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衣巷口,见到王耀宗等人出来,一辆马车立刻靠了过来,王耀宗见马车上挂了横贴红纸的灯笼,便知道是杨维派来的。
其它人也许不知道王耀宗的行踪,但杨维要是也不知道,那这西川府的特务头子也就该换人了。
王耀宗上了车,高家二子紧随其后,麻家兄弟和小李子则是守在车外。
车厢里,高顺见四下再无外人,便从袖口处摘下一枚小针,递给王耀宗。
见王耀宗伸手要接,高顺却连忙提醒。
“世子小心,这针是从那叫莺儿的女子后颈上取下来的,看那伤口的情况,这针上有剧毒。”
王耀宗将小针摊在手里端详了片刻,又递给高照。
“这是越州山民用的吹箭吧?”
高照仔细翻看后,摇了摇头。
“是吹箭,但不是越州的,山民所用的吹箭,多是竹质,箭尾是平夹楸树团绒,但这箭头是用上好精铁打造的,团绒用的是鹅绒团塞,做工这么精细的吹箭,越州山民哪里用得起,看着倒像是隐羽营用的。”
“隐羽营?御林军?”
高顺诧异。
御林军与边军编制不同,五军下各设一营,因此又称“五大营”,下辖飞鸿、扬威、耀阳、金武、奉龙五营。
而传说在五大营之外,还有一个隐羽营,则是从五大营中选取精锐,直接听命于皇帝的影子部队,专司刺探渗透暗杀,是真正的皇帝爪牙。
但是高照又摇了摇头。
“不过隐羽营毕竟只是传说,我也没有真的见过。”
“既然都用吹箭了,干嘛不直接朝着我来呢?”
王耀宗不解。
高照却觉得好笑,从来没见过有人像王耀宗这么着急送死的。
“吹箭射程不到五步,就算是居高临下,也就堪堪能够到莺儿的位置。我估计刺客就躲在二楼扇屏后面,那吹箭一开始也是瞄着你的,就等你怜香惜玉去扶那莺儿,要是莺儿用短剑杀你不得,藏着的刺客再用吹箭毒杀你。奈何你看穿了莺儿的伎俩,就是不肯过去,你所在的位置刺客又没机会下手,眼看莺儿要泄密,这才不得已灭口。”
“哥,你的意思是,是天……那位派了隐羽营的死士前来暗杀世子?”
高顺越发迷糊。
“慎言!我啥时候说那位要杀世子啦?我只是说那吹箭可能是御林军中的制式。”
高照气极。
“你自己动脑子想想,公爷现在能堵住鞑靼大军,世子有大功。况且金帐国议和的使团还在京都,议和一旦达成,昭告天下,有功之人论功行赏,若是世子在此之前遭遇什么不测,那行刺的事是定然瞒不住的,我实在想不出那位有什么理由要在现在用这种方式除掉世子。”
高顺恍然大悟。
王耀宗点点头表示赞同。
“确实如你所说,天家想要杀我,下道旨意就是,而且也实在没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和必要,况且我虽不了解咱们这位天家,但听老爷子说,天家行事,历来是谋定而后动。但我们这次出来,是临时起意,那盯梢的也是在我们出了江南春才跟上的,说明对方也是在路途中才偶然发现的我们。只是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能调集如此多的人手,还能让周增都为其遮掩的,肯定不是什么小鱼小虾。”
“你也发现周增不对劲啦?”
高照问王耀宗道。
“在他的地盘里动手,还把刺客扮成了歌伎,他不知情才怪。而且西川守备军的大营和百花楼相隔不过两里,周增的头盔和靴子上沾了军营里防潮用的白垩泥,这厮一直就守在军营里。我们在百花楼里和刺客打斗那么久不见他来,刺客一退他倒是立刻现身了,摆明就是来收场的。”
“周增也有份?”
高顺一听有些不淡定,弯腰起身就要出车厢。
“干嘛去?”
高照连忙喝住高顺。
“我杀了他去,老公爷待这老狗不薄,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吃里扒外的玩意!”
高顺目露凶光。
“坐下!”
王耀宗也拦住高顺。
“杀一府守备将军,要造反吗?”
高顺在原地犹豫了几秒,又不甘地一屁股坐回车厢内,嘴里却小声嘀咕。
“老狗,早晚弄死他!”
王耀宗白了高顺一眼,继续开口道:
“我看周增见到我时,吃惊的样子不像装的,该是那幕后之人找了周增,却没告诉他要杀的人是我……其实今天有这么一群人冒出来也是好事,至少让我们知道有人想要对我们不利。日后也好有点防备。只是我是真想不通,我他妈是刨着谁家祖坟了吗?非得把我弄死不可。”
听了王耀宗的话,高照脑海里又浮现出王耀宗在百花楼评价自己“与人为善”的无耻模样,不禁哑然,接着却又立刻严肃起来。
“自古只有千日做贼,哪里有千日防贼的,是谁都无所谓,杨大头会去查,应该也很快就能查到结果,但是查到又如何,总不能咱们在西川府里杀他个血流成河吧。”
“只要他们敢来,来多少我便杀多少。”
高顺狠狠地说。
王耀宗抱着手点了点头,目光却有些空洞,显然是在回忆自己得罪了谁。
“你说那莺儿也是,她倒是直接说名字啊,关键时候玩什么悬念。”
思考了一会儿,王耀宗实在想不出结果,有些郁闷地说。
高照见王耀宗又开始钻牛角尖,轻叹了一声,也不再说话。
马车穿街过巷,很快便来到了松鹤馆后门。
小李子和麻雨水大步上前,刚想去开门,却不料院门猛地从里被打开。
门内,颜雯苡杏眼圆睁,气势汹汹地盯着小李子和麻雨水。
“大半夜了才回来!干嘛去了?王耀宗呢?”
“没……没……没干嘛。”
麻雨水平日里说话就有些口吃,被颜雯苡一吓唬,更是话也说不清。
“没干嘛?”
颜雯苡狐疑地看着二人,却听见门外有响动,再探出头,只见几个黑影蹭的一下便蹿上了墙头。
颜雯苡正要喊,忽见墙头又摔下一个人来。
“高照!你大爷的。”
王耀宗坐在车厢最里,因此是最后一个下车的,正想迈步进院,就看见前面的几个人突然一下就就上了墙,就连在百花楼摔断了肋骨的麻冬至,身手都格外矫健。。
王耀宗正纳闷,这帮人闹啥呢,是遭狗撵了吗,在松鹤馆住了这么久,也没见院里养了狗啊……
正想着,王耀宗忽然就听到颜雯苡盘问麻雨水的声音。
王耀宗顿时浑身一激灵,这才明白这群人干嘛放着好好的门不走,非得爬墙。
来不及细想,王耀宗三步并作两步,转身便要爬上墙头。
眼看就要翻墙成功,却被高照一脚踹中了脸,滚落了下来。
要说高照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他一个文人,体力和那些厮杀汉相比实在差太多。
那院墙又高,高照最后一步实在跨不过去,只能拼命蹬腿,最后感觉好像踢到了什么,这才借力翻过了墙头。
高照是翻进了院,可却害苦了王耀宗。
颜雯苡听到是王耀宗的声音,冷笑着扒开小李子和麻雨水,慢慢走了过去,直走到王耀宗面前,才看见王耀宗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脸上还有个硕大地鞋印。
“哈,颜小娘子还没睡呢。”
王耀宗见颜雯苡走近,心中发虚,连忙打了个哈哈。
颜雯苡在王耀宗身边慢慢俯下身,看着王耀宗的模样,扑哧一下乐出了声。
“世子这是练得什么功呢?”
颜雯苡边笑边问。
王耀宗不敢回答,只能一个劲陪笑。
“快起来吧,大冬天,地上多凉啊。”
王耀宗一听,如蒙大赦,连忙要翻身爬起,将起而未起时,却突然发觉颜雯苡凑在自己面前,精巧的小鼻子不断嗅着什么。
“你身上怎么会有脂粉味?”
颜雯苡皱眉。
“呃……”
王耀宗半蹲在地上,眼神却是不住躲闪。
正当两人僵持时,忽见向彪从门后探出身。
“将军,你们从百花楼回……”
向彪来是为提醒王耀宗颜雯苡冲着后门过来了,中途遇到了颜寿,两人说了几句话耽误了,向彪却是走到了颜雯苡后面。
起初因为角度的原因,向彪并没看见颜雯苡,只觉得王耀宗姿势怪异地蹲在地上不知在干嘛,话说到一半了,才看见被门板遮挡住的颜雯苡正站在王耀宗面前。
向彪慢慢缩回身子,消失在门后。
“百花楼好玩吗?”
颜雯苡看着向彪消失在门后,又转头似笑非笑地问王耀宗。
“呃……不好……”
王耀宗尴尬地笑着回答,可话还没说完,就见颜雯苡忽然抬腿,一脚正中王耀宗胸口。
王耀宗应声倒地。
“脏东西!王耀宗你个混蛋!”
颜雯苡朝着王耀宗骂了一句,心里却感觉莫名委屈。
王耀宗挣扎着爬起身,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见颜雯苡哭着跑进了后门。
“怎么还哭上了。”
王耀宗拍了拍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喃喃自语。
又是一个人从门后探出脑袋,却是颜寿。
“世子,我刚见小女哭着就跑进去了,是出啥事了?”
颜寿语带焦急。
王耀宗疑惑地摇了摇头。
“我哪知道啊,踹了我一脚,自己就哭着跑了……我可没欺负她啊!”
见颜寿狐疑地看着自己,王耀宗连忙补充道。
“世子,不是我说你,百花楼那种地方……”
颜寿跺着脚。
王耀宗一听百花楼,又惭愧地低下了头。
颜寿环顾了四周,见没什么人,便走近王耀宗,压低了声音。
“下次再去,可得把我也带上。”
“啊?”
次日,王耀宗起了个大早。
经过昨晚在百花楼的激战,王耀宗感觉自己的身子已经康复,于是便赤着上身,在院子里打起了一套以刚猛著称的开山拳。
直到自己满头大汗,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四处蒸腾着雾气,王耀宗才歇了手,简单取水洗漱后,便穿衣坐在院里的躺椅上。
颜家姐妹提着食盒从前院走来,王耀宗连忙起身,妹妹颜雯苡却冷哼一声,把手里的食盒塞给姐姐,便头也不回的走开了,只留下王耀宗尴尬地站在原地。
姐姐颜雯芯却是将食盒放在躺椅旁的矮桌上,从食盒中拿出了两碟小菜和一碗清粥。
“世子莫怪,小妹的脾气是怪了些,公子请用。”
颜雯芯轻轻施了一礼,便准备离开。
“颜家姐姐请慢。”
王耀宗连忙拦住她。
“世子还有何事?”
颜雯芯直视着王耀宗的眼睛,也许是天太冷,颜雯芯的脸上冻得有些微红,像是一朵迎雪绽放的梅花,美得让人心疼。
王耀宗犹豫了一下。
“我们昨晚,去百花楼了……”
说着,王耀宗羞愧地慢慢低下了头。
“去了百花楼?”
颜雯芯似乎有些不解。
“颜家妹妹没有告诉你吗?”
王耀宗问。
颜雯芯摇了摇头。
“没有,昨晚小妹回屋来就是哭,问她什么也不说,后来哭累了便睡着了。”
王耀宗闻言,心中更是惭愧。
“我以后不去了。”
“什么?”
颜雯芯没听清。
“我说以后我都不会到那种地方去了。”
王耀宗只得硬着头皮提高声音再次说。
“世子言重了,世子有大才,风流些也是常事,况且我等身份卑微……”
颜雯芯小声答应,脸上泛出大片的红晕。
“颜家姐姐,我们到百花楼去,只是吃酒听曲,其它啥也没干啊!”
王耀宗连声说,接着又把自己曾经在黄羊镇平武卫答应过卫所军的那些事当着颜雯芯的面给和盘托出,却没说遇刺的事。
“我们在平武卫所征召卫所军时,他们就是一群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没见过血没打过仗,给他们分发武器时,他们浑身抖得像筛糠,有的连刀也拿不稳。我给他们讲家国大义,他们听不懂。没办法,我只能告诉他们,只要他们和我一起打完了鞑子,就带他们吃西川最好的馆子,逛最大的青楼……”
王耀宗说着,长叹一声。
“结果几仗下来,五十四个卫所军,就剩了小李子一个……他小子总和我念叨,平武卫军里数他命最好,每次说着说着就哭了。我看着难受,所以我才带他们去了百花楼……”
“世子,无碍的,我敬重你是重信之人,小妹是任性了些,但我相信若是她知道了事情的缘由,一定会理解世子的。”
颜雯苡小声说。
“惹她哭是我不好,待会你若是见了她,代我给她赔个不是。”
王耀宗说。
“要赔不是,你便自己赔!为何要让我阿姐代你传话?”
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王耀宗和颜雯芯循声望去,只见颜雯苡站在不远处。
“先说好,我可不是偷听,我就是过来告诉你,外面有个叫周增的人要见你。见不见你看着办。”
说完,颜雯苡拉起姐姐的手,便转身出了小院。
颜家姐妹离开后,王耀宗脸上带着苦涩的笑,转身坐在躺椅上。
早知是如此局面,当初在黄羊镇,说什么也不该许给平武卫军逛青楼的事。
王耀宗在躺椅上,有些懊恼。
“向彪,去把周增带进来。”
一阵窸窣声过后,向彪从角落里慢慢走了出来,他已经在那儿被罚扎了一个时辰的马步。
看着向彪一瘸一拐地跑出院子,王耀宗郁闷的心情终于稍有缓解。
王耀宗端起粥碗,不过一碗粥才吃到一半,周增和一名亲信便被向彪带到了王耀宗的面前。
“周将军吃了吗?”
王耀宗放下碗,擦了擦嘴问。
周增抱拳行礼。
“世子,周某前来请罪。”
“哦?周将军何罪之有啊?”
王耀宗故作疑惑问。
“昨夜世子离开百花楼后,我派手下四处搜查,最后在北雁渠十里外的干渠里,找到了那老鸨子,就如世子所言,连同除那死士外的几个歌伎,她们全都被人拧断了脖子,毁了面容,若不是头天的钗环还在,连我都快认不出那些尸首的身份……周某办事不力,请世子责罚!”
“周将军……办事效率真高啊!”
王耀宗脸上的神情有些玩味。
“责罚就有些言重了,周将军是朝廷在册的武将,一府守备之长官,我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白身国公世子。说什么也轮不到我来罚周将军。”
“世子,那接下来……”
周增听出王耀宗话里的不悦,却也不接茬,只是将皮球又踢回了王耀宗。
周增昨日便明白了,这事是神仙打架,幕后主使他得罪不起,但是王耀宗所代表的势力,周增于情于理也不想招惹。
这事可大可小。
往大了说,王耀宗在周增的地盘上被刺,这是西川府治安败坏,贼匪横行,而且明眼人几乎都能想到,这事和周增绝对脱不了干系,如果王耀宗执意要把事情闹大,周增起码一个治安无能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但若是王耀宗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那事情就要好处理得多。
王耀宗昨日在百花楼自己也说了,这就是两拨人抢姑娘,酒后滋事而已。
“哪还有什么接下来?周将军军务繁忙,自便就是。”
王耀宗笑嘻嘻地看着周增说。
周增随即让身后的亲信奉上一只匣子。
“世子昨晚受了惊吓,一点心意,还请世子笑纳。”
说着,也不等王耀宗说话,那亲信便将匣子放在矮几上。
周增和亲信再次朝着王耀宗拱手行礼,便匆匆离开了。
王耀宗看着二人的背影,轻叹一声。
高照却不知突然从哪里冒了出来。
“咱这位周将军,算是要一条路跑到黑了啊!”
王耀宗似乎早就发现了高照,并不惊讶。
“他嘴说是来请罪,其实就是来来试探我的态度,好给幕后的人一个交待。能让周增都如此忌惮,看来幕后之人能量大得惊人啊。”
“那你打算如何?”
高照坐下,端起桌上的半碗粥吃了起来。
“还能如何,就像你说的,我还能让把西川府杀得血流成河不成?先把账记下,然后慢慢查,慢慢算。”
王耀宗摇头,心里却有股无名业火慢慢升腾。
“这匣子里是啥?”
高照边吃边问。
“不知道,周增送来的,你自己看呗。”
高照放下碗,伸手挑开了匣盒。
一沓虎头银票呈现在两人面前,高照翻了翻,足足一千两。
“嚯!这周增是真阔气啊。”
高照两眼放光。
“这不得搞个重骑兵玩玩?”
自从看了王耀宗的画稿,高照似乎所有的换算单位都成了骑兵的辎重。
“咱们兄弟的命,就值一千两?”
王耀宗却是不屑。
“那待会让小顺给他退回去?”
高照有些不舍。
“退个屁!这可是咱们兄弟的命!”
王耀宗骂了一句,抓起银票,细细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