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来临,长安的天气也越来越冷。
在缺衣少食的年代,每一个冬天对老人来说都是一个考验,许多人一觉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
天亮了,今日本是大朝会的日子。
可陛下生病不朝,却同时召见太子和朝中几位重臣。
天气好冷。
七郎紧了紧身上的官服,尽管里面穿了厚厚的毛衣毛裤,还是觉得寒风刺骨。
他是外官,本来不在“朝中高官”之列,但皇帝特召他和三省六部高官一起进宫。
望着巍峨的宫殿,七郎觉得双腿如灌铅,每一步都很重。
皇帝穿戴整齐,坐在寝殿的榻上。
即使是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仍要保持帝王的尊严。
史书都称赞皇帝英姿勃发,美男子什么时候都注重自己的仪容。
他将太子召到榻前,温和地嘱咐:“你要以历代圣贤明君为范,不要效仿朕。朕自登基以来,所犯过失:锦绣珠玉不绝于前,宫室台榭屡有兴作,犬马鹰隼无远不致,行游四方供顿烦劳。”
“这些,你都要引以为戒。”
“长孙无忌、褚遂良……”皇帝一一点着名,最后目光掠过七郎,“赵全,皆国之栋梁,你要继续重用。如今天下太平,你要爱惜民力,不可好大喜功。”
太子悲伤而惶恐,哽咽地说:“父皇,您好好休养,不必着急说这些。”
皇帝拍了拍太子的手:“国富民强不易,这天下交给你,朕很放心,我儿当为尧舜!”
这是他选中的继承人,是寄以厚望的佳儿!
皇帝又召重臣上前,一一交代了十几条事,最后说:“丧事从简,不必过于靡费,不必陪葬奇珍异宝,以免招惹盗贼。”
“新君灵前继位,再昭告四夷。”
…………
殿内早已哭成一片,七郎跪在最角落的地方,眼泪夺眶而出。
皇帝的声音响起:“赵全,你是朕的应梦贤臣,与太子自幼相识,朕望你辅国安民,与新帝君臣相得……”
他这辈子太寂寞了,希望儿子能有一个相得一生的臣子。
七郎哭着应诺。
他哭得那么狼狈,却没有声音,衣襟全部湿透,整个人都浸泡在悲伤里。
过了不知多久,皇帝交代完所有的事,含笑闭上了眼睛。
一代大帝,即使驾崩也是从容、安详。
孙思邈在侧,带着一众御医极力抢救,却也无力回天。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希望世间真的有灵魂,人死之后能到另一个世界。
丧钟鸣起,一层层地传了出去,整个宫城、皇城、长安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皇宫方向下跪哭泣。
一旦山陵崩,来得那么突然,又似乎理所当然。
人生自古谁无死?
这些年,朝中老臣陆陆续续地离世,众星拱卫着帝星,众星陆续陨落,自然轮到了帝星。
旧的时代落幕,新的时代开启。
不管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所有人都哭得肝肠寸断。
哭过之后,长孙无忌、褚遂良等托孤重臣出来主持大局,礼部安排丧仪,太子灵前登基。
那位千古一帝,从此就被称为“先帝”了!
新帝被立为太子已经好多年,最近这几年,已在大行皇帝的授意下参政,身边早已聚集了许多拥戴之人。
这一次帝位的更迭,竟是几十年来难得的平稳过渡。
新帝继位,哀告天下。
长安城的百姓纷纷换上素衣,家家有哭声。
七郎作为外官,没有参与安排丧仪的事,按礼仪祭奠先帝后,回到了家中。
赵老汉和周氏也换上了素服,神色哀伤……他们没有见过先帝,却认定先帝对赵家有大恩。
赵家这样的庄户人家,竟有好几个儿孙当官!
周氏乡下妇人,竟也能封诰命!
周氏拉着七郎的手,无声地安慰。都说“万岁”,她一直以为皇帝真的能千秋万岁。
七郎也是默默不语。
赵老汉终于知道,自家幺儿最近的“心病”是什么。
他拍了拍七郎的肩膀:“你不是神仙,这不是你能阻止的,不要难过了。唉,太子……哦,皇帝现在想必也很伤心,你有空去安慰安慰他。”
以己度人,赵老汉觉得新帝没了父亲,会很伤心。
没了父亲的孩子呢!
七郎“嗯”了一声,对爹娘说:“你们也别难过担心,快过年了,新的一年会改元,仍然是太平盛世。”
太子是没爹的孩子,所幸自己爹娘还在!
骆宾王说得没错,像他这样父母双全的,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七郎回到自己的屋前,听到小孩子的笑声。
喜儿仰着脖子,脆生生地说:“鹅鹅鹅……铁锅炖大鹅。”
“是曲项向天歌!”董月明纠正。
喜儿笑嘻嘻的:“铁锅炖大鹅!”
董月明扶额……明明不久前还背得好好的,被盈盈捣乱故意念错,喜儿就被带偏了。
正儿还小,也跟着“鹅鹅鹅……”
七郎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心中的寒冰渐渐融化,仿佛春暖花开。
眼尖的喜儿先发现了七郎,从榻上跳下,迈着小胖腿跑了过来:“爹爹,铁锅炖大鹅!”
七郎接住女儿,笑着说:“现在不能吃大鹅。”
国丧期间,举国皆哀,不得饮酒食肉。
当然,偏远的地方、小老百姓,那是民不举官不究。但七郎是官员,该守的规矩要守。
董月明也注意到七郎,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夫君重情重义,会为先帝病重而得心病,如今不知多难过。
七郎坐在地毯上,神色平静,和往常一样陪娃娃们玩耍,已经看不出悲痛。
男子汉大丈夫,得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能让家人为自己担心。
“先帝大殓,虽有遗命一切从简,还是放了很多珍贵的陪葬品。先帝喜好书法、崇尚二王,放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可惜后人无法一睹这幅字帖的真迹了。
“无子妃嫔,皆要到别庙出家为尼……昊儿媳妇的姐姐,武才人也要出家为尼。”
董月明叹道:“是如此。阿宁哭了好几天,她姐姐十四岁入宫侍奉先帝,那么多年都只是才人。如今风华正茂,却要出家为尼,岂不叫人伤心。”
人与人的悲欢是不共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