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油老婆养的老母猪终于生产了,属猴的和属猪的夫妻真是完美搭配,异常旺财,老母猪一窝生了十二个小猪仔,比预期的还多两个。可惜,第二天被两头公猪各踩死一只,刘油老婆火冒三丈,拿木棍将两公猪一顿胖凑,打得它们嗷嗷直叫。她感叹说:“当爹的就是不如当娘的对孩子上心。”
于是,她把猪仔们那两个不称职的爹给卖了!
大白天的,李大发听见刘油家公猪的惨叫声。
夜里,刘油老婆的蝙蝠耳朵,又听见李大发发出的叫声。
杜冷丁很快打完,疼痛又像野火燎原。他想去撞墙,但是没有力气站起来。
他还是每天早上让大姐和二姐给他洗脸,以便来人看他时,他还有那么一点体面的意思。
但是,来看他的人越来越少了。
他的大外甥从县医院空手而归,杜冷丁已经买不到了。医院最近换了新院长,新院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其中一把火就是创建省级文明医院。于是方方面面在整改,李大发的住院记录里,十年前的资料居然被掉了出来,资料显示,他开过杜冷丁。
大外甥说:“你以前在县医院住过院?我咋不知道呢,还开过杜冷丁,是你自己用吗?医院怀疑你是吸毒的,不给开了。上次那些证明也没用了,我再想想办法看。”
故事像突然脱了井绳掉到井底的水桶,没有沉底。现在,李大发没有精力和能力把那只水桶打捞上来给大外甥看了。但是,在失去杜冷丁带来的疼痛里,他的记忆是井绳,飘来荡去探到了那只水桶。
十年前大雾弥漫的早晨,医院的救护车里抬下来一个女人。躺在担架上的女人看起来瘦成一把,像个还没发育的孩子。
女人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
她的脊椎骨断了。
那个大雾弥漫的早晨,一辆三轮蹦蹦车蹦跶一会儿屁股就冒出一阵浓黑的烟,烟纠缠在雾里,被强势的雾吞噬。人们管这种蹦蹦车叫三蹦子。三蹦子车厢边缘坐着一圈包着头巾的女人,女人们的手抓着车沿,身体还是摇摇晃晃。鸡鸭多的地方粪多,女人多的地方话也未必多,她们要去二十里地外的一个叫姜村的村庄,姜村顾名思义,集体种姜。到了收姜的季节,种姜专业户们就雇外村的农民来干活,中午管一顿饭,一天下来还能挣二十块钱。
三蹦子冒出的浓烟和浓雾正在谈着暧昧不清的恋爱,一辆大卡车强势介入,为躲避第三者,三蹦子司机猛打一把方向盘,车身就斜向路边的沟里……一车人像甩出去的包子,四散零落。体重最轻的一个包子,受伤最重。
中午时分,一个男人来到病房,三步两步就到了女人的床前。女人见到男人,像个小孩子嘤嘤哭起来。男人轻轻摸着女人的手,柔声说:“别怕,别怕,有我在。”
那一夜,病房走廊的地上满是烟头,男人一夜抽掉了两盒烟。平时他是两天抽一盒的。香烟是最便宜的小金鱼,小金鱼由八十年代的二毛三涨到一块两毛三。
春天,男人种了五亩地的西瓜。西瓜到了上市季节,瓜价跌得让人心慌。最后到了八分钱一斤。满地西瓜喜人,太阳晒得要炸开。炸开的还有人们奔走相告的消息:西瓜杀人了。一位老头的身体像一块破幡,吊死在自家瓜棚上。
男人卖掉西瓜,算算用的农膜化肥浇水费用,八分钱的瓜价当然不足以承载,赔掉不止一个腚。但是男人说:“庄稼不收年年种,这茬不好那茬好。为个西瓜就上吊,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呆鸟。不过老头子都六十多了,也该死了。过去六十不死还活埋呢。”
霉运像阴雨天,总是要涟涟而来的。女人要手术,手术要交三千的押金,除了押金还要准备别的医用开销。突如其来的巨款是一场阴雨绵绵,泡汤了他的乐观主义,抽十包小金鱼也无济于事。
在一夜抽掉两包小金鱼后,男人心疼他的两块四毛六,但是办法也曙光乍到。他卖掉屯了三年的小麦,杀掉那片长了五年杨树林。他揣着一兜子钱腰杆笔直地走进医院大门。
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写着手术注意事项,男人看了,他觉得医院太罗嗦不爽快不地道,他暗自总结了纸上的中心思想:手术很危险,危险须自担。他平生第一次在家属那一栏里签下自己的名字——李大发。
杜冷丁这东西,也许就是在那次手术里被稀里糊涂用上的。若不,结账时的费用怎么又像炸掉的西瓜,给了李大发一击。
偷渡女人离去之后,李大发的感情生活像夜里十二点的电视节目,雪花一片。月老来牵了几次线,线又断了。他一表人才,除了穷点没有任何问题,任何问题归根结底就是穷。
他在情爱的集市上,一不留神成了晚市的萝卜,等着人挑挑拣拣。
比如,王大胖子给他介绍过邻村的寡妇,带着两个儿子。相亲过后李大发领着寡妇和她的小儿子去赶集。
寡妇说:“最近我老是上火,你看我的舌头有多红,苹果是败火的好东西。我买点苹果吧。”
卖苹果的老头有两个苹果篓子,一个篓子里苹果水灵的像十八的大姑娘,一个篓子里苹果又小又蔫还有烂疤,同一片果园,不同的姿色,好像不是一个娘生的。
寡妇去挑十八的姑娘。李大发说:“大苹果就是水分多,水分多了就不甜,小苹果人称智慧果,大人吃了败火小孩吃了聪明,就像一个娘生的孩子,傻大个多是憨憨的,生得矮小的就是聪明。不信你挑点这篓子里的试试。”
寡妇想到自己的大儿子就是傻大个,学习全班第一,倒数。她的小儿子长得像个小猴子,机灵可爱,深得她喜欢,她觉得李大发说得有道理,于是转手到小苹果篓子里去挑。
称好苹果,寡妇掏了半天的钱,也没掏出来,她说:“哎呀呀,口袋多了就是不好,你看我这记性,不知道放哪个口袋里了。”
于是李大发就掏了钱出来。他喜欢胸前有口袋的衣服,贴着心脏的位置,心脏时刻警惕着小偷的手,所以,他从来没有丢过钱。
寡妇的小儿子说:“妈,我想吃猪肝,我想啃鸡爪。”
太阳晒得熟食油光可鉴,卖熟食的男人满脸油光光,寡妇的小儿子在熟食摊前狠狠地咽着口水,声音很大,寡妇也吞了下口水,李大发也吞了下口水,但是俩大人的口水都是偷着咽的,没有声音。
卖熟食的男人切了一小块猪肝给寡妇的儿子尝尝,寡妇的儿子馋虫就被勾引出来,于是儿子又说了一遍:“妈,我要吃猪肝,我要啃鸡爪。”
寡妇对卖肉的男人说:“来一块猪肝,五个鸡爪。”她声音响亮。
卖肉的男人高声说:“好嘞!”于是拎起一块大猪肝来。那个好字的腔调,仿佛二踢脚突然上天又唰地入地。
李大发说:“猪肝好像不新鲜了,你看颜色有点发黑了,唉唉唉,老板你慢些,花钱是小事,别把我家孩子吃坏了肚子。我看这块颜色匀称,好像是新出锅的。哇,还有香味呢。”
李大发用肉钩子勾出一小块猪肝,果然颜色艳丽,对比那块大的,猪肝的尖部有点发黑了。寡妇点头表示赞同换了这块小猪肝。
李大发说:“我看这鸡爪子也不新鲜了,怎么全是皮啊,难道这些鸡整天去赛跑,把爪子都跑瘦了?这样吃皮有啥劲,不如改天买只鸡炖炖吃,一锅黄黄的鸡汤还有两个大大的鸡腿。”
说完,他自己又偷偷地咽了口水。
寡妇一想到有鸡吃,于是在吃鸡的憧憬里把爪子撤出购买大计。
掏钱的时候,寡妇又像模像样地掏了半天,当然什么也没掏出来,李大发心脏的位置敏感地动一下,还是把钱掏出来了。
寡妇的儿子真是机灵,走到玩具摊前,寡妇的儿子说:“妈,要买枪,打坏蛋。”
寡妇的儿子真是机灵,走到卖气球的跟前,寡妇的儿子说:“妈,我要一个气球,我要上天看看月亮里有没有小白兔。”
寡妇的儿子真是机灵……寡妇的儿子一机灵,李大发的心脏位置,就激灵了一下。
寡妇的儿子终于不机灵了,他拿着战利品一路玩着。
但是,轮到寡妇说了:“哎呀呀,这块小花布真是好看,李大发你看我做个褂子穿好看么?人家说越老越穿花的,我还没太老,穿个小花的褂子应该好看。”
寡妇把花布披在身上对着李大发笑着,李大发看到阳光里的女人活泼生动。天下女人无论丑俊,她们在心爱的男人面前都有返老还童的本领。他觉得这女人的确不太老,除了眼角的皱纹像蜘蛛网外,这寡妇是有几分姿色的,花布披在寡妇身上,又多出几分姿色来。
人说秀色可餐,但是,李大发的胃没什么动静,心脏怎么又激灵了一下呢?
第二天,李大发去王大胖子的小卖部,对媒人王大胖子说:“你跟寡妇捎个话,我李大发配不上她。我就挣那点钱,她自己花钱不要紧,她小儿子还要花钱,她大儿子还要花钱。平时花这些小钱也不要紧,两个儿子长大了要娶媳妇,一个儿子盖四间大北屋,两个儿子就是八间大北屋。八间大北屋不要紧,娶媳妇还要彩礼钱,还要请客钱,我这把老骨头就是砸吧砸吧卖了,也出不起这笔钱。花这笔钱不要紧,将来儿子娶了媳妇,肯定觉着我这后爹碍事,指不定把我撮到墙头上去谁也不养老。你告诉寡妇,昨天赶集买的东西就不算钱了,好歹人家也跟我到集上走了一圈,人家还以为我有老婆有孩子呢。是我配不上她。”
李大发喜欢吕剧《李二嫂改嫁》和《墙头记》,以寡妇花钱的大手脚,看起来绝不像会持家又贤惠的李二嫂。但是他预见自己未来的命运,很可能被寡妇的傻大个和机灵儿子联合撮上墙头,上演新版墙头记,所以,他打了退堂鼓。
王大胖子一五一十跟寡妇汇报了下。寡妇咬了一口苹果,一口吐了出来,原来苹果里有个小虫子盘踞着,寡妇的利齿把小虫子咬成两半,虫子的汁液和着苹果的汁液,酸甜苦辣大集合,让她连吐两口。她说:“看他那抠样,一辈子娶不上老婆,天生光棍命。”
有句话说:千万别得罪女人,有些女人会让她恨的男人一辈子没好果子吃。雅一点,就是孔老夫子那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寡妇在她的一堆苹果里吃出第五个虫子后,她的嘴巴更加上火,于是就成了大喇叭,于是周围村庄的很多大姑娘小媳妇都知道:“有个叫李大发的,是个抠门的老光棍,给女人掏钱的时候,手都哆嗦。”
那时候,他还不太老,名声在时光里暗淡,日子也在时光里独自衰老。
有人不在乎这些传言,或者,她听不懂本地方言,一个四川女人终结了李大发的单身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