈。
不过也有例外,产自锡球的备泊马和东高丽的林下马王耀宗便没骑。
备泊马是因为不耐寒,王耀宗不忍心把它牵出去,而林下马……
王耀宗看着那比狗大不了多少的林下马,觉得骑它还不如去骑驴子。
“县男可别小瞧这林下马,东高丽多山林,他们的骑兵多是装备这样的马。”
罗旭一本正经地说。
“那他们的骑兵冲锋时,岂不是脚都拖在地上?”
王耀宗好奇地问。
“那倒也没有,不过东高丽人普遍不高就是了。”
陈愍笑着说。
“我看书上说,东高丽名将朴泰兴,身高五尺(约一米五),在东高丽已属身材高大……”
王耀宗一听此话,眉头先是一皱,接着和陈愍对视一眼,两人皆默契地嘿嘿笑了起来。
挑来逛去,王耀宗终于走到了马厩尽头,正看见一匹马悠闲地嚼着草料,那马通体乌黑,如同浓得化不开的松烟墨。
“这是……”
罗旭正要开口介绍。
“这个我熟,漠南的列萨科。”
王耀宗接话道。
罗旭却是笑着摇了摇头,道:
“县男说得不全对。”
“怎讲?”
王耀宗问。
“这‘黑骊’确实有一半血统是列萨科种,但另一半血统却是高拉泰草原上的野马。”
罗旭得意地说。
“哦,混血马!比那纯血的列萨科如何?”
王耀宗又问。
“胜其何止十倍。”
罗旭满脸骄傲,接着却又脸色黯然。
“只是可惜了,这马骑不上。”
“骑不上?”
王耀宗不解。
罗旭点点头,道:
“这匹黒骊是高拉泰野马王的后代,野性难驯,先前吐火罗人将其从海上运到我大燕进献给天家时,据说一路上被其撞坏了四条船舱里的挡柱。天家从御林军找了七八个驯马好手才将此马套住,但这黒骊不但野,更是奸诈狡猾,若是无人骑时它便是一副乖巧模样,但凡要是有人骑到它背上去,它便会暴跳不止。当年御林军副将洪岁洪老将军不信邪,找了好几位骑手去试,其中还有个青州禄延部的鞑靼人,但没一个人能骑上去,那禄延部的鞑靼人还被这黒骊摔折了腿,所以这马到咱们车马局快三年了,硬是一个人也骑不上。”
王耀宗听完,转头再去看黒骊,却见那马也在用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
“哈哈,黑骊马这么桀骜难驯的吗?”
王耀宗瞬间来了兴趣。
“叫我试试可好?若是我能骑上,这便归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