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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西南角的信

    据说在猴子的王国里,猴王树立威望的一种方式,就是把其他猴子的女朋友据为己有,据为己有从来都带着猛烈的风暴,直入主题占有它们的身体,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猴王和它们的女朋友云雨一番,让那些公猴们屈辱或羡慕,以显示其霸权,巩固其地位。

    中国人的世界里,朝代更迭大浪淘尽,江山一统政权巩固无一不是夺取土地占有土地,从土地中攫取利益,从蛮荒到文明,概莫能外。

    李大发的小山村正在经历一场关于土地的革命。

    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革命里,每个人都揣着自己的小算盘,大姐二姐的算盘一度乱了珠子。在人情之花遍地开的社会里,李大发的房子像一叶飘摇的小舟,被某种激流重回风平浪静的大海。

    二姐明白村长态度的突然逆转,绝不是什么政策的改变,而是背后权力带来的好处。陈小梅的老公兵不血刃就轻易做到了这一切。

    凡是钱权能解决的事都不叫大事。钱权解决不了李大发的生死问题,这才是大事。

    坊间传说一个病入膏肓之人到了二十九天是一个坎,叫做闯。

    二十九天的时候,大姐二姐都在。知道李大发情况的人都在这一天等待着发生什么,他是不是要被老天爷如期收走。

    这一天在风平浪静中度过,李大发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他清醒的时候,二姐又打开电视,兄妹三人一起看甄嬛。

    甄嬛的十七爷在这一天死了,十七爷很年轻。李大发没有死,他在这一天闯了过来!

    所有的人都是失望的。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意味着他的大姐二姐还要熬下去,不知道熬到何时休止。小孙子还是见不到奶奶又要口中吐火,秀才和大姐夫还要继续当光棍,过着十分凄凉的日子。

    除了电话问候的陈小梅。陈小梅的哥哥在电话里说:“都二十九天了,真是奇迹,他还没死。”

    闯过了二十九天后,就是农历十月初一。当地风俗是,十月初一要给祖先们上坟。上坟要包饺子,当地的风俗是,饺子总是盛装舞步,出席一切重要的大事件。

    李大发在发病初期,给他的姐姐们讲了件离奇的事。

    他发病前那年十月初一,他去山上给父母上坟。那个山叫金山。金山没有一两金子,半山树木半山草。

    李大发包了饺子,买了几个苹果,提着一壶白酒,上了山。他给爹娘烧了纸,磕了头,夹了几个饺子扔了几个苹果泼了一壶酒,又换了新的坟头纸。当他要离开时,发现爹娘的坟前杂草茂密,围着坟茔麻麻木木。李大发于是放下收拾好的东西,动手清理杂草。他转着圈像个理发师给大脑袋剃头,头发快要剃光之时,忽然一只脚陷在一个大洞里,他用力拨了半天,终于把那只脚像拔萝卜一样拔出来,鞋里灌满了土,裤腿上也沾满了土。李大发坐在地上磕了半天,终于把鞋子里的土弄干净。

    这时候,他看清了那个大洞,其实是个很深的窟窿,掩藏着杂草里。他心想是不是田鼠在这里打了洞,于是拿起铁锨铲了几锨土,把洞填平了。

    就在那年秋末,他铁打的身体机器出了问题,从此零件失灵,无法运转。

    他觉得自己不坑人不害人,不嫖不赌不乱花钱,身正不怕影子斜,怎么老天爷要过早地把他收了去呢?

    李大发的思想是头跑到胡同的猪,到了胡同头那猪想明白了:“是不是咱爹娘怪着我了,抓了我一只脚没抓了去,就让我生病要把我带走呢?”

    大姐二姐觉得有道理。

    转眼又到十月初一。

    上坟的事,就交给腿脚利索的二姐。

    二姐在坟前烧纸,周围的草也被烧着,火苗一窜老高,二姐拿小木棍敲着杂草引来的火苗,一边念叨着:“爹啊娘啊,你们在的时候,惯着老五,我不过比他大三岁,也没见你们多疼我,爹娘宠小儿没错,你们既然宠他,怎么还要让他早早去陪着你们?看来你俩私心太重了。既然你俩的意思是要小儿来陪着,我们也挡不下。为什么还要他受那么大的罪,拖拖拉拉不走?他一天不走,我们一天不得安生,家不像家业不像业。你们既然决定了的事,就痛痛快快让他去陪你们,他一个人去了,就别打其他人的主意了。再打其他亲人的主意,没人给你们烧纸添土送吃送喝了。”

    最后这句话,二姐带着恶狠狠的语气,是警告地下的爹娘。二姐觉得对鬼一定要该敬则敬,该严则严。否则他们也会变本加厉。

    二姐说完这番话就把酒壶里的酒洒在坟上。烧纸的火苗迅速窜过去,和酒精接了吻,连着野草,火苗一下子蔓延开来,整个坟要烧起来了。二姐的小木棍捣蒜般拍打,火苗此起彼伏,二姐干脆扔了木棍,用铁锨一锨锨铲土扔过去,忙活了半天,总算把火势打压下去。

    二姐说:“爹啊娘啊,不就随便说了几句吗,你们用不着发这么大的火啊。”

    二姐说:“爹啊娘啊,你们光顾着发火,这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我给你们磕三个响头吧。”

    说着,她跪下来,无比虔诚地磕了三个头,风吹着农妇的头发,她的头发如野草。

    二姐坟前的许愿没有很快实现。李大发的生命像他小时候点过的煤油灯,灯里的油快要耗尽时,火苗总是忽明忽暗。

    甄嬛的正牌老公皇上也快要死了。他在病榻上不停地咳嗽。甄嬛的眼神越来越凌厉,她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李大发没有了咳嗽的力气。有一天,他的呼吸像从水里捞出来的鱼,只有呼气而没有吸气。

    大外甥要来接大姐回家洗洗头换换衣服,大姐说:“我不回去,就这几天的事了。”

    秀才来报告村支书家的小儿子要娶媳妇,他在婚礼主持人的路上第一次遭遇下岗,支书请了外号催泪弹的婚礼司仪,非要在喜事上惹出大家关于养育之恩的眼泪来。秀才从主持人的位子上一头栽到座上客。秀才要二姐回去夫妻双双看新娘,其实是想夫妻双双把份子钱吃回来。辣椒油这次没听老陈醋的,二姐说:“就这几天的事了,我回去人没了,伺候这些日子功劳白费。”

    定做的中山装已经做好拿回来,板板整整地叠放在床尾。二姐说:“现在这世道,一双皮鞋比一头牛还贵,一件衣服手工费比布料还贵,钱这王八蛋,简直看不懂了。”

    人人等着李大发穿新衣服的时刻到来。

    甄嬛家的皇帝哆哆嗦嗦地死了。

    他还起起伏伏地活着。

    这一次,人人都着急。连刘油老婆也会时不时过来看看,然后一阵风跑回家给刘油汇报:“李大发喘气跟鱼鳃一样,就是一口气的事了。”

    改天,她又跟刘油汇报:“李大发今天醒着呢,看见我在,可能想笑笑,但是挤不出来笑来了,表情很难看。”

    后来,她又跟刘油汇报:“李大发今天闭着眼,都这样了,还尿了一泡,他大姐换尿布的时候我赶紧出来,男女毕竟授受不亲。唉,那尿布硬得像纸壳子一样,垫在身下肯定不舒服。不过难为他两个姐姐了,换谁也没那个耐心。”

    这一次,他们终于把村里的瞎子请来了。上次拒绝刘油老婆用猪大栏的时候,并没有动用瞎子,动用的是二姐的智慧而已。

    瞎子的眼睛不像别的瞎子一团黑,他有两个白眼球,像乒乓球一样镶嵌着。有人说瞎子是镶了俩狗眼,但是李大发的二姐仔细观察了一下,确定不是狗眼,狗眼早就烂了。

    瞎子人长得也白净微胖,看起来像个弥勒佛。

    瞎子在二姐的搀扶下,围着院子慢条斯理地走了一圈,大笨狗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

    回到屋里落座,他要二姐点上一根香烟,他拿着点燃的香烟,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把香烟往桌上一放,香烟像个亭亭玉立的美少女一下子站住了!

    所有人都惊呼一声,瞎子果然名不虚传。

    大家屏住呼吸,听瞎子宣布李大发去天国的日期。

    瞎子慢条斯理地说:“你家院子的西南角,阴气很重,把李大发的阳气给压住了。他现在还死不了,因为阴气还在。他还有想要见的人没见到,想做的事没做好。”

    李大发的二姐说:“他还有什么心事,连小时候一块玩的伙伴都来看他了。想做什么事他也起不来啊。”

    她说的小伙伴是陈小梅。

    大姐问:“老五这样子,总归是要走的,不管他有什么放不下事,要走总得有个大概日子吧,我们也好准备准备。”

    瞎子的一只手在另一只手上来回动着,像弹钢琴一样。半天,他慢条斯理说:“要说他走的日子,就在他生日左右。他生日快到了吧?”

    大姐二姐再次感到神奇,瞎子居然知道李大发的生日就在农历十月。

    二姐说:“老五的生日在十月二十。哎呀,还有十几天。”

    这个十几天,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慢。

    瞎子收了五十块钱,拿了那盒拆开的烟,走了。

    大姐问二姐:“他掐算得准吗?”

    二姐说:“你早出嫁不知道,早些年,谁家丢了鸡狗鹅鸭,找他掐算,他说在哪个方向,人去哪个方向找果然能找着。”

    大姐说:“那是牲畜啊,东南西北就四个方向。人呢?毕竟人比鸡狗鹅鸭要高级。”

    二姐说:“没问题,他都掐死好几个了!”

    目标如明灯,前途不再渺茫。哪怕是一场死亡盛宴,生者要准备酒菜杯盘。

    老姐俩开始收拾李大发的东西。以备突然到来的时刻大家好公平分配。

    二姐把房屋里的东西写在纸上,做了个明细。比如,厨房里有个液化气炉子,液化气罐,六个大白碗,三把小瓷勺,五个粗磁盘,一把铁勺子,一把铁笊篱,一口大黑锅,至于油盐柴米酱醋就不计在内。

    二姐真是秀才的老婆,凡事细心有条有理。大姐觉得老四要是多读些书,是块女干部的料。

    西厢房东厢房院子里大栏里,也都做了详细记录,连大笨狗也记录在册,最后,只剩下李大发的屋子没有统计了。

    大姐依然每天早上给李大发擦脸。李大发的脸上,已经是老树皮了,只有两个肉瘤纹理鲜明,恶魔的果,透着生命的张力。

    油灯的火苗是亮着的,李大发看着大姐,喉咙里送出几个字:“二姐爬上爬下干什么,小心摔着。”

    大姐说:“给你房间里擦擦灰呢。兄妹五个,就你俩爱干净。”

    二姐正在统计房间的东西,她爬到床尾去,打开那个榆木大箱子。

    还是上次那床被子,四川女人盖过的。二姐把被子抱出来,对大姐说:“这么好的被子,要留着还是不留?”

    不留就是跟着死人一起烧了。但是当着李大发的面,二姐不能这么表达。大姐说:“先放着吧,知道有那么回事就行。”

    这个话题一抹而去。

    二姐继续翻箱倒柜。被子下面,还有一张旧的电热毯,里面的电线好像断了,估计不能用了,李大发是个整齐的人,连这旧物,都叠好放在箱底铺着。

    二姐刚要把电热毯重新放回去,忽见榆木箱底的角落里,一个信封静静地躺在那里。

    二姐拿出来,端详了半天。信封上的字娇小秀气,一看是出自女人或孩子之手。邮戳的日期是在农历八月十五过后不久,那时候,李大发还没有躺下。

    二姐的手伸进打开过的信封,抽出一张信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