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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像牲口一样活下去

    刘油老婆在门口探了探头,以闪电的姿态跑回家向刘油汇报:“演电影都不带这么好看的,你知道李大发家谁来了吗?”

    刘油正在喝着小酒,他中午的小酒总是从晌午喝到下午。对他老婆的一惊一乍习以为常不以为然,他夹了个花生米,花生米很不乖地掉到地上,他又夹了一个花生米,终于稳稳地送到嘴里去,听见嘎嘣一声,他腮帮子动了几下,等花生米稳稳落肚,他开了腔:“他家去的人多了,不都去看看他什么时候死吗?”

    刘油老婆说:“去的人再多赶不上这个人的分量,那个四川女人又回来了,我刚刚看见她提着大包小包的,咋这时候来呢?”

    刘油刚好滋溜吸了一小口酒,脸上流光溢彩:“呀嗨,真有好戏看了!”

    李大发家的大门是虚掩着的,门板上过年时贴的大红对联经过三季的摧残,成了一块块失了颜色的补丁,从这些斑驳的补丁里看出,一扇门是福一扇门是旺,两个铁门栓如今也是一鼻子锈。四川女人把一双小手放在门上,手指微微弹着,她叹了口气,然后轻轻地推门而进。

    走到院子里,大笨狗依旧兴奋得窜来窜去,当年小狗如今老狗。梧桐树像个大巴掌,枯枝如枯手,阳光从枯手间漏下来,梳着大半个院子的光阴。

    李大发的二姐听见大笨狗的声音不对劲,已经从屋里走出来。

    二姐习惯性用热情的腔调招呼道:“来了---啊。”忽然,她刹住了车。

    她曾经怀着满腔仇恨准备扫地出门的心,忽然短了路。这女人,还真的来了!

    四川女人叫了声:“二姐。”

    快十年未见,二姐真是老成老太太的样子了,染过的头发中分处露出白雪的颜色,脸上纺着道道纬线。唯一没变的,人还是精瘦,透着一股麻利劲。

    二姐眼里的四川女人,也是瘦,像她一贯说的小母鸡。小母鸡当年就没有多年轻,不在乎过了那么多年仍然不年轻。

    想象中二姐是要抄起墙边的大扫帚,对着四川女人站的地方秋风扫落叶。但是,她收了热情的腔调,淡淡说:“来了啊。里面坐。”

    大姐正在打盹,她昨晚又没睡好。李大发半夜里呼吸不对头,她紧张地守着,后来他又平稳睡着,大姐却睡不着了。早上起来头痛欲裂,即使吃了降压药,她一个上午感觉云山雾罩。她心里想:“老五,你不死,我要先死了。”

    二姐淡淡地说:“来了大贵人。”

    大姐睁开眼,看见四川女人,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很快什么都没有了,她欠了欠身,说:“来了,坐,喝点水吧。”

    四川女人说:“不渴,在我表姐家吃午饭喝了不少水。”

    大姐又问:“这是大老远的来你表姐家走亲戚来了?”

    四川女人说:“是的,表姐的儿子结婚,本来想参加婚礼的。不过路上出了点意外,耽搁了些日子。”

    四川女人显然不想解释为什么迟到了。别人也没兴趣听。

    大家一阵沉默。

    四川女人扫了一遍这间被称为客厅的屋子,屋里的木头沙发还是当年的,墙角依旧生着炉子,炉火不太旺,一把铁壶稳坐炉子上,沉着一张煤黑色的包公脸。她有点怯生生地问:“老五还好吧?出去干活了?两位大姐帮着看门?”

    她守着李大发的两个姐姐一直是叫老五的,现在,老五这俩字一出口,反而有些别扭。在西安打工时拉面店的老板也叫老五,但称呼老五是他老婆的权利,她都是恭恭敬敬叫人家老板。

    二姐这时候说话了:“还好,老五托你的福,好着呢。现在不愁不忧,正四平八稳地睡着,还不知啥时醒来呢。你进屋看看吧。”

    她的一肚子怨气好像加了老面引子的馒头,开始纹丝未动,到了一定热度,呼呼发酵。

    大姐和颜悦色说:“你进去看看吧,他睡着呢。”

    桌子还是那张桌子,旧了。电视不是当年的电视,是彩色的。墙上的老挂钟已经停止摇摆,时间停在八点五十六分。榆木箱子放在床尾的位置没动,铜锁紧闭。但是,当年的大炕不见了,是张木床,床头已经掉了星星点点的漆,像是被什么磕掉的。床上的人盖着被子,被子上盖着军大衣,睡着。空气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

    睡着的人是谁?

    睡着的人是一副骨架。骨架上架着两个恐怖的肉瘤。

    四川女人从这副骨架上,看出了当年的浓眉,当年的大眼,当年健壮的身躯。她在绣花的夜晚偶尔瞥上一眼的美男子,她日思夜想十年的心上人,如今是一副骨架!

    一副骨架让她明白他经历了什么。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支撑了那么久的身子骨,轰然倒塌。她跪在床前,眼泪像溪流,汩汩而来。

    当她的男人病入膏肓的时候,她还在为一千块钱端着拉面数着日子。早知道,就是双脚走路,也要翻山越岭走回来,回来陪着他。

    他给了她三年最好的疼爱,他卖掉粮食换大米,他吃饺子总是先把露馅的吃掉,好的留给她。碗里有一块肉他会说牙上火,吃不了筋筋拉拉的东西。他对她表达喜欢的方式就是吃饭时突然停下来,大手摸一把她的小脸盘,说:“数数你的雀斑有几颗?嗯,像地上的鸟屎,数不清。”

    他是有脾气有火气的人,但从来不对女人发火。

    三年里她对他撒了弥天大谎,如果早告诉他真实的身世,他还会收留她吗?贫穷和恐惧,让她没有勇气打开真实的自己。她骨子里充满卑微。三年里,她的躯体需要一个靠山,三年后的无尽岁月,身体离开了,心却丢在那边。

    她记起她走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他还是那么有力气,生龙活虎。那种事对她来说是一场未竟的花开,很多时候生存压抑了原始的放纵。她本想用身体报答他的,但他给了她此生最完美的怒放。在此后回乡不胜寥寥的岁月里,那些细节像牛反刍一遍又一遍,稻田弯腰劳作,山间竹篓采药,伺候瘫痪男人的空闲,躲避地震的恐惧,洪水来袭……活下去,像牲口一样活下去。

    有时候,人像牲口一样活下去,不是信仰和修为,是心里藏着值得念想的人。

    她记起村子背后的山,他们一起去割草,他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树林,说爹娘的坟就在那里,将来老了,自己也会到那里去。

    现在,他还没老,怎么就一副骨架要走的样子!

    她在深深的自责里无声哭泣。她攒了近半生的眼泪不哭就是为了这一天随便挥霍?

    一只手轻轻地摸过她的头发,她感到了那只手的温度,然后,温度又消失了。

    她抬起头,看见一手枯枝放在被子外,李大发醒来了。

    醒来的李大发看着眼前的女人,很久不会笑的人还是笑了,笑容在一个即将枯萎的脸上,像一朵半开的花,没有力气盛放,让人心疼。他开始说话,但气息微弱,再也没有当年声音洪如钟的气势。

    她听清了,他说:“我看见那花褂子了,就知道你会来……”

    稳坐炉子上的包公水壶开始咕嘟咕嘟冒白气,壶盖一起一伏的。二姐把开水倒在暖瓶里,又重新添了凉水,给炉子加了块炭,用铁棍一捅,炭火忽然蹿起火苗来,包公又稳坐炉子,压住了火苗。

    四川女人走出里屋,还没开口说话,二姐的老面馒头呼呼发酵:“看见了,人都这样了,淋巴癌晚期,没几天好日子了。走吧,去过你的好日子。”

    老面馒头继续发酵:“你知道人年纪轻轻的为什么得绝症?得绝症都是有心结打不开。当年你不支一声走了,老五肯定觉得窝囊,他诚心诚意对人,人家耍了他,村里人还不得笑话死他。这就是他后来再不愿意碰女人的原因,女人太可怕了。”

    女人太可怕这句话出口,她立即感觉有损秀才老婆的称号,想到自己也是女人,不能与四川女人等同起来,于是又说:“有些女人太可怕了,没什么仁义廉耻之心,用着你的时候当你是块宝,用不着你的时候当你是根草,为点小利小益男人的床随便上,裤裆那地方也太不值钱了。”

    老面馒头发酵到无限大,二姐多年的怨恨终于发泄出来,不过,为了顾及秀才老婆这个光荣称号,她没有像一般农妇骂街一样,将女人的隐私随便挂在嘴边,她很克制地用了裤裆那地方。

    大姐听不下去了,头更疼了,她拽了拽二姐的袖子,说:“行了,说够了就坐下。”

    二姐没说够,老面馒头还有余威,二姐一定要发出来:“有的女人脸皮真是厚,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别人家当旅馆啊。你下午来看病人,你不知道日头斜了看病人等于咒人家,安得这个好心啊。”

    当地风俗,看望病人要上午时间,若是下午串门,有不吉利的意思。四川女人在的时候,很少与人交往,并不知道这个规矩。老规矩在新时代已经没那么讲究,二姐借题发挥而已。

    四川女人像个犯错的孩子,觉得李大发的病皆由她引起,探望时间不对又罪加一等,她小声说:“是我不懂规矩。我回表姐那拿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回来,让我来照顾他吧。”

    二姐说:“有什么好照顾的,他都没几天活头了,你该回哪回哪吧,别来抢这个功劳了。”

    四川女人说:“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和老五虽不是夫妻,但毕竟一起过了三年日子,我不在床前伺候他一天,一辈子良心不安。我过去已经错了,不能再错下去,二姐说得有道理。”

    她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很低,仿佛要跟着西斜的太阳低到山那边去。

    二姐的语气有些缓和下来,但语调依旧维持着获胜方的高昂:“不用了,有我们两把老骨头呢,老五就不会像别人一样招蛆。”

    二姐说的是那个熬了十七天死在大夏天的老头。

    李大发在屋里隐隐约约听见二姐的话,他有点晕有点迷糊,他想着拿木棍敲床,却没有力气了。

    他听见四川女人走出屋子的脚步声,她的脚步声像猫爪子一样轻,但他的耳朵还是捕捉到了。

    二姐对大姐说:“走着瞧,那女人不会回来的,当年老五好端端的时候,她都一蹄子溜了,现在这光景,恨不得插翅逃了呢,说留下来照顾老五,那是好听的话,要不何必急着回家拿衣服,天天换衣服给哪个男人瞧啊?”

    大姐说:“你这嘴,真杂,万一人家真回来呢。”

    二姐说:“她要是回来啊,百分之百为了东西。老五家里还有什么没分,让我瞧瞧……”

    说着,她拿出随身带着的小本子,稀里哗啦翻了翻页,说:“对了,房间里的电视还值几个钱,不过也值不了几个钱了,现在都兴几十寸的。机顶盒倒是花了好几百买的,不知道还值几个钱?还有……那个榆木箱子是咱老姥姥留下来的东西,老姥姥肯定还有姥姥,姥姥一辈又一辈,哎呀,这么多年连个虫眼都没有,到底是榆木还是红木?红木啊还是香樟木?总之是文物啊,值钱!”

    大姐的头忽然不疼了,脑袋如同刮来一阵清风般异常清醒,她看着二姐,恍然大悟:“你说那个榆木箱子,我咋忘了呢,咱娘说过,不是她娘留下的,是她姥姥留下来的,兴许也不是她姥姥留下的,是姥姥的姥姥,哎呀,不管哪个姥姥,总之一大把年岁了。哎呀,你看那个铜锁鼻子,到现在还不长锈,雕花哪个美啊,肯定值钱,我这榆木脑袋,咋忘了呢?”

    二姐早就嗅出了文物的值钱,心里打着自己的小九九,没想到冲动之下说出榆木箱子的秘密,大姐的榆木脑袋一下子被点拨开来,日后财产分家必然大费周折。她想到祸从口出,想到乐极生悲,想到得意忘形,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知道用哪个秀才教的词来形容自己的失口。

    她悔死了。

    就像电视里叽里呱啦演说的广告推销员,忽然遭遇停电,二姐闭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