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们这儿又死人了。”
带着颤音的女声在蒙上了一层薄灰的镜子前响起,几番擦拭过后,一个手拿电话的中年男人的身影倒映在了镜子里。
此时此刻,这个于三天前从胡雨手中逃脱的饭馆老板神色憔悴,浓重的黑眼圈如经久不散的阴云盘踞在他的眼下,简直就是一副将死之人的面相。
“爸,我不放心你。”
即使没有得到回应,女人的声音还是从他的电话里不依不饶地传了出来:“我去陪你吧,你一个人生活,太不安全了。”
“都说了没事,闺女,你不用担心我。”
轻轻抹了一把梳妆台上积攒的薄薄一层灰尘,饭馆老板看着摆在架子上,已经过期了有一段时间的化妆品,咂了咂嘴,语气如常地劝慰道:“你回来干嘛啊,最近世道不太平,航班不是都停运了吗?”
对面一听,当即就急了:“可是你不是说……”
“听话!”
饭馆老板心一横,严厉地说道:“那胡雨已经被抓走了,相信国家,没人能伤害你爸。”
三天前的那个夜晚,在胡雨三人离开之后,他便直接拨打了报警电话,将之前发生的一切一字不落地交代了出去。
在这之后,仅仅过了半天,他就得到了胡雨被逮捕的消息。
所以,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区区杀人犯而已,在国家面前只是一群土鸡瓦狗罢了。
如此想着,心中依旧惶惶不安的中年人起身快走两步,拉上了窗帘。
直到一丝光都透不进这间明显不属于男性的房间,饭馆老板这才狠狠揉了一把自己的脸,颓然地坐在了摆着零星几个玩偶的床上。
既然胡雨都落网了,那个和胡雨有关系的杀人犯,一定也会被抓到的吧……
他相信国家。
心中信誓旦旦,可不安的情绪还是化作了垂在眼角的泪,带着隆隆作响的心跳声,默不作声地滑过许久没有打理过的脸颊。
他沉默无言地抬手,抹掉那挂在下巴上的泪水,脑海中却还是止不住地胡思乱想,只是眨了眨眼睛,泪水便又夺眶而出。
是不是当时装作没有听到,不报警,他就不会沦落到现在这般下场了?
真是……都多大年纪了,还逞什么英雄啊?
“爸,不是我说你,你咋就这么拗呢?”
正在他默默唾弃自己时,满是责怪的声音从电话里传了出来。
可还未等他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电话另一头的人转而又担忧地说道:“你听我的好不好?去大姑家住吧,他们家也在临昌市,离你……”
这是什么话!
“我昨天就说了我不去!”
一听这话,饭馆老板当即站起,愤怒地打断了女儿的声音,眉头一竖,照着电话就喊道:“我摊上这种事,万一牵连到你大姑怎么办?你这孩子在想些什么?”
这是他自己惹的祸,他不能连累别人啊。
“爸,我……”
女儿委屈的呼唤立刻让饭馆老板从愤怒的情绪中脱离了出来,没有血色的嘴唇哆嗦了一阵,自觉语气太重,他便降低声音,又用商量的口吻轻声道:“而且,咱龙国的警察可是都把胡雨抓起来了,那另一个杀人犯肯定也是插翅难飞,我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事?”
“别担心,你相信爸,不出几天,那个杀人犯肯定也就落网了。”
如果没有落网,甚至还找过来的话……
他大概也是想好了。
就算死,他也要在这住了半辈子的房子里死,绝对不会去牵连别人。
嗒嗒,嗒嗒。
极富规律的敲门声突然从外面响起,将刚刚才下定决心的饭馆老板吓了一跳。
他慌忙起身,拿起之前放在梳妆台上的菜刀,咽了咽口水,却是不敢踏出卧室门一步。
这个时候,会是谁来找他?
听着门外不疾不徐的敲门声,饭馆老板心里打鼓,薄薄的冷汗从脊背渗出,握住菜刀的手不禁更紧了几分。
“是我,孙哥,怕你饿死,给你送饭来的。”
等待良久,门外的敲门声终于是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则是于饭馆老板而言异常熟悉的损人腔调。
那是他的楼下邻居,这几天一直在接济他的谭姓女子。
饭馆老板见状,当即吐出了提在嗓子眼里的一口浊气,对着手机另一头的人解释道:“别担心,那是你谭姨,我之前把吃的都搬到店里去了,家里没吃的,都是你谭姨接济的我。”
在楼上出事之后,他自认家里不安全,就把家里的大部分东西都放到了店里,想要在店里长住。
可经历了胡雨那一遭,他又被匆匆吓了回来,此刻的家里除了一些必要的设施,什么都没有了。
听到这句话,电话另一侧的女人却是没有半分轻松,依旧忧心忡忡地说道:“爸,我再给您报个警吧,得有人保护你啊。”
“实在不行,你今天收拾收拾,去警局里住。”
“说什么胡话?我占用那公共资源干什么?”
已经放松下来的饭馆老板一听,顿时又不满地反驳道:“现在军队都来了,你觉得警察那里还有什么人手吗?”
他可还记得,三天前出现在市中心的那场大火刚一扑灭,军队便封锁了那个地方。
现在,整个小区只许进不许出,看视频里的样子,很长一段时间应该都不会放人了。
想到这里,他又听到了那阵嗒嗒的敲门声,只不过比刚才更加急促,明显是不耐烦了。
“急什么急,我这不是来了吗?”
心里很乱,可面对熟人,他还是暂时抛下了这些想法,急匆匆地走上前去,打开了房门。
也由此,他忽略了从女儿卧室的方向响起的关门声。
咔哒。
“咦?”
看着只是轻轻一拉,便打开了一条小缝的铁门,姗姗来迟的周清微微一愣,旋即神色骤变,用力拉开了房门。
门前只有一把遗留在地毯上的菜刀,静静倒映出了他的身影。
完了。
此刻,紧闭双眼的饭馆老板产生了与周清同样的想法。
他的记忆尚还停留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无数干枯消瘦的青紫手臂从门外一拥而入,剩下的,唯有一阵撕心裂肺的刺痛,和一道划破空气的嘶鸣。
诡异莫名的笑声萦绕在耳畔,从脸上传来的刺痛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烈,可预想之中的死亡并未如期而至,他便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起四周。
可映入眼中的事物却是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让他直接愣在了原地。
鲜红如血的太阳将暗红的光芒倾洒进流淌着紫黑色泽的客厅当中,青紫的手臂在视线所及之处肆意生长,像盛开的花朵一样无风摇曳。
女人咯咯的轻笑回荡在他的耳畔,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在此刻是如此的陌生。
砰!
重物砸落的轰然巨响吓得饭馆老板直接坐在了地上,他惊慌失措地转头看去,发现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少年将拳头从四分五裂的墙壁里收回,回身一掌,一拥而上的手臂便被突然刮起的狂风生生扯裂。
随后,以饭馆老板的眼睛无法捕捉的速度,那名少年迅速探手,径直攥住了一只从地板缝隙里伸出的手臂,向上一拉,那只手臂便整个被扯出了地下。
乌黑的血从断口处滴落,可还未完全落下,少年突然抬脚重重一踏,无形的气浪便冲散了将要滴落到对方身上的血液,同时掀飞了前仆后继地涌向他们二人的手臂。
“呼……”
程耀呼出一口浊气,右臂前伸,牢牢盯着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覆口罩,头戴长檐鸭舌帽的男人。
他程耀,就是周清小组的第六位成员。
从那五人刚刚离开对诡异调查局开始,程耀便一直紧跟在他们身边。
逢水化水,遇土遁土,凭着能力习得的隐身之术,程耀一路跟到了农贸市场,并在周清决定前往这里时提早赶了过来,想要为那五人探清前路。
毕竟,他真的放心不下柳博成。
就像对待程晓兰和程富宝那样,他不希望自己的朋友承受太多的磨难和痛苦。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柳博成的时候……
看着靠坐在沙发上,悠闲惬意的如同这个家的主人般的陌生男子,程耀摒气凝神,将身后的中年人小心护在了身后。
下一刻,他的身体激射而出,主动袭向那神态自若的男子。
人类柔软的拳头击打在同样柔软的沙发上,紧随而来的却是一声轰然巨响。
木屑翻飞,楼房不堪重负的哀鸣落入程耀耳中,可落入手中的触感却是让他神色一黯,转头挥出一掌,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从空气中凭空钻出的手掌,将其瞬间震碎。
从血肉中鼓动而出的黑色血液溅落在他的手掌上,可他只是向着旁边用力一挥,那血液便全部被摔落到了地上,再没有一丝留在他的手上。
对诡异安全守则第五条,在没有探查清楚诡异的能力之前,切忌触碰对方的身体组织。
尤其是血液。
目前,程耀只能推测出这个杀人犯可以将一定区域内的活物带入这片独立于现实的空间。
但是,对方应当是无法挑选这片区域里的活物的。
不然,始终处于隐身状态下的程耀不可能也被纳入进来。
……但如果,对方是有意如此呢?
念头落下,程耀的心登时一紧,可变故也于此时发生了。
只是瞬息之间,那些分散各处的手臂便如汹涌的潮水一般涌向房间的正中央,层层堆叠在一起,用自己的血肉熔铸成了一扇血红的房门。
粗大的紫红血管缠绕其上,如心脏一般用力地弹动着,每搏动一次,那门便打开一点。
明明里面只是一片死寂的黑,可当程耀的视线接触到那片黑暗时,人类本能的恐惧却是瞬间顶上他的大脑,在他的脑海深处声嘶力竭地尖叫。
即使快速偏移视线,程耀的脸色还是因此而变得惨白一片。
可那靠在门边的男子却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幕,隐藏在镜片之下的眼睛里竟是包含着些许无奈。
就好像是在看一个玩闹过头的孩子。
不好!
猛然想起此地还有一个普通人,程耀立刻冲到那抱头蹲下的饭馆老板身前,低声的啜泣和极力压抑的哀鸣从对方的嘴中泄出,就像是看到了此生最恐惧的事物。
他当机立断,一脚踹向身后紧闭的铁门,试图带着这个男人逃向外界。
可脚刚一踹到那扇门上,黏腻柔软的触感却是让他寒毛倒竖。
因为他的力气实在太大,门框周围的墙壁直接崩裂坍塌,可那扇铁门却是依旧平稳地立在原地。
青绿的色泽层层剥落,血红的锈痕里鼓动出粗壮的血管,那扇已经打开了一条足有手臂粗细的门缝便伴随着一阵模糊的嬉笑声落入他的眼中。
顷刻之间,驳杂的恐惧从瞳孔渗入心底,思想在扭曲,理智在崩塌,名为勇气的事物在看到那些光怪陆离,几乎无法以言语形容的未知之物时近乎崩成了一地靡粉。
可他还是强撑着哆嗦的身体,回身踢向站在身后,正在将手中由血肉拼凑成的匕首扎向那饭馆老板的男人。
骨裂的脆响连绵响起,突然横亘在那男人身前的层层手臂在程耀的一击下顷刻碎裂。
可正当他的腿即将触碰到那男人的头颅时,几乎刺破喉咙的尖叫突然从门内响起,独特的频率与他体内的血液产生了共鸣,让他浑身上下的器官都紧随着颤动了起来。
程耀眼前一黑,腥甜的气味在嘴中蔓延开来,他睁大没有焦距的眼睛,混乱的视野内只剩下一柄闪烁着寒芒的锋刃。
“快跑!”
他鼓足力气,对着那位于视线之外的饭馆老板喊道。
可下一刻,回应他的却是一声因恐惧到极致而爆发出的吼叫。
“我说了不会牵连到别人,你这个该死的杀人犯,有本事就弄死我一个啊!”
在程耀震惊的注视下,原本趴在地上低声哭泣的饭馆老板此刻脸色涨红地推开了那想要杀死他的男人。
即便浑身疼痛无力,程耀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可当他刚刚站起,想要趁势追击的时候,他听见了一道充满惊喜的轻笑声。
旋即,一颗又一颗挂着笑容的脑袋从门里挤出,肿胀发白,就像是在水中泡了许久的尸体。
可那位于脖颈的部位却并不属于人类,而是盘根错节,属于树木的枝干。
“爸。”
他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呼唤,自己的身体瞬间就像陷入了泥沼,只是挪动一下身体,都仿佛受到了千钧阻碍。
枝干生出了新芽,一颗从未见过的人类头颅从其上生长而出,面部依旧肿胀发白,可嘴角却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爸,我来陪着你了。”
“啊……”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已经因无形的力量而瘫倒在地的饭馆老板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从喉间挤出的哀鸣就像是濒死之人最后的喘息。
“爸,别那么害怕我,笑一个吧。”
女人的头颅笑道:“我现在很幸福。”
说罢,那颗头颅上多出了几条缝隙。
下一刻,它就像一个熟透的西瓜,从中间裂开,露出了内里。
那是一个被剥去了面皮,因放置了太久而高度腐烂的人头。
“爸。”
腐烂的人头气息奄奄地说道:“我不是故意不回家的。”
“对不起。”
满是痛苦的尖叫从饭馆老板的嘴中发出,头顶的天花板却是在此刻崩塌,滴落着鲜血的肉红长管从天空垂下,直直射向程耀二人。
躲不了。
程耀立刻做下了判断。
这个杀人犯拥有着比他强大的多的实力,从一开始,对方就没有和他认真交手的打算。
这一次攻击,应当就是收尾了。
……不行。
他想:他必须要保护好市民。
这是他的职责。
是每一个对诡异调查局的成员的职责。
程耀吃力抬脚,用力一踏地面,身体顿时飞出,扑倒了那已经陷入崩溃的饭馆老板身上。
对不起,姐姐,对不起,小宝。
原谅我。
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攻击,他死死抱紧了身下的人,恐惧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满心的愧疚。
保护民众是他的职责,他必须要这么做。
他必须要这么做。
如此想着,他紧紧闭上眼睛,准备迎接自己的死亡。
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到了他的脸上,泛着奇怪的味道,像是精心研过的墨。
程耀迷茫地睁开眼睛,迟疑地看向自己的身后。
一个脸上戴着空白面具,脑后留着一条短辫的矮小身影落入了他的眼中。
头顶由墨汁组成的屏障就像是此世最坚不可摧的墙,看着这一幕,卧龙山上的回忆顷刻间便涌上了他的脑海,那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也是他踏入真实世界的。
兴奋与激动的情绪在心中交织,程耀张大嘴巴,想也不想,便将面前之人的身份脱口而出:
“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