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至十二月二十日,临昌市共计伤亡人数一百三十七万。”
“天空的异象并不会对人体造成危害,具体原因仍在详细调查,请市民不要惊慌。”
“请市民注意安全,如无必要,尽量不要出门。”
“请市民注意安全,如无必要,尽量不要出门。”
“请市民注意安全,如无必要,尽量不要出门。”
平淡的播报声在散发着昏黄灯光的小小饭馆内回荡,随着新闻一日数次的提醒结束,一声长长的叹息紧随其后,掩盖过了电视内随后播放的音乐声。
咔。
下一刻,电视被关上了。
“老板,怎么了?”
坐在柜台旁边,一脸郁气的饭馆老板听到这句满是担忧的问询,便转头看向坐在饭馆一角,守着一个空碗刷手机的年轻男性。
对方的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脑袋上的头发也像穿在身上的西服那般服服帖帖,整个就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扮相。
饭馆老板曾经见过对方几次,自然是知道对方的身份。
临昌大学的历史系老师,姓胡,叫胡雨。
按照临昌大学在灾变之后施行的策略,胡雨本应像其他师生一样被封锁在学校里,可现在却是出现在了他的小店里,悠闲地刷着手机。
原因很简单。
按照对方的说法,食堂的饭太难吃了,吃不惯。
嗯……能够理解。
“不看了,说的全是废话,看了生气。”
将视线从胡雨的身上移开,上了年纪的饭馆老板将手中的塑料遥控器扔到摆满了瓶瓶罐罐的柜台上,随后抱起双臂,愤怒地抱怨道:“现在这个世道,死在外面至少能被人看到,待在家里……连给自己收尸的人都没有。”
说着,他抬手指了指房顶,声音慢慢小了下来:“我家楼上那户人,一家三口,三天前死了。”
“军队过来调查,我和他们说了那三个人已经死了,但最终却还是定性成了失踪,这让我怎么能安心待在家里?”
话音刚落,坐在椅子上的胡雨便好奇地问道:“老板,你怎么能那么确定呢?”
“还能因为什么?”
听到这句疑问,饭馆老板长叹一声,有些后怕地说道:“因为我都看到了啊。”
他在年轻的时候就和妻子离婚了,女儿虽然判给了他,但却是远嫁他乡,所以房子便一直都是他自己一个人住。
虽说孤独,却也没什么好怕的。
毕竟他长得人高马大,长期当厨师锻炼的一身腱子肉是他胆大的凭依。
什么诡异,哪有那么厉害?只是危言耸听罢了。
之前的他一直抱持着如此想法,但他还是选择遵从国家的安排,老老实实地待在了家里。
可就在三天前的那个夜晚,他刚刚准备睡下,头顶便传来了一声砰咚闷响。
本以为只是楼上再度爆发的一轮争吵,所以当时的饭馆老板并没有多么在意,熄了灯,抖抖被子便钻进了床里。
可刚一闭眼,楼上便突然响起了一连串的哒哒声,就像有人正在屈起手指敲击地板。
虽是觉得烦人,可饭馆老板并没有找人算账的打算,因为他记得楼上的夫妻二人有一个刚上幼儿园不久的小孩。
小孩子嘛,精力旺盛,可以理解。
如此想着,他便翻了个身,找了一个更加舒服的睡觉姿势。
可也许是一天到晚待在家里,没有活动的缘故,当时的饭馆老板也没有任何睡意,头顶的敲击声又时断时续,没有规律,让他怎么都无法静下心来。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只是饭馆老板的忍受阈值稍稍高一些罢了。
于是,在几次三番无法入睡之后,他的忍耐终于是到达了临界点。
“敲什么敲!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他坐起身,朝着天花板大吼道。
可楼上就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依旧在连续不断地敲击着,甚至比之前更加急促,就像哗哗落下的雨点。
真是够了!
饭馆老板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脸,翻身下床,大步走向卧室的窗户。
可正当他想要打开窗,同楼上好好理论一番时,女人的失声尖叫让他不禁哆嗦了一阵,搭在窗户上的手也紧跟着失去了力量。
“当时那一瞬间,我真的被吓到了。”
此刻,正坐在柜台旁边的饭馆老板看向一手托腮,正在笑吟吟地看向他的胡雨,咂了咂嘴,继续说道:“我听楼上吵架很多次了,但那一次,真的跟其他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真的……一点都不一样。”
他将右手搭在身旁的柜台上,木头特有的纹理擦过他的手指,从其上传来的冰冷触感让他不禁攥紧了自己的手。
恍惚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三天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窗户的玻璃上也泛着与此时相同的温度。
当时的饭馆老板心中生急,以为是楼上要搞出什么人命案了,于是在短暂的犹豫过后,他直接推开了窗户。
可刚一将头探出去,一滴冰凉的液体突然落在了他的头上。
饭馆老板本以为是下雨了,可看着天边尚还能看到几颗星星的夜空,他便迟疑地抬起手,朝着自己的脑袋上一抹,试图搞清楚那滴不明液体的来源。
可手心黑乎乎一片,在黯淡无光的夜空下,他连自己的手掌轮廓都看不清。
是血吗?
不知为何,饭馆老板的心里突然蹦出了这样一种猜想,他的呼吸骤然紊乱了起来,心脏砰砰直跳,似乎下一刻就要跳出胸膛。
不可能吧……
这个世界上,哪有不吵架的夫妻呢?
犯不着因为吵架杀人吧?
怀着忐忑的心情,他慢慢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头顶。
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如鱼目一般毫无神采,扩大的瞳孔黑漆漆的,倒映不出任何事物。
可饭馆老板总觉得,那双眼睛在看着他。
惶恐,无助,又透着死物独有的静默。
令人腿脚发软的嗡鸣声在他的脑海里回荡开来,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却在一瞬间看得更加清晰。
他认得出,那是楼上女主人的脑袋。
那副模样,明显是死了。
饭馆老板张开嘴,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窸窸窣窣的声响依旧在楼上回荡,手指敲击地板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刺耳,莫大的恐惧填满了他的心脏,让他动弹不得。
可还没等他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一条干枯青紫的手臂突然从楼上的房间内探出,将那颗垂在窗外的脑袋又拉了回去。
饭馆老板不认为那是楼上男主人的手臂,因为没有一个活人的肤色,能像那条手臂一般枯瘦干瘪。
剩下的事情,他就记不清了。
只记得等他回神的时候,他的手里便拿着自己的手机,上面是已经拨通的报警电话。
可来到这里的不是警察,而是军队。
然后,他就得到了楼上一家三口失踪的消息。
“简直就是胡扯!”
回忆至此,面色因愤怒而涨红的饭馆老板对着柜台用力捶下自己的拳头。
在砰咚巨响中,饭馆老板抬手捏了捏眉心,继续说道:“乖乖待在家里也会被杀,外出也会被杀,那我倒不如出来继续开店,至少我还能有钱赚,给我女儿剩点东西。”
至于什么天空的异象,什么诡异,他解决不了,他也挡不住,那不如接受现状,能活一天是一天。
“哎呀,怪不得您的黑眼圈那么重。”
胡雨担忧的声音紧接着传入他的耳中,可当他侧目看去时,却只能看到对方丝毫未变的笑容。
在他的注视下,胡雨继续语气担忧地说道:“但临昌大学已经禁止学生外出了,您就算开着这个店,也没有多少人能来吧?”
说完,他举起自己的手机,指了指屏幕上等待接通的界面,歉意地补充道:“不好意思,我这里有一通电话,容我先离开一下。”
“行,你也别在我这儿留着了,大晚上的,快回学校去吧。”
饭馆老板也不做挽留,他摆了摆手,便重新打开电视,调到了其他频道上。
在电视机嘈杂的声响中,胡雨接通电话后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从门口传了过来。
“……开心吗?田……今天晚……我看到……”
“这样……您吃饭……嗯,我吃过……不,不回去……”
“我知……不干净,但……在这……”
听着那毫不掩饰的声音,饭馆老板眉头紧皱,心中的好奇却驱使着他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门口的胡雨身上。
“对,家里没有,但我在这里找到他了。”他突然听到胡雨对着电话另一头的人说道。
声音异常清晰,似乎就在耳畔。
仿佛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找到什么?
饭馆老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可耳边却是迟迟没了下文。
于是他不禁挪了挪自己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想要看看胡雨究竟在做什么。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张几乎凑到自己面前的笑脸。
他吓了一跳,几乎从椅子上栽下去。
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他看着不知何时站在了柜台前的胡雨,结结巴巴地说道:“胡雨老师,你,你这是在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看您走神,有些担忧罢了。”
胡雨的面上依旧挂着那抹笑容,和话语中的浓浓关切形成了强烈反差:“老板,今天回家吗?”
“……我,我不知道。”
饭馆老板看着胡雨这副模样,漫上心头的恐惧让他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一问题。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胡雨一直都是在笑着的。
就仿佛他刚才讲述的,那于他而言心惊胆战的一夜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甚至有些无聊的故事。
对方不关心他口中的楼上人的死活,同样,也不关心他。
那几句担忧的问询,只是身为人类而言再正常不过的做出的客套罢了。
“你……”饭馆老板伸出手,支支吾吾地指向胡雨隐藏在微微勾起的眼眶之中,毫无感情波动的双眸。
不知为何,他动不了了。
灯光投下的阴影似乎凝成了实体,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动弹不得。
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依旧笑容满面的胡雨,就像在看着一个怪物。
死亡的压迫感离他如此之近,竟是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什么能过一天是一天,什么接受现状,只不过是怕死的遮羞布罢了。
家里有随时能取人性命的怪物,他跑到外面来,不就是怕死吗?
在家里待着会死,跑到外面会死,那么哪里才是安全的?
饭馆老板不明白,他根本就没有答案。
似乎对于他们这些普通人而言,只有接受死亡这一条路而已。
想到这里,不甘与愤怒涌上他的心头,可他能做的,也只有睁大眼睛,惊恐地等待着死亡的临近。
突然之间,胡雨动了。
饭馆老板当即闭上眼睛,可随之而来的不是痛苦,而是轻松。
……怎么回事?
他颤颤巍巍地再度睁开眼睛,发现对方竟是向后退了两步,放过了他。
冰冷的空气转瞬灌入肺部,饭馆老板的眼眶登时一热,劫后余生的泪水夺眶而出。
可还未等他再做下一步行动,一阵脚步声却是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太好了,有人来了。
饭馆老板满含希冀地转头看去,发现两个人站在了他的小店门口。
一人头戴黑色鸭舌帽,神色平静。
一人身着棕色大衣,面相平平。
他慌张地想要跑过去,可刚一站起,他便脚步一软,跌坐回了椅子上。
随后,他听到其中一人缓缓说道:“胡雨,真是好久不见了。”
声音亲切,语调轻快,很明显,胡雨和这二人认识。
完了。
饭馆老板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一脸绝望。
今天,他难逃一死了。