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廖初十的沙船已经搭好了板,备好了舱,只等王耀宗一到,便能升帆出港。
王耀宗等人一路上了码头,就见船老大廖初十已经站在船前的栈桥上,等着众人。
廖初十年约五旬,长着一副连鬓的络腮胡,花白的眉毛下面两只铜铃似的眼睛炯炯有神,高大的身形看上去不似江东人,倒是颇具北地特色。
王耀宗见了廖初十,翻身下马,拱手道:
“廖老大辛苦,大板子可切风?”
听见王耀宗的话,廖初十却是愣住了,不断打量着面前这个黑脸的的少年。目光最终停留在了王耀宗左手残缺的小指上,心中竟有些心痛。
廖初十知道王耀宗年轻,却未曾想到在陇州搅得鞑靼大军天翻地覆的传奇人物,竟然只是个未及冠的少年。
少年热血塞上还,遍体鳞伤犹称幸。
更令廖初十诧异的是,王耀宗明明生长都在源州定国公家府,一开口却是满嘴船帮的行话。
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
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行话,成天在水里讨生活的船帮自然也不例外。
船帮话不好学,一般来说,就算是从小走船的人,没有个十几年的功夫,也不一定能说全。
但王耀宗和廖老大打招呼时,所说的“大板子可切风”是只有老船帮才会说的行话,意思是询问近来一切可好,走船是否顺利。
廖老大回过神,有心想试探一下王耀宗,便也用船帮话说道:
“托着大老爷,大板子斜着点儿,折头撂了空,还好县男帮衬回了舱。县男走过帮子?”(最近还行,拉了一趟远活儿,一路上很顺利,但是回程没有拉到货,幸好县男你来租了我的船,让我不至于空船回去。县男以前干过我们这一行吗?)
可话一出口,廖老大却笑了,他也是犯糊涂,堂堂定国公家的世子,怎么可能会跑过船。
王耀宗也笑。
“二遭,去年陪小老爷上京走的头遭。”(去年和我父亲一起去京都的时候坐过一次船,这是第二次。)
“国公爷行市?”(国公爷身体都挺好的?)
廖初十又问。
“行市!”(都挺好的。)
王耀宗对答如流。
若不是晓得王耀宗的身世,廖初十几乎就已经肯定王耀宗是个老船帮了。
也许是觉得王耀宗有趣,又或者是出于对英雄的敬重,廖初十走到栈桥的跳板边,一只大脚踩住跳板的一角,随后大手一挥。
“我稳板,请县男前头上!”(我来压着跳板,请县男先上船。)
在船帮里,一艘船上最大的除了天便是船老大,即便是皇帝来了,没有船老大的允许,也不能在船老大前先上船,更别说船老大还亲自在栈桥上为登船的人压着跳板。
连接栈桥和船的跳板是活动的,船身在水中高低起伏,踩板登船的人稍有不慎,便会落进水里。
而船帮的人,最爱看的便是有人在登船时落水出丑,这一是给登船的外人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这船上谁才是老大,二是若落水的人不习水性,船上的人下水捞人也有一笔额外的收入。
至于帮着压住跳板,在船帮里又有替人铺路的意思,船老大亲自压板,这属于是船帮的最高礼节。
“我是小桨,该我稳板,廖老大前头上。”(我是晚辈,应当我来压着跳板,让廖老大先上船。)
王耀宗连忙拒绝,说着也伸出一只脚,踩住了跳板的另外一角。
“哈哈哈!县男讲究!”
廖初十大笑着,踩着跳板,两步便蹿到了船上,王耀宗紧随其后。
接着,入京的队伍开始卸车装货。
甲板上,高照手扶主桅杆,看着王耀宗。
“你怎么会说船帮的行话……别说从书上看的,我不信。”
眼看王耀宗又要敷衍自己,高照连忙补充。
“这个书上是真没有。”
王耀宗笑着回答。
他没来这个世界之前,家里就是跑江船的,虽说两世有别,但这同根同源的船帮文化却是类似,船帮话也就大同小异。
“都是老爷子教我的。”
王耀宗随口打了个哈哈。
高照怎么可能会信,但又不好深究,毕竟他也不能真跑去问定国公他会不会说船帮话,有没有教过王耀宗,此事就此揭过。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王耀宗一行终于连人带车都上了船。
廖初十撤了跳板,站在甲板上大喊:
“大老爷赏了好时辰!起锚升板,稳着把子,顺风走帮子!”
船上的水手们各自忙活起来,嘴里却异口同声地喊着号子:
“好时辰走帮子!锚起板升,稳着咧!”
在水手们的船号子声中,大船推出了码头,沿着江面缓缓向前。
可众人却不知道,就在王耀宗等人乘着廖初十的沙船离开兴隆后,原先宗人府准备好的楼船也开始折返回坞。
可那楼船刚行到江心处,坚固的龙骨却瞬间断成了三截,船上的十余名宗人府水手甚至都来不及求救,便连人带船一同沉入了江底……
上京队伍乘坐的沙船船舱里,兰小海看着桌上盒子里盛着的两把匕首,有些出神。
兰小海没想到,白日里王耀宗说要赔他马,晚间便真的派高顺给他送来了礼物。
“东西给兰内官送到,我这就不打扰了。”
高顺说着,微微拱手,转身便要出舱室。
“小高将军稍等!”
兰小海连忙叫住高顺。
思考了片刻,兰小海将桌上盒里的铁匕首拿了出来,又将盒子合上,连同里面另一把镶金嵌银的匕首交还给高照。
“烦请小高将军帮我转告县男,县男的心意,兰某收到了,感激不尽!”
高顺接过盒子,面具后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接着便转身离去。
等高顺走远,兰小海这才将桌上的匕首拿起,轻轻一拔,刀刃出鞘。
在烛火的照应下,匕首的刃口上寒光闪烁,刀身却是灰蒙蒙一片,显然只是一把再寻常不过的普通匕首。
见兰小海不住把玩着匕首,兰小海身旁一个亲信的小黄门凑上前来,低声道:
“大大,孩儿看这把匕首就是个寻常的物件,倒是另一把鞑靼式样的匕首价值不菲,为何大大不留那把好的,反倒是留了这把不值钱的?”
兰小海也不搭理小黄门,只是偏过头,让烛火将匕首照得更加清晰。
半晌,兰小海才指了指刀身上一个藏着血垢的飞鸟篆阴刻“王”字,对身旁的小黄门说道:
“看见这是啥了不?”
小黄门眯起眼睛,看清细节后,这才说:
“是云县男的姓。”
兰小海意味深长地笑笑,归刀还鞘,接着又把匕首塞入了怀中,道:。
“你看物件的眼力不错,但看人的眼力却是太差,不然也不能和我同年入宫,到现在还是个小黄门。”
“还请大大指点。”
小黄门乖巧地蹲下身,双手轻轻敲击着兰小海的大腿。
兰小海闭上眼,很是受用。
“罢了,你这脑子若是不开悟,等回到京中受了提拔,也是早晚要给我惹出事端,今日我便教教你,好生听着。”
那小黄门一听此话,连忙跪倒在地。
“大大点拨之恩,孩儿没齿难忘!”
兰小海点点头。
“狗儿,你可知县男为何送我这两把匕首?”
那个叫狗儿的黄门想了想。
“白日里颜小娘子弄丢了大大的马,县男便说要赔偿给大大……”
“若真是赔偿,送个几十两银子过来就是,何必拿着两把匕首过来?那把鞑靼人的匕首,到了京都估价怕是不会少于百两。”
兰小海摇着头说。
“那孩儿不知……莫非,县男是有意想试探大大?”
狗儿小心猜测。
兰小海睁开眼,脸上挂着笑意。
“你小子倒是有点悟性。”
听见兰小海夸自己,狗儿立即赔笑。
“我之前因行事嚣张,被县男所恶,今日却意外因和颜家两位娘子的交情,算是与县男的关系稍有缓和。县男有意与我修好,但却不会轻信于我,所以才让小高将军送来了两把匕首,目的就是为了看看我的反应,再做打算。我若是只收那把鞑靼人的匕首,便说明我是个贪财的阉人,不但于县男没有任何价值,甚至关键时候还会为了财货出卖于他,那我和县男从此便是敌人。但我若是选了这把他贴身自用的匕首,便证明我更看重的是他的人情,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会更进一步,成为攻守一体的盟友。”
兰小海说。
“那若是大大把两把匕首都收下呢?”
狗儿又问。
“都收下,那就说明我是个没脑子的蠢货,连这么简单的试探都看不明白。县男虽不至于与我为敌,但也不会与我再有任何来往。用县男的话来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兰小海说完,伸手去端茶盏,但天气太凉,茶盏里的水已没有了温度,顿时眉头微皱。
狗儿一见,立刻转身从炭盆上取下热水,为兰小海将茶兑热,这才将茶盏重新递还给兰小海。
兰小海接过茶盏,啜饮了一口,随后吐出一片茶叶。
“这茶还是泡着喝清爽,比那茶汤好,回头得让睢大大试试。也不知县男是如何发明的这种喝法。”
说着,兰小海想到了什么。
“咱们既然收了县男的礼,回礼该回些什么,你也替我想想。”
“大大,要叫孩儿说,咱们还是不给县男回礼的好些,我待会便去服侍颜家小娘子再上一遍药。”
狗儿低头道,
“不回礼?那显得咱们多不懂规矩……”
说着,兰小海却忽然明白了。
“好好,好狗儿,有长进!”
如今的天家盛元皇帝陈珝,最恨的便是内侍和外臣之间有勾连。
王耀宗给兰小海送东西,事先说过是因为颜雯苡弄丢了兰小海的马,是赔偿。
但若是兰小海给王耀宗回礼,便成了二人之间有往来,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一定会在这件事上大作文章。
既然二人间能冰释前嫌,靠的是颜家两位娘子这个契机,明眼人都知道王耀宗看重颜家两位娘子,那就不如维护好和颜家娘子的关系,往后必然大有裨益。
另一边,王耀宗的船舱里。
高照放下手中的毛笔,又将白宣上的墨迹吹干,这才将一幅手绘的舆图递给王耀宗。
此图正是白日里叶成刺在腿上,后被王耀宗毁去的蒋氏秘宝藏宝图。
高照有诸多本领,其中最让王耀宗羡慕的,便是高照过目不忘的能耐,仅仅只是看了几遍,这藏宝图便如同印刷般深深印在了他的脑子里。
王耀宗仔细地察看着图纸,但单从图上看,并不能看出这藏宝图上的标点究竟是武库还是宝库,甚至连标点具体所在的位置都无从得知。
“你确定没遗漏什么?”
王耀宗指着白宣问高照。
高照明白王耀宗的意思,摇了摇头道:
“叶成身上刺青的模本应该就是宋沁所绘的原图,但宋沁自己本身并不是一个以书画见长的人,加上时间久了,一些内容难免会有模糊遗漏。叶成为了将图刺在腿上,对原图内容又做了些删改,况且大腿不像平铺的纸张,临摹的时候定然会有形变。所以这图就成了你现在见到的样子。”
“那这咱们上哪找去?”
王耀宗有些泄气。
“换成别人定然是找不到了,但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高照得意地说。
“你能看出具体位置?”
王耀宗连忙问。
“具体位置不知道,但看图上的山水走势,大概位置应该是在梧州中部,红夷山一带。具体位置需要到地方以后慢慢再找。”
高照说。
“那就还是没戏。”
王耀宗很是失望。
“整个红夷山连绵百里,等咱们找到,怕是要到一百年以后了……”
说着,王耀宗便摘下了灯罩,想借着烛火将这藏宝图付之一炬。
高照却是一步上前抢下了藏宝图,吹灭了已经烧掉图纸一角的火焰,低声道:
“你烧它干嘛?”
“不烧留着干嘛?”
王耀宗反问。
“这种要命的东西,留在身上就是祸害,而且你脑子里不是记下了一份……”
王耀宗说。
“哦,你都知道这东西要命,难道我不知道吗?所以我刚画完就强迫自己忘光了。”
高照说着,将图纸小心地折起来,又用防水的笋壳纸将图纸包好,递到王耀宗面前。
“收好,这东西虽说眼下无用,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救咱们一命。”
一夜无话,转眼已是天明。
王耀宗坐起身,揉了揉血丝密布的双眼。
自打一行人出了西川便是连天赶路,一路上还得随时提防着刺客,这让王耀宗感觉格外疲惫。
好不容易昨夜上了船,王耀宗心想自己终于能睡个好觉,但却因为蒋氏秘宝的事,害他失眠了大半夜。
好不容易捱到了后半夜,王耀宗终于来了睡意,不想刚合上眼,隔壁不知是谁忽然发出一阵如闷雷般的鼾声,那声音直接吓了王耀宗一激灵,梦仙儿自此就再也没有光顾于他。
既然睡不着,王耀宗干脆下了床,趿拉着鞋,出舱上了甲板。
甲板上大雾弥漫,五步之外,便只有白茫茫一片。
可沙船的速度却并未因此而放慢,依旧挂着满帆飞速向前,而且按照夜里船身颠簸的情况来看,沙船应该是整整跑了一夜。
按照常理,夜间和大雾天是不能行船的。
在看不清前方的情况下,一旦航道上有其它的船只或是障碍物,大船迎面撞上去,便会落得一个船毁人亡的下场。
但廖初十就是不按常理出牌,或者说,廖初十和他的水手有不遵照常理的能力。
自打八岁开始,廖初十便在船上跟着他爹讨生活,从江东到兴隆这条航线,几十年间他自己也记不清跑过多少趟,这江里的每一个弯拐和暗流,廖初十的心里都记得清清楚楚。
再加上这个季节本就是行船的淡季,江中的游船并不多。
更为关键的是,廖初十的船上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瞭子(瞭望员)。
瞭子是船的眼睛,负责观察航路上的情况,干活的位置就在主桅杆顶端一个不足五尺见方的平台上。
一旦瞭子发现航路上存在障碍物,便会立刻示警,而船上的老舵(舵手)也会根据瞭子的提示来修正航向。
瞭子在船上的地位很高,仅次于船老大和老舵,而工钱甚至比老舵还要高些,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瞭子决定着整船人的生死。
别的船上只有一个瞭子,但廖初十的船上却有两个。
若是平日里的白天,廖初十的船便由瞭子沈棒子上杆观察。
但到了夜里和天气不好的大雾天,便是廖初十的外甥侯斌上杆。
侯斌绰号“猴子”,从小就患有眼疾,无法在阳光下正常视物,早年间为了治这毛病,廖初十的妹子廖氏没少四处奔走求医。
后来廖初十的妹子没了,妹夫也不愿带着侯斌,廖初十便把侯斌带到了船上,结果却发现这孩子能够在夜里和大雾天气下看见江面上的情况。
这对廖初十来说简直如同捡到宝一样。
试想别人不能行船时,唯独廖初十的船能继续跑,虽然对比差不多的船,廖初十的船因为要倒班,用的水手也更多。
但同样的时间,廖初十跑得更远,同样的路程,廖初十跑得更快。
这让廖初十的运价比别家至少要高五成,可即使这样,他的船也经常需要预定才能帮人跑货。
除了跑船的忌讳外,这也是为啥廖初十不愿被耽误行程的原因。
王耀宗在甲板上吹了会儿带着水汽的冷风,昏沉沉的脑袋渐渐清醒了不少,正想转身回舱,却见颜雯芯捧着一碗汤水,朝她走了过来。
“颜家姐姐,怎不多睡会儿,起这么早。”
王耀宗微笑着朝着颜雯芯打招呼。
颜雯芯将手里的汤水递到王耀宗面前。
“爹爹带了些能提神养元的金刚子,我刚煮的,县男昨夜一夜没睡好,快趁热喝些。”
王耀宗伸手接过碗。
“辛苦颜家姐姐,不过你怎知我昨夜没有睡好?”
王耀宗问。
颜雯芯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抬手将鬓角的一缕发丝轻轻捋到了耳后。
这不过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动作,但在王耀宗眼中,颜雯苡浑身上下却散发着少女的无限柔情。
王耀宗害怕自己失态,连忙低头吹了吹碗里的汤水,喝了一口。
清爽的果酸味在王耀宗舌尖绽放开来,一种类似薄荷的凉气则是令王耀宗精神一振。
王耀宗又喝了一口,正待细品,却忽然听见颜雯芯开了口。
“昨夜小妹睡觉不安生,抱着我说了一夜的梦话,害我一夜没睡,我听见县男那边也是辗转反侧,便想着县男该是没有睡好……”
颜家姐妹的舱室在船舱最靠里的位置,隔壁就是王耀宗,因此颜雯芯能听见王耀宗在床上烙饼也并不奇怪。
“哦……”
听见颜雯芯说妹妹说梦话,王耀宗心底一阵发虚,只能一个劲猛灌汤水掩饰。
“县男不好奇妹妹说了什么吗?”
颜雯芯抬起头,精巧的鼻子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睫毛上挂着些晶莹剔透的东西,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王耀宗越发心虚,不敢答话。
颜雯芯自顾自地小声说:
“梦话嘛,总是不清不楚的,前言不搭后语。”
“对对对!”
王耀宗连忙称是。
“我听了一宿,倒是只听清了妹妹一句话……”
颜雯芯十指缠绕在一起,似乎是在做着巨大的心理斗争。
“小苡……颜妹妹……她说啥?”
王耀宗小心地问道,却见颜雯芯一双剪水秋瞳中,似有冰霜封冻。
“她说……‘耀宗哥哥,再抱抱我。’”
闻言,王耀宗如同被闪电劈中一般,脑袋嗡嗡作响。
颜雯芯见王耀宗没有否认,心中便明了,自己的妹妹与他之间的确发生了些事情,又开口淡淡道。
“县男,你可知这金刚子还有个名字,唤作‘断情果’。”
王耀宗手端汤碗,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县男应是懂我意思的。”
颜雯芯说着,朝王耀宗施了一礼,随即便转身折返回船舱中。
王耀宗伸手去拉颜雯芯,但却拉了个空。
曾经那只力可托山的手,如今能留住的,只有一个少女落寞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