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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万事俱备,只等人死

    二哥从天津火速赶来,大哥还在佳木斯没回来。二哥看见曾经壮得像头牛的小弟,如今骨瘦如柴气息奄奄,他流下了老泪。他把手里的麻花摇晃得像拨浪鼓:“给你带来了好东西,正宗十八街麻花。”

    李大发从喉咙里送出几个字:“吃不了了。”

    他二哥便拿刀把麻花拍碎了,和着牛奶煮了,凉到温热,把李大发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像怀抱婴儿一样。

    二哥舀了一勺麻花糊糊送到小弟嘴里,李大发感到了香甜的滋味,他努力下咽,那条被妖怪堵死的山路终于开了一点缝,麻花糊糊像小溪流一点点地流进胃里。李大发感到一丝热乎气,他二哥说:“你快好了,你看都能吃饭了。”

    晚上大姐和二姐都在,一家人包了饺子。地里的白菜还没卷好,就被二姐拔出来,把白菜帮子扒了,剩下小小的菜心,白菜饺子是李大发最喜欢吃的。

    因为麻花糊糊吃了三勺,李大发倍受鼓舞,但是,一个白菜肉饺子,他吃了足足有三分钟。吃完了,仿佛吃下的不是饺子,而是一个孙悟空,他的肚子里翻江倒海。

    二哥跟两个姐姐商量:“能吃下麻花糊糊是回光返照,真是快不行了。你们看看,该准备下后事了,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要处理的,好在他明白的时候,有个了结。”

    大姐说:“还有三亩地,一包十年,还剩六年,不如先卖了吧,真要不行了,肯定会被收回去,不如卖点钱打发后事。”

    二姐说:“还有一片树林子,白杨树,都杀了吧,现在卖不值钱,要是等着人不行了,左邻右舍抢了去,他还不气得从坟里爬出来。”

    大姐去给李大发说了这些意思,李大发点头表示同意。

    卖地卖树的事交给二姐和二哥操办。大姐年纪大了,回家歇息去了。大姐真是家中老大,二姐却是排行老四的。

    卖地的契约拿来了,是二姐夫这个初中文化水平的秀才用毛笔写好的。李大发看了白纸上的黑字:一亩地一年二百块钱,三亩地六年承包金额一千八。他皱皱眉头:“太便宜了。”

    他看见落款上赵有财三个字,脸抽搐了一下,像拧着的天津大麻花一样,他那老鸡皮的手准备要撕掉这份契约,但是双手拿着纸忽然剧烈抖动,他的嘴里发出的声音像怪物一样可怕:“不卖!不卖!”

    说着,他忽地立起身,从床上稳稳落在地上,他穿的棉线秋衣秋裤松松垮垮,仿佛只剩骨架一样,但这副骨架无疑是愤怒而有力的,他挥着土地契约,大喊起来:“我就是死了,也不卖给这个王八羔子!”

    赵有财是他一辈子的敌人!

    两个人的仇恨起源于他们都是小青年的时代。两个身强力壮的小青年一起去县城当建筑小工,一天八块钱。傍黑天收工后,有时候还有一份红砖卸车的小差事,工钱另算,卸一车砖五毛。李大发有力气,一毛也不漏网。赵有财喜欢收工后去县城大街上假装城市青年游荡,偶尔睥睨涂脂抹粉的城里姑娘偷着骂声骚气,因此卸车这活十回有八回是不干的。记工的老头老眼昏花,把来自同一村庄的两个穷小子各取一字,组成发财,哥俩好不分彼此。

    到年底发钱,李大发的砖钱就到了赵有财的腰包里。李大发眉头拧成疙瘩,他辛苦卖命赚钱,到头来忙的比闲的拿得还少。

    李大发顺藤摸瓜找到赵有财那里。赵有财属貔貅的,只吃不拉,他的卖命钱自然是追不回来的。

    后来,两家田地相邻,秋收过后重新耕地打地梗,赵有财家的地梗,就扭着秧歌到了李大发的地里来,等于侵了李大发的地。两人先是动嘴,赵有财骂李大发是光棍讨不到老婆,李大发骂赵有财生了三闺女是绝户头!骂到兴头上难免擦枪走火,有一次两人在地里滚成泥猴子,李大发给赵有财嘴巴里塞了一把土,赵有财给李大发嘴巴塞一把土,正在你来我往互相吃土的时候,村长一声大喝:“地里的土是公共滴,吃多了一人罚二百五!”

    战争结束后,两家老死不相往来。现在,他快要死了,他的地居然要卖给死对头!让他使劲吃土!

    他指着二姐骂:“你要是卖给那个王八羔子,我现在就一头撞死,你们正好给我收尸。”

    他指着二哥骂:“你这么多年不在家,连个横竖都不懂了,不懂横竖你鼻子下面没嘴吗?你来是准备给我收尸吗?”

    他说这话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晰好多倍。因为生气,他脖子上的肉瘤一颤一颤的。

    二哥从来没见过这阵势。小时候他是经常教训这小弟的。现在,他的小弟要死了,天也变了。

    他想到自己大老远回来,路上倒汽车五次,外加一次蹦蹦车才到这个小山村来,没想到遭遇这暴风骤雨的待遇,满腹委屈没法给一个将死之人理论。于是,他转身就走。

    他刚出了村子就下起小雨,路上遇见一个赶牛车的老头,老头让他坐到牛车上来,给他一块塑料布遮着头,牛车吱吱扭扭载了一段路,要往另一个岔路口而去。

    二哥下了车来,跟老头千恩万谢,说:“你哪天到了天津就去找我,我不在市里,在郊区静海县,你知道当年的大邱庄吗?我们村离大邱庄三十里地,风水很好,我请你吃饭。”

    然后,他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一个人走了五里地,他越想越委屈,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要到镇上大姐家,要大姐给他讨个公平。

    到了大姐家,他发现自己鼓鼓一肚子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才想起自己甩着十个胡萝卜来串门来了,很不好意思。

    他只好如实相告卖地的事情。她大姐说:“老五都是要入土的人了,还计较啥,不如顺着他的意思来办。他把地看成自己养的闺女,怎么着也得许个好婆家。”

    他把路上遇见赶牛车的好心人告诉大姐,大姐夫发话:“你心眼真实在,他这辈子就是赶着牛车拉着金银财宝,估计也到不了天津卫了,就是到了天津卫,牛车马车汽车先把大路堵死,也到不了你那宝地了,你那顿饭就省省吧。”

    二姐很气,但她不能跑,她跑了就没人管这个小弟了。

    二姐只好退了赵有财的契约。重新找了东家,新东家是村东开小卖部的王大胖子,王大胖子有个能干的老婆,一天不干活浑身皮痒痒,她家的五亩地是对她超凡干活才能的蔑视。

    王大胖子亲自跑来签合同。此时李大发重新躺在床上了,他像一个撒泼耍赖的癞皮狗摊在那里,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看见王大胖子,他很想满意地笑笑,但是脸上的皮皱成破网,不能花开灿烂地配合他的想法,他只好龇了龇牙。当年,在他穷到分文不剩的时候,王大胖子就敢赊给他油盐酱醋和老白干。他觉得,王大胖子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看见李大发的样子眼眶红了,他使劲吸了吸鼻子,终于没有掉出眼泪来。王大胖子签了名按了手印,李大发也颤颤抖抖地按了鲜红的手印。王大胖子付了三亩地的钱,三亩地的钱是用小卖部的红纸包好的。

    末了,王大胖子又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李大发觉得王大胖子是个文明人,乡下人都不用钱包,怕小偷一把掏了去,但是王大胖子一直用皮夹子,是个讲文明的文化人。

    王大胖子从钱包里掏出二百块,放在李大发的枕头边,说:“这地卖得实惠,多给留二百块,买点营养品补补。”

    轮到李大发眼圈红了。李大发使劲忍了忍,终于没有掉下眼泪来。

    后来,那些杨树,也一并被王大胖子收了去,王大胖子舍不得杀掉,还要等着它们亭亭华盖。

    李大发的心事,算是了却了一些。

    李大发从秋裤边上缝着的口袋里摸索半天,一只手费力地举着一个手绢包成的四方袋,交到大姐手上,说:“这个存折里还有钱,你们拿去,加上卖地卖树的钱,都分了吧。”

    加上卖地和卖树的钱,一共有八千块,这是李大发这辈子的积蓄。二哥坚决不拿一分钱,理由是老五由本地的姐俩照顾,钱也应她们俩分了,家里的男丁都离得远,无权分钱。二哥靠近大邱庄,日子过得接近大邱庄的水平。于是,姐俩各分三千,余下两千留着备用。等人死了后,各种费用由四姐弟共同分摊。

    村长过来探望。对二哥说:“他无儿无女的,死后留个全尸,买口好棺材埋到山上老林里吧,村委里睁只眼闭只眼就行了。”

    村长说这话时没有避开李大发,李大发很害怕自己被烧成灰,他听说过火葬场那个大炉子里,最后装到骨灰盒里的,不一定是自己的灰,想想和别的男鬼女鬼混在一起不清净,他更害怕,特别是女鬼,他活着的时候害怕女人,死了还要和陌生的女鬼在一个小盒子朝夕相处,万一遇上一个不讲理的泼妇,阴间世界简直了无生趣。村长这么一说,他倒放下心来。他动了动头,表示赞同。

    把村长送走了,姐弟仨聚在一起,二姐说:“不行,一定得火化!将来有心眼不好的人往上告状,捅出来事就大了,比如那个赵有财,这次卖地得罪了他,他还能给咱好果子吗?土葬犯法,犯法是要坐牢的,不坐牢罚个三万两万的,你掏还是我掏?”

    几年前二姐村里有一得肝硬化去世的男人,偷偷埋了,被村民检举,刚埋一个月又重新从坟里挖出来,盖上玉米秸,泼上汽油,现场火化了。二姐去看热闹,闻见玉米秸呛人、汽油刺鼻、人油奇怪的味道掺和在一起,她还看见了被烧焦的头颅,两个黑洞一样的地方可能是眼睛……她因此做了一个月的噩梦。

    于是,他们决定,等李大发死了,一定要火葬。反正他死了,反对无效。

    万事俱备,只等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