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尚未扫尽落叶,田里小麦又泛青。
有一天,一辆黑色的车子驶进村里,惊起一路尘土,一位正在给面包车擦洗身子的中年男扬着手中的抹布,惊呼:“四个圆圈手拉手,奥迪来了!”
村里有很多见过世面的人,见过世面的人总是把钱花到面子上,有车就等于有面子。早前是两轮私家车,以大金鹿永久飞鸽为代表的三枝花雄霸乡村天下。这些年先是摩托车又是电动车,大姑娘小媳妇人手一辆,驰骋在希望的田野上。还有老年人喜欢的三轮车,脚蹬的不时髦了换电动,不换的是老头喜欢带着老太,老太瞎指挥着。充分体现了驾驶是男人的强项,垂帘听政是女人的特长。最好的当然是四轮车,以小面包居多。既可以拉货又可以拉人,至于那些轿车,都不在农民们的考虑之内,农民称之为小鳖盖,是吃饱了撑的人才开的。农民也会吃饱,但一干活,就不撑了。所以,有几个钱的农民对小鳖盖是鄙视的,对小鳖盖的价格也是鄙视的。
四环过去,路边坐马扎的老头说:“看看,小鳖盖就是亮,跟狗舔的一样,小面包没法比啊,怎么擦也灰头土脸。”
小面包的主人一语双关:“那小鳖盖有两个屁股眼放屁,把咱这好山好水给熏臭了。”
奥迪在村东一户人家停下,和王大胖子的小卖部同在一条胡同里。王大胖子探出脑袋来,看见一个穿驼色羊绒大衣笔直西裤的女人走下车来,她身材高挑发髻高挽,举手投足间一派贵气。接着,有人从车上开始往家里搬东西,一趟又一趟,吃的喝的用的。
王大胖子压低嗓门对他那正在门前地上筛豆子的老婆说:“快看,陈小梅回来了,她带来的东西,比咱家小卖部还多。真有钱!她家老太太都那么老了,能吃几口饭啊。”
王大胖子的老婆从筛子里检出几块小石头,垂着眼皮说:“老太太吃不了,老太太还有儿子,儿子还有孙子,你操什么心,反正又不给你吃。”
王大胖子说:“太平年代不公平啊,咱们累死累活一年到头就挣那点钱,人家嫁个当官的就吃香的喝辣的。”
王大胖子老婆又从筛子里检出几个烂豆子,恶狠狠扔出去:“你这么说是为我抱打不平,我嫁了你等于一天到晚卖到地里去了,一年到头不得空,你看我这双手,粗的跟砂纸一样,人家陈小梅的手,估计软的跟面条一样。你看陈小梅的脸上锃明瓦亮的,哪像我跟没了水分的橘子皮。哎,看来女人能干不能干不要紧,要紧的是找个什么样的男人。”
王大胖子的老婆在某些小情绪来潮的时刻经常把自己缩成抱窝的雀,这回,雀聒噪了很多。
王大胖子心知肚明男人的坏德性,他在女主外男主内的夫妻生活里修炼了好脾气,此生最擅长的运动是哄老婆热爱劳动:“我觉得你嫁的还行,你老头孬好是个超市经理。”
王大胖子和他老婆并不知道陈小梅嫁了什么样的男人。只知道她男人本事不小,陈小梅以前在很远的地方不经常回来,近些年回来的次数多了,每次回乡,都是专职司机开车来送她。
村里人也不知道陈小梅的男人是什么样的量级,有人说十万,有人说百万,有人说千万,有人问:“千万吧?还配个奥迪车?十万肯定是芝麻粒,撒撒水就没有了。”
陈小梅回娘家通常刮一阵旋风一天来回,因为专车方便。这次,她住了一晚。
吃罢晚饭,他哥哥说:“明年咱的房子也得拆了,统一盖楼房,咱家老太太肯定是喜欢这个大院子的,住楼房会觉得憋气。农民总归是要种地,住楼哪像你们城里人方便,我去问了问,咱村据说要盖几栋别墅,有两套宅基地的才有资格买。”
陈小梅是知道的,老太太对楼房的感觉就是个鸡笼子,一平米和一百平米的区别就是小鸡笼和大鸡笼。陈小梅住着很大的鸡笼,老太太住个十天八天就要逃出来。她也知道,她哥哥有什么困难,总是打着老太太的旗号开口的。
她问:“可是你只有这一个宅基地,上哪弄俩来?”
哥哥说:“村西有户人家得了癌症,快死了,他姐姐在张罗着卖房子,那么大的院子加四间大北屋才要六万块,估计是怕人死房子村里收回去一分钱也捞不着了,所以现在贱卖。”
陈小梅淡淡说了句:“好,明天上午你带我去看看房子。”
秋天属于蔚蓝,偶尔阴天全世界昏暗。陈小梅越往村西走越觉得有些东西似曾相识。她记得原来的胡同口有棵歪脖子老槐树,中间被雷劈出一个洞来,她小时候钻过树洞的。树下有口水井,据说和老槐树同龄,始建于清初。她来担过水,水桶掉到井里去,有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桶捞上来。可是,几十年过去,房子拆了又建,老槐树和老井都已经不知所踪,她这一走动,如西风掀动旧书页,过往忽明忽暗。
她走进一户人家,院里的大笨狗跳起来,汪汪几声,又趴在树下一动不动了。那只狗老得没有力气虚张声势了。
李大发的二姐是认识陈小梅哥哥的,但是他身边跟着的那位打扮不寻常的女人她有点眼生,她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总是嗅觉灵敏,二姐朗声道:“哎呀,这位肯定是你妹妹吧,早就听说你家出了位贵人,今儿一见,果然贵气逼人。”
她对自己的用词深感满意,秀才老婆果然不同凡响。
陈小梅礼貌地笑着,淡淡打着招呼,不多寒暄。
二姐看见陈小梅哥哥手里提着的牛奶和香蕉,说:“哎呀呀,还带这么多东西来,你们真是有心人。”
别的来看房子的乡亲也有提着牛奶的,那牛奶的名字就叫猛牛,有的也提着一箱八宝粥,八宝粥的名字叫笑哈哈,还有鸟巢的豆奶粉,小白兔的奶糖,青鸟的钙奶饼干,这些礼品都是来自王大胖子小卖部。
秀才的老婆一眼看到牛奶的名字,是新闻联播后做广告的那个大牌子,秀才说广告费一秒一亿。二姐不知道一亿有多少,秀才说一亿是天女散花,但天女从未散过花。二姐心底油然升起一种新闻联播的自豪感。
哥哥说:“我来看看病人,顺便看看房子。”
二姐明白客人登门的目的,欢天喜地把兄妹俩领进那间有着尿骚味的房间。自从房子成了香饽饽后,李大发房间的尿骚味明显小了,二姐经常替换李大发身下的旧衣服,怕的是买家差评。床上的病人是个展览品,专供人们叹上几口人生无常的气然后奉上几滴虚假的眼泪,一转身,我们切入正题。
进房间前,二姐提醒客人见到病人不要提房子的事。大家都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仅嗅觉灵敏还心知肚明。
二姐对躺在床上的李大发说:“老五,有贵人来看你了。”
别人来她都是用客人这个词,今天说贵人时她喜气洋洋的。
三人填满狭小的房间,怕一转身屁股扭不过来,二姐报幕完毕知趣退场。
陈小梅站在哥哥身后,她是一部黑色电影中的女配角,台词甚少可有可无,足够兴趣旁观主角的层层表演。
她看见床上病入膏肓的主角在电影里艰难睁开眼,特写是一双大眼睛,眼眶幽深,吞没了光。脖子上两个大肉瘤是最有生命力的地方,一说话就如邪恶的大苹果颤动。
窗外树上残存的叶子无声落下,房间里有淡淡的尿骚味,配角的心头微微颤动了一下。
哥哥说:“李大发,我看你气色还不错,等你好了,去我家喝茶去。”
李大发?
哥哥说出这三个字,像飞过一根银针忽然扎到陈小梅看戏的心里。
她在富太太的位置上被人当佛供,岁月酿酒,俯视众生。她看穿哥哥打着老太太名义谋私利的小把戏,但母亲牌位高悬,她乐于成全一切有利的供养。她甚至都不屑问是谁的房子,只是履行幕后买家的手续走个过场看看。对佛来说,一平米的鸡笼和一百平米的鸡笼都是鸡笼,一万块和十万块都是牛毛。她离开故土很多年,对如今的人和事有些淡漠。现在,有人说李大发,陈小梅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他的大眼,他的隐约的浓眉。窗外依旧阴霾,风吹旧书哗啦啦响,心里的光千道万道透进来,眼前将死之人忽然鲜亮。
陈小梅站在哥哥身后,她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怕一说话就像颗颗滚落的珠子。
李大发和哥哥艰难地说着什么,哥哥什么也听不明白,很快连客套话都懒得说了。
陈小梅偷偷擦去泪水,示意哥哥出去。她反客为主,在黑色电影里情不自禁。
二姐已经准备好了茶水,一场关于买卖的茶话会只等主角到场。她哥哥名正言顺脱身。
陈小梅走到床边,俯下身来,没有台词。李大发微微侧着头,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和电视里的甄嬛有几分像,莫非是甄嬛从黑龙江卫视里走下来了?聊斋里有狐仙变成女子和穷书生生活在一起,这是李大发熟悉的故事情节。他记忆的井绳找啊找,谁的水桶掉到深井里去了……
黑色电影里,反客为主的女人像抚慰婴儿一样把李大发的被子往上揪了揪,盖住他露出的肩膀。
然后她说出第一句台词,滚落一大串泪珠子:“大发哥,我是小梅,你的小妹。”
李大发的眼珠停止了转动,片刻,忽然是一汪浊水蓄满眼眶。
三十多年尘与土,几千里路云和月,竟然是在这样的背景里见面!
……
外间,传来二姐和哥哥的说话声,偶尔夹杂着买卖成交前各打算盘的笑声,一场关于交易的聊天相谈甚欢。
也许人在皮囊生病时过往的沉渣才会全部泛起。李大发记忆的井绳经常搜寻的,原来就是那只丢失的水桶。
三十多年前,扎着长辫子的陈小梅小小的肩膀挑着大大的铁皮水桶,去老槐树下的老井打水。因为个子还没长高,扁担的钩子总是挽上一截,以免水桶拖地。她摇啊摇,她的水桶忽然脱了钩,掉到井底去了。
少年李大发也来打水,他的个子也没长高,扁担的钩子也是挽着的。李大发趴在井边,拿着井绳摇啊摇,井绳上的钩子终于钩住了水桶的把。李大发帮陈小梅救了水桶,免了挨打的命运。
陈小梅觉得李大发是个发光体,比自己的哥哥还厉害。
有一天,村里的大喇叭忽然大声吆喝:“全体村民吃了午饭都到大队门口集合,有个投机倒把分子今天要游街。”
于是村民早早吃了午饭,大队前挤得水泄不通。
李大发在人群里像条泥鳅钻来钻去,终于钻到前排。一辆拖拉机突突着黑烟缓缓地驶过村子里最宽敞的大街,拖拉机后斗上,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低着他剃成狗啃的光头,脖子上挂着一长串带土的花生,在拖拉机的颠簸中,身子也摇摇晃晃如风摆落叶。
人们笑着挤着指点着议论着,像看一场热闹的猴戏。人群中有个小姑娘哭着跑出去,有人说:“陈小梅的爹是个三只手,偷生产队里的花生,罪有应得!”
拖拉机突突着在村里转了一圈,广播喇叭里又大嗓门说:“为了提高广大群众的思想道德品质,明天三只手将要到镇上去游街,镇上的街道很宽很长,要让他出尽丑。”
第二天,拖拉机载着三只手,要准备去镇上给广大人民群众上思想政治课了。可是,拖拉机突突冒了一串黑烟就偃旗息鼓,驾驶员拼命摇把子,这个无比珍贵的家伙岿然不动。
有人说:“轮胎扁了。谁给轮胎放了气?”
另一边的土坯墙头上,少年李大发拿着弹弓,对着树上的一只婉转唱歌的麻雀打过去,麻雀扑棱一声从树上一头栽下,它的歌唱生涯从此止步。
少年李大发,把拖拉机的轮胎放了气,陈小梅的爹,没有去镇上游街的机会了。
长大,你我都在长大。
李大发和赵有财去县城当建筑小工的时候,还有一个女孩子也跟着外出打工。那女孩子就是陈小梅。
陈小梅宿舍前晾衣绳上经常晒着李大发的军绿色的褂子,卸砖的工地也有一个女孩子的身影,李大发和赵有财闹翻,她也不和赵有财说话。
人家说陈小梅是李大发的跟屁虫。李大发把陈小梅当成不懂事的黄毛丫头。
两个人都有着明亮的大眼睛,很多人以为他们是兄妹。
长大,你我都在长大。
骚动的青春,无处安放。酷夏,有人说:“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去河里洗澡,今晚好月亮,咱们去看姑娘!大姑娘比发面饽饽还馋人。”
那个年代,发面饽饽是稀罕物,他们以煎饼咸菜为生。大发面饽饽的香气,诱惑着年轻的李大发。
河两边是茂密的柳树林,它们向着河中间斜斜生长,彼此遥望,长年累月,以植物的灵性谈一场含蓄的恋爱。李大发爬上一棵柳树,夜色浓密的柳枝做了伪装。环视四周,他的同伴好像没有来。
月光银白,环肥燕瘦。忽然,柳树上的人就看见了一个姑娘像美人鱼一样跃起,美人鱼矗立在水中,仔细地给身体擦着肥皂。
她长发如瀑,腰身细致,皮肤如月光瓷白。
李大发一下子想起腊月里过新年,她母亲一掀锅盖,一锅大白饽饽热气腾腾扑向胃里穷山恶水的他……一直在他身边的黄毛丫头,何时长成大白饽饽了!
柳树上的李大发血脉偾张成蛤蟆,差点一头栽倒河里去。他混沌的青春就在那一夜哗啦啦启蒙。大饽饽只有逢年过节能吃到,他再也无法忽略身边的美。这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好的女性酮体。此后长入他梦里,为她一念起,此生终不悔。
春天的麦地,麦穗意象饱满,与大饽饽距离很近。陈小梅一溜烟跑来,她怀里抱着一大堆开花的麦蒿。麦蒿和麦子一样高。
好看的姑娘星眸忽闪:“大发哥,我将来要嫁给你啊。”
贫穷的小子诚惶诚恐:“我家房子太破了,我要挣很多钱,腰缠万贯脸贴金,敲锣打鼓来娶你。”
火车向前,一个去东北,一个在故乡。李大发的记忆里总是想象一个女孩子的辫子迎风舒展,追着火车在跑。其实,陈小梅没有去送他。
每一列火车,都意味着离别。
我们如何拼命,都拼不过命运。东北早已不是遍地黄金,李大发的大哥闯关东时能混个温饱,到了他这里,混了温饱还要混个钱。砍倒无数棵大树他依然囊中羞涩,他的老婆本不知道何时攒够。
而那句我将来要嫁给你的誓言,也像北国的夏天短促而过经不起推敲。陈小梅写信来,她要嫁给一个志愿兵了。那个年代,嫁给志愿兵意味着一步跨进另一个阶层从此过上另一种幸福生活。
麦子和麦蒿那么相像,混在一起几乎看不出来。少年诺言,也许戏言。李大发当了真。他的青春,在东北的大森林在长白山的煤矿,如同喂了野狗一样,永远回不来了。
想想,他跟最美丽的女人谈过恋爱,跟最勇敢的女人一起生活,跟最勤劳的女人一起过日子。
男人的故事书叙事宏大心猿意马,有些雄性人生,拥有过这世上最珍贵的雌性资源,了无遗憾。
李大发感到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