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生，也没有死。
“或者说，除了生死，其它的，都可以在这里得到善待，”吴平戏谑道：“因为他们把生死之外的需要救治的症状简单粗暴地归为一个字，伤！然后，又细致地把伤分为两种，身上的伤和心里的伤。”
林一凡GET不到吴平的笑点，他眼睛四处乱看，实在好奇：“这里明显是个室内主题景观啊！”
从茶色玻璃门进来，整个视野有焕然一新之感，所有关于医院的想象也被完全打破。
口罩那几年，全国人民都对方舱一样有了既定的印象——高高的穹顶底下临时排放的病床，以及聊胜于无的隔断，大家在更高更阔的天花板底下，共渡难关。
眼前这家同样在穹顶下的医院，更像是原乡主题的室内置景。外围是两圈拼接简易房，绕成两个互有进退的半圆，房顶蒙着茅草皮。
中心圈位置，以原木栅栏为线条，划分了数条散步道，每条散步道的尽头是太极图阴阳鱼的样子，它们或横或竖，没有很紧密地贴合，却也在参差中保持一眼望尽的秩序。
每个阴阳鱼的造型都是一个独立空间，放着一张或两张木板凳，着实也只能容一至两个人活动或歇息。而各个散步道和阴阳鱼之前，又恰到好处地点缀着绿植花草，不过繁不至简，入人眼，怡人心。
“喜欢吗？”吴平笑嘻嘻地问道。
“挺好啊！”林一凡实话实说。
“但你们不可能在这里。”
“我们？”
“嗯，你们！在这里的，都是欠债的，而你们，是催债的。”
林一凡被吴平的话噎住了嗓子，心里对这穹顶医院的新鲜与好奇也干巴了不少。
吴平却变本加厉：“严格说来，这医院就是活生生的催收控诉展板，每一个病人都是一张控诉状。”
林一凡：“大哥，你是在帮我回忆当催收员的日子吗？催收也有合法催收和非法催收，屁股不能只坐一边。而且，所有债都是真金白银借出去的，不能因为还不起就成了应该百般呵护的弱势群体，何况，催收员也只是打一份工而已，并不单纯是站在债务人对面的强势群体，每天要打两百个电话，每天要有定量的有效回馈，这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为了挣一份钱，催收员也有自己的水深火热……”
这可能是林一凡第一次在某个人跟前奉催收员鸣不平，话到动情处，他脑子里也是一幅幅不愿回看又的确忘不掉的画面。
正在慷慨陈词之时，他瞅见低头拉包链的吴平嘴角闪过一个冷笑，于是，话也不好往下顺了。很明显，吴平的笑里有着浓浓的不以为然，甚至是鄙视。
他心里凛然，瞬间的不适感好不清晰，但却有一个声音温和地劝说道，别在意，别在意，这才是人之常情，你有不适是因为之前你不在意或没有察觉。
吴平已然发现他一时无话，也可能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不当之处，他抬头看他，拍那其实不大的黑色皮革包：“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谢谢你来接我出院，并且，从今天开始，我们是邻居。”
他将入住8号楼203。
是的，邻居。如果说昨天是一见投缘暗许为友，今天开始，他和他真实地有了个在一定时间段内，稳定的关系——邻居。
没有人知道这个时间的长短，但起码，现在，林一凡是很满意这个安排的，因为在这个园区里，他的确需要一个伙伴，特别是一个似乎什么都比自己知道得多一些的伙伴。
这样的关系值得，也需要珍重，不必为了某个话题的立场或出发点不同而动肝火。
想到这，林一凡也笑了：“他妈的，我都记不起来上次去医院接人是什么时候，接的是谁了。”
吴平会心地说道：“这样的事，越少越好，最好我就是最后一个，最后一次。”
临出病房，林一凡抬头看那监控摄像头：“阿来，他会不会正在目送你离开？”
吴平不客气地把包塞到林一凡怀里：“你管他干什么，我要是每时每刻都想着他可能在，不得疯？”
林一凡：“我是羡慕你！”
吴平只当他是开玩笑。
出了病房，是两排简易房相侍而成的走道，走了十米，左转折入环中圈的散步道，那个中圈园区有了个人在徘徊在呆坐。
林一凡：“你知道这里现在有多少人吗？”
吴平：“你是说住院的……我也说不好，不过那几个都是熟面孔。”
林一凡：“怎么那么奇怪，不就是个供遛弯的地方吗，偏要拿栅栏分割开来，搞得相互之间相望不相及的样子。”
吴平：“这是用了心思的。在这里的病人，身上的伤其实不算什么……像我这种就算重的了……更大更重的伤，在心上。心上有伤的人，其实不喜欢被打扰。能从病房里出来已经难能可贵，那是他已经愿意出来呼吸几口不一样的空气，他的独处依然需要被保护，这些栅栏对空间的分割其实就是暗示大家，可以无顾虑地走进去，不会有人打扰你。当然了，大家在这里都相互看得见，目光交错，眼神会意，要是想打个招，瞎聊几句，交个朋友，也并不难。”
好一个可进可退，形神兼顾。
林一凡：“地方不大，学问不小。”
他暗暗自忖：如果这也是老方的设计，真是要对他刮目相看了。他是父亲的战友，到底是什么样的战壕才能锤炼出这样的才能？
吴平又说道：“没点学问搞不出这样的东西来，既顾及病人的心理，又没有放弃他们必然向好的信心。退，每个人的自在得到了保护；进，如有了与人交往的念头都可自由发挥。”
“而且，”吴平指着里面那些太极阴阳鱼的原木棚栏框说道：“如果有人想去对面与人热络亲近，用自己的手环即可打开隔断，畅行无阻。虽然只是个形式，但这个形式体现了主观意愿，很有意义。”
林一凡：“你知道的还真是不少，都是阿来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的亲身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