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子园大队跟其它地方一样包产到户,实行了联产承包制。农村人并不完全理解啥叫联产承包,只知道包产到户,就是把田地分到一家一户,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生产。
原来生产队交售给国家的公粮还是叫公粮,也有人说交公粮就是交农业税,咱农民不懂啥叫农业税,还是叫交公粮。
林家村生产队原来每年要交三万斤的公粮,分摊到一家一户后,每户也就几百斤,加上包产到户后,每年的收成翻了几个倍,交公粮占收成的比例还不到总收成的五分之一。
林志强是花园村的种田能手,土地刚包产到户,他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在田地里劳作,把种庄稼当作绣花,见田里有棵草就林立马放下锄头,跳进田里把草拨掉。到了收割的时候,他的收成比谁都高,年底打得的粮食,除了上交公粮外,剩下的口粮也比别人家的多。
收成比别人好,林志强交公粮也比别人积极,粮食刚收完,他就把稻子晒干扬净,用小手推车拉到公社粮库交给国家。
在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社会,牲口养得越多,财富就越多。土地刚包产到户那会儿,衡量一家人富不富裕,主要看粮食充裕不充裕,其次才看养的牲口多不多,一年杀了几头年猪。
林志强属于包产到户后刚解决了温饱的农民,他对财富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养牛是为了供三个娃儿上学读书,养猪是为了一家人辛苦一年到头,不但过年有肉吃,平时也有肉吃。
大集体的时候,一家人一年杀一头年猪十分的不容易,因为城里的工人,干部,凡是有城市户口的人,不种地,也不养猪,他们每个月都有一张肉票,一张肉票就可以到食品供应站购买一公斤猪肉。
农民没有肉票,要吃肉就只能自己养猪,不养猪或杀不起年猪的农民,也许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一次肉,只有到了过年的时候,生产队给村民出具一个“未宰杀年猪”的证明,到公社食品组,按人口每人可以买到一公斤猪肉回家过年。
公社食品组是专门杀猪卖的部门,在食品组工作的人是最幸福的,别人需要肉票才能买到肉吃,但食品组卖肉的不需要肉票也能买到猪肉,有时还能吃上不要钱的油渣。
林志强的大姐林志萍的大女儿李桂仙的男人名叫姚天明,是公社食品组卖肉的。林志强上街想买斤肉回家给孩子们吃,只要到食品组跟姚天明打个照面,姚天明等没有人的时候,砍一斤猪肉卖给舅舅,如果有猪油渣,他会包一包不要钱的油渣,悄悄塞到舅舅的手上。
公社食品组卖的猪肉全是农民交上来的肥猪,农民杀一头年猪,必须饲养两头肥猪,一头交给国家,一头自己宰杀。如果只养一头,宰杀之后,一分为二,一半卖给国家,一半自己食用。卖给食品组的那一半要跟自己的那一半一样。
一个猪一剖两半,下刀的时候刀子千万不能偏,刀子一偏,一半多,一半少,食品组就拒收。一个猪只有一个猪头,一根猪尾巴,猪头也要一剖两半,不带猪尾巴那一半,食品组也不收。食品组收的猪肉价相当于小菜价,3毛6分钱一斤。
农户卖给国家的肥猪分为三个等级,一级肥猪一般都在80公斤以上,二级肥猪在60公斤以上,三级肥猪在40公斤以上。但食品公司收购肥猪也不完全按肥猪称重定级,还要看肥猪的肥膘厚度定级,收猪人一般用手指量膘定级,一指肥膘为三级肥猪,二指肥膘为二级肥猪,三指以上为一级肥猪。
一般农户卖给国家的肥猪都不愿多喂粮食,只要达到三级肥膘就开始售卖,收猪人为了收购到肥膘更厚实一点的肥猪,拒绝收购三级肥猪,卖猪农户只有不停地跟收猪人说些好话,反应家里的实际困难,博得收猪人的同情,才能顺利地把自己的肥猪卖给国家。自从地地下户,农民的粮食多了,也不在乎多喂几十斤粮食,一般交售给国家的肥猪都达到了二级标准。
大集体的时候,能养两头肥猪的农户很少,只能先养一头卖给国家,到了第二年,再养一头自己宰杀,不完成交售肥猪任务宰杀的,上报到公社,由公社派工作组下来召开批斗大会,拉来批斗。
包产到户后,农民的粮食多了,农户都想多养猪,多吃肉,但交售肥猪的政策没有变。八九十年代,农村饲养的全是土猪,老品种的土猪长得慢,头年只长架子,二年才开始长肥膘,小猪仔长到一百五十多公斤需两年,养大一头肥猪不容易。
刚包产到户的第二年,林志强见粮食多了吃不完,一下子养了三头肥猪,按国家政策,养三头也只能宰杀一头。林志强见妻子守在猪厩门口给猪喂食,埋怨道:“今年的猪白养了,卖一头给国家也只能杀一头。”
妻子永萍呆呆地看着三头肥猪在猪槽里抢食,半天才“嗨!”地叹了一口气道:“养这三头肥猪全是会枝跟会芳,到迤纳箐割猪草回来喂大的,两个闺女苦一年到头,多余的肉都不得吃,实在可怜。”
迤纳箐是一个苗族寨子,十余户人家耕种几百亩山地,粮食多得吃这完。但迤纳箐不出水稻,一年四季吃的都是杂粮。大集体的时候,迤纳箐的苗族也爱吃大米,把杂粮背到松子园,要跟松子园村的村民换大米,两斤换一斤,没有人愿意用大米换杂粮。
林志强算了一笔帐,500斤大米养不肥一头猪,大米换成包谷,1000斤包谷就能养出一头大肥猪,觉得划算,就用大米跟苗族兑换包谷,一换就换了好几年。苗族是一个最重感情的民族,跟林志强打了几年的交道后,觉得林志强人好,心地善良,非要跟林志强打亲家,把林志强的儿子云光认作干儿子。
跟林志强打亲家的是迤纳箐的村长,姓王,名叫王兴光,跟林志强打了亲家后,每年都要背一个腊猪头来给林志强拜年。
迤纳箐全村人都姓王,林志强一到迤纳箐,一个村的人都管林志强叫亲家。后来迤纳箐出铁矿石,山上到处都在开矿,迤纳箐的苗族越来越有钱,再也不到松子园换大米了。
迤纳租离松子园有十余公里,翻山越岭要走好长时间的山路,林志强的两个闺女在镇上上初中,一到星期天,就到迤纳箐割猪草,早上天一亮就起床到迤纳箐割猪草,迤纳箐整个村都是亲戚,中午就在苗族亲戚家吃饭。
苗族亲戚见林志强家的两个小姑娘在地里割猪草,就炒碗青辣椒,把两个小姑娘叫到家里吃饭。两个小姑娘要吃三碗饭才饱,担心苗族亲戚没有米,吃完饭把背在篮筐里的米拿出来倒给苗族亲戚。
到了放暑假,会枝跟会芳每两天到迤纳箐割一转猪草,母亲守在猪厩门边给猪喂食,正想着两个女儿从十多公里以外的迤纳箐割猪草十分辛苦,女儿会枝跟会芳背着满满的两大箩筐猪草走进大门,直接背进灶房,母亲跟了进去,帮两个女儿背上的背篮接了放在地上。
母亲见女儿会枝背猪草出了好多汗,满脸通红,放下篮筐,走到石缸旁边,拿起灶台上的水瓢就要舀石缸里的水喝,忙制止道:“枝儿,走热了别喝冷水,桌子上有淡瓜汤。”
会枝跟会芳走到桌子边,每人喝了两大碗淡瓜汤就开始吃饭,桌子上没有肉,只有一碗炒青辣椒和一碗炒洋芋丝。
一盆淡南瓜汤,一碗炒青辣椒和一碗炒洋芋丝,还有一锅白米饭,这就是包产到户后,农村人最平常的生活。那时的人们,没有更多的奢望,有这样的生活就已经很满足了,但会枝的母亲却希望两个女儿辛苦了一天有肉吃。
付永萍见两个女儿吃好后到灶房里砍猪草去了,小声对志强道:“他爹,离过年还有三个多月,两个闺女苦成这样,肉都吃不上,把猪杀了。”
妻子说把猪杀了,林志强放下饭碗,将头偏到一边,想了半天才说道:“杀猪,咋杀?肥猪任务都还没交,要是村里的人知道了,上面追查下来,那还得了。”
“他爹,怕啥,你不会说猪病了才杀的,你就太老实,村里好几家都偷猪杀,都说猪是病死的。”
“那就这样,家里还有一罐辣白酒,拿来喂给猪吃,杀小那头,估计有100多公斤。”
到了深夜,林志强把最小的那头红毛猪赶到院子里,将一罐辣白酒倒进洗脚盆端到红毛猪跟前,红毛猪贪食,几分钟就将大半盆辣白酒吃得一干二净,吃完后躺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过了一个小时,红毛猪吃了半盆辣白酒后,任凭你怎么摆弄都毫无反应。林志强跟妻子将红毛猪抬到桌子上,一把尖刀插进红毛猪的胸膛搅动了两下,然后拨出,鲜红的猪血喷涌而出,妻子用瓷盆接完猪血,将红毛猪抬进灶房,用烧开的开水淋到猪身上,猪毛很快就打整干净……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女儿会枝跟会芳下地干活刚回到家,见母亲拿出好多好吃的鲜肉放到桌上,高兴道:“妈,有肉吃,哪来的猪肉?好久没吃过肉了。”
母亲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小声道:“嘘!小声点,别让外人听见,昨晚,我跟你爹偷偷把咱家的红毛猪杀了。”
“偷猪杀”让林志强的儿女们十分高兴,会枝跟会芳冲进里屋,割了几片瘦肉放到灶洞里的木炭火上,火烧肉的香味四处弥漫,弟弟林云光嗅到香味突然冲进屋来,跟两个姐姐抢烧肉吃。
农村出身的孩子,没有听说过“偷猪杀”这个词,只有出生在那个特殊年代的人才知道,“偷猪杀”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