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爬上涵山古老的城墙,刚经历了一夜大战的涵山在浓重的血腥气息中缓缓苏醒过来。
涵山北侧瓮城的开阔处,一身黑甲的王耀宗正在一千九百多个燕人俘虏面前来回踱步。这些俘虏们昨夜便被释放了出来,虽然去了枷锁镣铐,可他们依旧如一群绵羊般挤在一起,有的人甚至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王耀宗布满血丝的双眼此时如同猛兽般猩红,眼神间凛冽的杀气让每个在场的燕人俘虏都感觉有如芒刺在背。
“这位小将军,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放我们走啊?”
终于,有人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终于开口出声询问。
王耀宗循声望去,却见开口之人是一个年约三旬,一副农夫打扮的瘦高汉子。王耀宗没有说话,只是朝着高顺使了个眼色。
高顺二话不说,立刻上前去将那瘦高汉子从人群里揪了出来,推到王耀宗面前。
那瘦高汉子嘴里小声咒骂着,却在和王耀宗眼神对上的瞬间,立刻将眼神错开,心虚地低头不语。
王耀宗绕着瘦高汉子转了一圈。
“为何不穿军甲?”
王耀宗问。
瘦高汉子突然受了一惊。
“将军,小人乃是寒露镇的农人,是被鞑子掳到涵山的,如何要穿燕人甲?”
听罢那汉子的话,王耀宗冷笑一声。
“哦,想不到你这农人见识倒广,我还没说,你便知道咱们边军军甲是唤作‘燕人甲’。”
“呃……小人家中有亲戚就在永胜军中,所以知道……”
那汉子话还没说完,便被王耀宗抓住了手腕。
接着王耀宗一旋肘,汉子顿时被拿住了反关节,疼得跪倒在地。
“啊!将军饶命!”
汉子连忙求饶,可王耀宗却不发一语,只伸出另一只手,将那汉子的指头一一掰开。
“你这虎口处的老茧,怕不是握锄头握出来的吧?”
王耀宗语气戏谑,却带着森森寒意。
“将军饶命,小人名唤秦玉,是永胜军的刀盾手,涵山城破的时候没能逃出去,这才被鞑子俘虏了的……将军饶命,小人上有老母,下有幼子……”
自己的身份被王耀宗识破,秦玉也不再隐瞒,如竹筒倒豆般交待了个干净。
王耀宗松开了秦玉的手腕,眼神却向着人群中另外几个农夫打扮的汉子扫去。
“你们可知,昨夜这涵山发生了些什么?”
王耀宗面无表情地问众人。
四周鸦雀无声。
“你们到现在能活着,还有回家的希望,是因为我三百多弟兄昨夜和鞑子拼杀了一夜,他们当中有六成已经回不了家了,还有些重伤的就算侥幸能捡条命回去,也会变成残疾。”
“他们和你们一样,也是他们爹妈的孩儿,也是他们婆姨的夫君,也是他们孩子的爹爹!凭什么他们要死在这里,而你们却能安然回家?”
“而我们之所以连回大燕自己的军堡都要和鞑子拼个你死我活,是因为你们这些孬种弃了这涵山!也是因为你们这些没卵子的怂货,放过去几万鞑子,那些畜生在我们的土地上流毒肆虐,奸淫掳掠我们的同胞,杀我们的孩子,烧我们的房子!”
“你们当兵,吃的是皇粮,那是百姓在土里一颗一颗刨起来缴上去的税!是老百姓养活了你们,可是战事来了,你们却只会跑,然后任自己的同胞被鞑子鱼肉!就你们这熊样,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当兵的?你们还不如烂窑子里卖腚眼子的滥兔子!”
王耀宗越骂越凶,越骂越难听,可他似乎并不打算停下,他几乎是咆哮着喊出了每一句话。
“高顺!”
“末将在!”
“带行刑队,把所有未脱军籍,却冒充百姓的逃兵抓出来。身边有逃兵不报者,一并揪出来,砍了!”
“得令!”
一阵哭爹喊娘的喧闹,几十个百姓装扮的军汉被押到了空地中央,他们在一阵疯狂地挣扎后,浑身开始筛糠般抖动着,不断求饶,更有不堪者,身下已经流出了恶臭的黄白之物。
王耀宗抽出腰间的横刀,却忽然想起,昨夜递这把刀给自己的那小军士,现在已经长眠于黄土之下。
他和自己应该差不了几岁,怕是这辈子连女孩的手都没牵过,大好的年华才刚刚开始便已结束……
想着,王耀宗杀意更盛,他直接走到秦玉面前,不等秦玉开口求饶,对准秦玉的脖颈处便一刀砍下。
咕噜噜。
秦玉的脑袋滚出两步远,死尸轰然倒地。
“为军之人,惧战先死!”
王耀宗掀起衣摆,揩干刀上的血迹,归刀入鞘。
“行刑!”
随着王耀宗一声令下,以高顺为首的行刑队手起刀落,空地上顿时鲜血横流。
王耀宗看着一具具尸体被抬了出去,这才手扶刀柄,转向空地上早已目瞪口呆的人群。
高照则是迅速递上一个蓝色的小札。
“还活着的各位,你们当中有兵有民,若是民,你们已经尽力供养了军队,接下来且自便。”
王耀宗翻开手里的小札。
“至于兵,你们之前丢了涵山当了逃兵,已经没了建制,所以我的参谋昨夜连夜为各位重新造了一份军册,一共一千一百一十四人,除去刚才那几位,现在全都归我武工队辖制。你们之前当逃兵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要是再有下一次,我还是那句话,为军之人,惧战先死!刚抬走的那几位便是下场!”
王耀宗顿了顿,合上军册。
“各位,都是当兵的,我也不瞒你们,咱们现在就是一根卡着鞑子嗓子眼儿的鱼刺,堵在鞑子的退路上,眼面前就有一支鞑子的千人队,朝这涵山杀过来了,说话功夫就到。”
“自打你们丢了涵山,永胜军可就成了笑话,要是再把这涵山丢一次,各位就算是下去了,怕是也没脸见先人。”
王耀宗说完,再次环视众人。
一个中年军汉狠狠啐了一口。
“干了,之前要不是那姓周的先弃了俺们逃跑,俺们何至于此,俺沙老酸跟着将军干了!”
那中年军汉说着,朝着王耀宗行了个军礼。
“哦,听你的意思,要不是周猛全弃城,你们是决不投降的?”
王耀宗有些不解,便问那沙老酸。
鞑靼人攻破涵山时,他和高家二子已经出了源州,一路上探听到的消息是都是涵山被破后,周猛全才逃出的涵山。
对此,王耀宗就算咬碎了牙齿,也只能骂周猛全一句草包饭桶。
可要是真如沙老酸所说,周猛全是在城破之前就已经逃出了涵山,那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城破而出逃只是无能,出逃致城破那可是国贼啊!
王耀宗还想再问,一阵急切的鸣锣声突兀响起。
“敌袭!”
“管文勇、麻立春!把这些人带上城楼去!”
眼前一千多人不一会儿便被管麻二人带走。
王耀宗又一把拉住高顺。
“你带督战队上去,有胆敢后退两步者,杀!”
高顺领命而去。
“高照!这些老百姓来不及送出城了,你先安置,再挑年轻力壮的,无论男女,把猛火油、滚木、弓箭运上城头去。”
高照点头称是。
安排完一切,王耀宗正要抬脚登城,却感到脸上忽然一阵冰凉。
下雨了。
雨点淅淅沥沥,从天而落,打在涵山城楼的雨铛上,发出悦耳的声音。
可在涵山城墙上,却是一片肃杀。
王耀宗站在城楼上,看着五百步外正在集结的一千鞑靼骑兵。
坦罗骑兵,鞑靼第二强军,虽然这次来的人数不多,却也是不可小觑的鞑靼精锐武装。
就在鞑靼坦罗骑兵整装列队时,一骑冲出队列,直奔城楼而来,直到距离二百步外才勒住了马。
二百步,这是涵山城头城防弩的最大射程。
马上的骑士在马上站起了身,开始用蹩脚的大燕官话骂阵,目的就是激城内的守军出城野战。
可鞑靼长于野战而不擅攻城,这几乎是每一个大燕守将都很清楚的事,所以王耀宗完全不为所动。
那鞑靼人骂了一阵,见无人回应,顿时有些恼怒,催动战马开始跑动起来,同时站在马上不断做出一些花哨的挑衅动作,却始终没有越过二百步的距离。
城头上,王耀宗嘴唇微动,无声地骂了几句。
在一旁的高照却是读懂了他唇语。
“你秀你马呢?”
许是累了,城下的鞑靼骑兵跳下马,竟解开皮袍,拉下裤子,露出一根如风干茄子般又瘪又小的东西,对着城门方向开始开闸放水。
“赌一手,五两,我把他那劳什子射下来。”
王耀宗转头对高照说。
“赌了,那鞑子在二百步外,城防弩都奈何不了他。”
高照抬头目测了一下距离,伸出手,和王耀宗击了一掌,算是定下了赌约。
王耀宗摘下大弓,微微拉了拉弦,又从箭壶里掏出一支箭头和箭身都更长更细,形状不同于其它的箭矢。
见王耀宗挑出那支样式怪异的箭矢,高照撇了撇嘴。
“你是真下本儿啊!但是两百步远,怕是用这‘蜂喙’也不行。”
“别人不行,那是他们没本事。”
王耀宗眯着眼,回了高照一句,猛地把手中大弓拉成了满月。
嗖!
箭矢离弦。
城下的鞑靼骑兵已经放完了水,正准备提上裤子,忽然听见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越来越近。
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觉得胯下一阵剧痛,半截带血的黑茄子已经掉落在地上。
那骑兵顿时两眼一翻,昏死在原地。
城墙上,爆发出一阵如浪潮般的欢呼。
“又欠了我五两哈!”
王耀宗说着,却微微皱了皱眉。
“咋啦?肉疼你的‘蜂喙’啦?造那么一支玩意,成本都不止五两吧?”
见王耀宗龇牙咧嘴的模样,高照以为是他心疼了。
“心倒是不疼,背疼,刚发力太猛,刀口崩了。”
“你是真傻逼啊!”
正当两人说话间,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鼓点,接着便是如同闷雷般的马蹄声。
集结完毕的鞑靼骑兵开始发动进攻。
“隐蔽,鞑子要抛射了!”
王耀宗一边大喊,一边抄起一面包铜盾,闪身躲到女墙后面,高照也迅速抬起一面盾牌,躲在他旁边。
如浪涛般的鞑靼骑兵转瞬便抵近了城墙,却在城墙五十步处划过一个扇面,无数箭矢被他们抛射而出,随后那些箭矢又在重力的作用下,落满了城头。
王耀宗尽可能地蜷缩着身体,把自己隐藏在盾面后面,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那便是箭矢撞上盾牌的声音。
在这撞击声中,不时传来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鞑靼人这样的抛射其实并不会给守城的一方造成太大的伤亡,这更像是一种示威和压制。
但总是难免有些倒霉蛋,要么找不到盾牌,要么盾牌举得顾头不顾腚,不是被箭伤了屁股,便是被扎了脚尖。
随着轰鸣的马蹄声远去,箭雨逐渐停了下来。
“射他们狗日的!”
王耀宗掀掉头上的盾牌,起身便朝着鞑靼骑兵射出一箭。
一个队伍尾巴上的鞑靼骑兵惨叫一声,跌落马下。
城墙上的燕人弓手听到王耀宗的命令,也纷纷起身朝城下的鞑靼人还击,只是一阵稀疏的箭矢飞出,不过射落了个队伍最后面的鞑靼人。
王耀宗看着鞑靼人的背影,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真是一群怂包!雷声大,雨点小。统计伤亡,把受伤的人抬下城。留一队人巡城,其它人注意戒备。”
“小管,鞑子今天不会来了?”
麻立春一瘸一拐地走到管文勇身边,有些不安的开口询问。
他没有守过城,只能向更有守城经验的管文勇取经。
“暂时不会来了,老天爷帮忙,下了这场小雨,既不影响咱们用猛火油,墙体又打滑。鞑子徒手爬不上,他们又没带攻城的云梯,只能要么等后援,要么现造,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小李子,你先带人巡第一轮,一个时辰后让麻指挥派人换你。”
“向彪,你带人巡第二轮,机灵点!”
涵山石室,这里原先是周猛全的私人客室,如今却成了武工队的议事厅。
此时的议事厅里只有王耀宗和颜寿二人,颜寿正在为王耀宗重新包扎崩开的刀口。
“颜先生,我这伤口着实碍事,若只是上药包扎怕下次又要崩开,不行用针缝上吧。”
王耀宗低着头喃喃说。
“将军说笑,我等医家的银针是探穴所用,用来缝补是不行的,再说这人又不像衣服,如何能缝起来?”
颜寿摇头说。
王耀宗闻言,猛地一拍大腿,却不小心再次牵动伤口,顿时疼的龇牙咧嘴。好不容易等那痛劲过去,这才颤巍巍的开口。
“是了,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外科技术。来,我教你。”
说着,王耀宗忍着疼,取过纸笔,开始边画边向颜寿讲解起来。
“你看,缝衣服的针,细针哈,不是纳鞋底的那种,针头掰弯,然后用线……羊肠线我是指望不上了,这么大的创口头发估计也不行,就细一点的棉线就行。棉线和缝合针必须先用清水煮沸,然后缝合时先用酒精……先用烧酒将创口周边清理干净,再为缝合针消毒……”
“啥是消毒?就是把针线上的细菌和病毒……”
“细菌和病毒就是……就是我们用眼睛看不见的害虫!”
“看不见我咋知道?你管我怎么知道,你记着不就行了,等仗打完了我想想办法给你做一个东西让你能看见行不?”
“……我要是现在知道怎么做我还和你费这劲?你到底学不学啦?”
大概花费了半个时辰,王耀宗总算是把缝合的最基本流程勉强和颜寿讲了个大概,就等着颜寿用自己做第一个练习对象。
颜寿将那张被王耀宗画得乱七八糟的纸捧在手里,如同世间珍宝般看个不停,嘴里还不断嘟喃着什么。
要不是他之前已经给王耀宗上过止血的药,王耀宗怕是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昏死过去了。
“颜先生,我麻烦你,待会再看行不?你能不能先找针线帮我把这伤口缝上?”
“对对对!先缝合!”
颜寿终于回到现实,提起药箱便要离开石室,他的一只脚都已经迈出了大门,却又忽然转身对着王耀宗一揖到地。
“将军大义,将如此的神技授予颜寿,颜寿无以为报,从今日起,颜氏全族全凭将军调遣……”
王耀宗实在无奈,要不是他后背上还有个硕大的伤口,他是真想起身过去狠踹颜寿一脚。
“行,知道了,你现在能快去找针线了吗?”
颜寿再次深揖一礼,便风似地消失在石室门口。
对于完整系统的外科手术理论,王耀宗是完全不清楚的,可即便如此,一个简单的缝合术,在这时空里已经是跨时代的先进技术了,也难怪颜寿会如此激动。
说起外科手术,趁着颜寿去找针线的时间,王耀宗搜肠刮肚,拼命回忆着能将酒精提纯的办法。
大燕隆佑九年之前,所出产的酒液无论是果酒还是谷物酒,都是杂质多、度数低的粗酒。
而在隆佑九年之后,得益于岱州平阳毛氏父子改进了蒸馏技术,一种酒质纯净且度数更高的烧酒才开始出现。
但烧酒的度数也不超过五十度,距离纯度更高的酒精还是相差甚远。
如果能在毛氏父子的蒸馏基础上,进一步优化工艺,更精确地控制好蒸馏温度,生产出纯度更高的酒精其实是完全有可能的。
可是平阳地处江南中原腹地,距离涵山何止千里,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况且改进后的蒸馏术是毛氏的不传之秘,大概是不愿拿出来公诸于世的。
先挺过眼前的这一道难关吧,王耀宗心想。
酒精这东西,王耀宗迟早是要把它鼓捣出来的,那可是能活人无数的东西。
至于能观察细菌的显微镜,不好意思,能力有限,就让颜寿那老小子且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